高昌令狐氏與敦煌令狐家族西遷問題初探

導(dǎo)讀

魏晉南北朝時期，敦煌令狐家族曾繁盛一時，在當(dāng)?shù)負碛休^大的影響力。北涼控制敦煌后，令狐氏家族的活動留下了空白。本文根據(jù)對史籍的梳理，結(jié)合吐魯番出土文書中關(guān)于令狐氏的記載，認為公元421年，敦煌令狐氏族人在北涼沮渠蒙遜攻陷敦煌城之后四散逃離，其中一部分族人向西遷徙到達高昌，在此聚族而居，形成高昌令狐氏。

作者：吳冰寒，新疆交通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魏晉南北朝時期，敦煌令狐家族作為河西望族，一度在當(dāng)?shù)負碛袕姶蟮恼斡绊懥ΑＴ谕卖敺鐾廖臅杏写罅筷P(guān)于令狐姓氏的記載，可考的時間跨度從北涼義和三年（433年）至唐天寶十四年（755年）。在此期間，有一部分以令狐為姓氏的漢人生活在高昌地區(qū)，居住區(qū)域比較集中，存在與敦煌令狐氏相似的社會活動，故而高昌令狐氏與敦煌令狐氏或許有特殊的關(guān)系。

從令狐氏相關(guān)研究主要探討的幾個問題中，令狐氏的遷徙狀況是比較值得進一步研究的。關(guān)于令狐氏的西遷，普遍認可的觀點是令狐氏本為太原大姓，東漢建威將軍令狐邁參與東郡太守翟義發(fā)起的討莽起義，起義失敗之后為了避禍，舉家遷徙。令狐邁有三個兒子，其中令狐稱逃匿敦煌，居住在效谷這個地方。令狐氏逐漸成為敦煌當(dāng)?shù)氐拇笞?，晉武帝時令狐豐曾自領(lǐng)敦煌太守，管理郡事，勢力達到了極盛。但到了北涼時期，令狐家族的仕宦經(jīng)歷卻留下了空白，基本不見其在北涼政權(quán)中任職。孫曉林的《漢-十六國敦煌令狐氏述略》，馬強、潘玉渠的《隋唐時期令狐家族譜系考略》兩篇文章中均提到了這一問題，孫曉林認為原因在于令狐氏和李氏一樣與統(tǒng)治者難以相容，其去向中可能有“避居高昌者”。馬強、潘玉渠認為這與家族文化取向有關(guān)，也提到了令狐氏外徙吐魯番、酒泉等地。就令狐氏離開敦煌之后族人遷徙的方向而言，相關(guān)學(xué)者主要探討了令狐氏內(nèi)遷參與唐朝政治活動的幾支，對于避居高昌者則沒有深入探討。

有鑒于此，目前還有兩個問題未能解決：第一，令狐氏在北涼時期不再參與政治，離開敦煌的原因是什么？第二，令狐氏離開敦煌之后是否有族人西遷高昌，何時西遷，西遷高昌的這部分族人后來的發(fā)展狀況如何？

一、令狐氏離開敦煌的原因和時間

根據(jù)《晉書》記載，令狐豐廢除梁澄自領(lǐng)郡事之后，令狐家族在敦煌的政治力量達到了頂峰。令狐豐死后，由他的弟弟令狐宏代替管理敦煌郡事。但好景不長，“至是，涼州刺史楊欣斬宏，傳首洛陽?！边@件事發(fā)生在晉武帝咸寧二年（276年），自此，令狐氏在敦煌地位不再，喪失了政治主導(dǎo)權(quán)。因令狐豐和令狐宏這一支獲得敦煌太守之位并未獲得西晉政權(quán)的支持，因此，令狐宏之死讓敦煌令狐家族失去靠山，同時也失去了大家族的地位。

西涼時期，李暠之子李歆起兵張掖，欲與當(dāng)時勢力正盛的沮渠蒙遜一較高下，但李歆未能看清形勢，兵敗而亡?！段簳肪砭啪庞涊d了一則傳聞：“敦煌父老令狐熾夢一白頭帢衣，而謂曰：‘南風(fēng)動，吹長木。胡桐椎，不中轂。’言訖忽然不見。”以敦煌父老令狐熾的夢來預(yù)示李歆的失敗。傳聞是否真實暫且不提，但可以從中看出，西涼時期令狐氏族人仍然在敦煌居住。

西涼李歆兵敗之后，李歆的弟弟李恂自立于敦煌。同時，沮渠蒙遜的軍隊也來到了敦煌。沮渠蒙遜對敦煌的圍攻是以不留活路的方式進行的?！段簳酚涊d：“蒙遜攻恂于敦煌，三面起堤，以水灌城，恂請降，不許。城陷，恂自殺。蒙遜克敦煌。”《晉書》載：“蒙遜遣世子德政率眾攻恂，恂閉門不戰(zhàn)，蒙遜自率眾二萬攻之，三面起堤，以水灌城。恂遣壯士一千，連版為橋，潛欲決堤，蒙遜勒兵逆戰(zhàn)，屠其城。”沮渠蒙遜水灌敦煌城，是有對西涼的報復(fù)心理的原因，因此，此時敦煌城內(nèi)的百姓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受到的傷害無法估計。此后，也不再有令狐氏出現(xiàn)在敦煌。因此，令狐氏在令狐豐和令狐宏之后留下了長時間的空白，并不是令狐家族在政治或文化上的選擇，而是戰(zhàn)亂環(huán)境下的被迫逃離。

除此之外，令狐氏在高昌的首次出現(xiàn)大概在北涼義和年間。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令狐氏最早出現(xiàn)在《都鄉(xiāng)嗇夫被符征發(fā)役作文書二》，文書中記載：

1□ 令狐玩□

2 古五家戶作次逮知為官種蕪荒□

3□ 應(yīng)□罪□

這份文書出土于哈拉和卓九六號墓，同墓出土有紀年文書，起自北涼玄始十二年（423年），止于北涼義和二年（432年）。可見，至遲北涼義和二年，令狐氏已經(jīng)有族人來到高昌生活。

另《北涼義和三年（433年）幢趙震上言》中記載：

1 義和三年五月廿一日幢趙震言

令狐 蠺生

趙 集

主者杜來注

令狐蠺生的簽名在趙震之后，可見令狐蠺生并非普通老百姓，他不僅會寫字，還跟隨趙震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這與令狐氏曾為敦煌大族的身份相匹配。這件具有明確紀年的文書，也從側(cè)面證明了令狐氏是在敦煌城破前后離開的。

據(jù)《魏書·明帝紀》記載：“是歲，沮渠蒙遜滅李恂?！笔菤q，指的是泰常六年（421年）。

綜上所述，令狐宏被殺之后，令狐家族雖然失去了政治依靠，但仍然生活在敦煌。西涼李恂于北涼沮渠蒙遜敦煌之戰(zhàn)中戰(zhàn)敗身死，沮渠蒙遜采用殘忍手段，大水灌城，并進行了屠城，使得城內(nèi)百姓四散逃離。令狐氏家族中的幸存者在戰(zhàn)亂的環(huán)境下無法繼續(xù)留在敦煌生活，于是紛紛離開。離開的時間就是沮渠蒙遜攻破敦煌城這一年，即公元421年。

二、令狐氏離開敦煌之后的遷徙軌跡

令狐氏離開敦煌是在一種特殊條件下以逃難的形式離開的，因此，令狐氏的遷徙沒有一個固定的組織和路線，同樣也沒有確定的方向，而是以小股族人為單位、逃到哪里就定居到哪里的方式遷徙。在這個前提之下，也就比較容易解釋北涼之后令狐氏族人的有關(guān)記載了。

正史中關(guān)于令狐氏的記載有兩個特點。第一，敦煌城陷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令狐氏都沒有比較顯明的人物出現(xiàn)。一直到西魏大統(tǒng)十二年（546年），才有令狐延平瓜州之事。令狐氏在一百多年之后，出現(xiàn)了令狐整。據(jù)《周書·令狐整傳》載：

令狐整字延保，敦煌人也，本名延世，為西土冠冕。曾祖嗣，祖詔安，并官至郡守，咸為良二千石。父虬，早以名德著聞，仕歷瓜州司馬、敦煌郡守、郢州刺史，封長城縣子。

從令狐整的生平以及祖、父輩經(jīng)歷來看，令狐整這一支應(yīng)當(dāng)是從敦煌到了瓜州，并在瓜州不斷發(fā)展，令狐家族才再次得以顯明。子孫后代到唐代則參與科舉，入朝為官。

第二，東遷的族人去世之后，并不將尸骨運回敦煌，而是就地安葬。比如唐代文學(xué)家令狐楚的侄子令狐緘歸葬于長安萬年縣鳳棲原，高昌令狐孝忠葬于高昌縣等。一是因族人遷離敦煌太遠，歸葬不便。二是因敦煌城破，令狐氏在敦煌的根基受到破壞，族人四散，歸葬無地，于是就地安葬，形成各個分支家族的小型墓地。

令狐族人離開敦煌之后，四散各處，其中可考其支系的有令狐整之子令狐熙家族?！端鍟ち詈鮽鳌份d：“令狐熙字長熙。敦煌人也，代為西州豪右。父整，仕周，官至大將軍，始、豐二州刺史?！比胩浦?，令狐熙之后分為兩個房支，一支以令狐楚為代表，一支以令狐德棻為代表。唐末有一定數(shù)量的令狐族人播遷南方川、渝、貴地區(qū)。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族人西遷至高昌地區(qū)。就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載，北涼時期有令狐玩、令狐蠺生，北魏有令狐國、令狐詢、令狐受、令狐宗，高昌國時期有令狐孝忠、令狐善求等。尤其是阿斯塔納五二四號墓地為令狐孝忠夫妻合葬墓，對令狐孝忠的籍貫有明確的記載。

《高昌章和五年（535）令狐孝忠妻隨葬衣物疏》載：

1 章和五年乙卯歲正一日，令狐孝忠

元出敦煌，今來高昌，民。

“元出敦煌，今來高昌，民?！边@一句是補寫，似乎是對令狐孝忠來歷的解釋。

另《高昌建昌三年（公元五五七年）令狐孝忠隨葬衣物疏》載：

1 建昌三年□ 南主簿令狐孝忠

2 原出□民。今薄明（命）棗（早）終，

這里也提到令狐孝忠“原出……民”，與其妻衣物疏中補寫的部分相同，認不出的部分也許也是一樣的?？梢娙ナ烙诟卟ú甑牧詈⒅业募灋槎鼗?。

當(dāng)然，僅此一例也未必能說明居住在高昌的令狐族人都來自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中關(guān)于令狐氏籍貫雖然僅此一例，但從令狐族人在高昌的生活狀況也能略窺一二。

首先，令狐氏最初出現(xiàn)在高昌是北涼時期的令狐玩和令狐蠺生，其中令狐蠺生出現(xiàn)的時間有明確記錄，即北涼義和三年（433年），也就是敦煌屠城之事的兩年后，這與整個家族的播遷情況相符合。

其次，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留存下來的令狐氏族人記錄雖然不像令狐熙家族那樣有代代相傳的線索，但他們謀生的手段充分展示了一個世家大族應(yīng)有的地位。如表一所示：

從此表中可以看出，最初來到高昌的令狐氏族人所從事的職業(yè)是比較豐富的，其中從軍的最多。此表僅列出令狐國一位，未列出的還有令狐受、令狐宗、令狐德養(yǎng)、令狐謙右等，這說明當(dāng)時戰(zhàn)亂頻繁，家族中青壯年子弟大多選擇從軍。也有務(wù)農(nóng)者，在早期較少，隨著家族的發(fā)展，務(wù)農(nóng)的令狐氏族人越來越多。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令狐蠺生和令狐德守，一位是為他人上言文書簽字證明，另一位是作為協(xié)議見證人替人請書作保，這證明兩位令狐氏族人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社會地位，唯有如此，才有資格做這件事。魏晉南北朝時期，門閥制度盛行，識字寫字在一定程度上是世家大族的特權(quán)，尤其是偏遠的高昌地區(qū)，能夠識字寫字，說明令狐蠺生和令狐德守從小接受過相關(guān)教育，這是一般百姓難以享受的。

再次，入唐之后，高昌令狐氏開始有族人當(dāng)官，高昌令狐家族的繁盛與中原令狐熙家族的繁盛具有相似性。如表二所示：

入唐以來，令狐氏開始在高昌地區(qū)嶄露頭角，族人也開始參與到政治生活之中。從表二中可以看出，最初令狐氏擔(dān)任的是文書類官職，令狐懷憙擔(dān)任主簿，令狐懷恚與令狐懷憙在同一份文書中出現(xiàn)，并記為前官，二人應(yīng)當(dāng)是前后繼任關(guān)系，也擔(dān)任主簿。后期開始擔(dān)任地方長官的副手，具有一定的管理權(quán)力，令狐高貞擔(dān)任庭州佐史、令狐才為～史。甚至令狐定忠為堰頭令，總管一地大小政務(wù)，還有在軍中擔(dān)任武騎尉的令狐鼠鼻。這些族人擔(dān)任官職，且從文書類官員起家，從中可以看出，令狐氏在高昌的經(jīng)營并非一家之力，背后有家族影響力的存在。

最后，高昌令狐氏活動范圍十分集中，具有聚族而居的特點。在高昌地區(qū)生活的令狐氏族人從事著各種職業(yè)，有著不同的謀生手段，但他們大多居住于同一縣城下轄的各鄉(xiāng)，具有高度的聚合性，即使有在其他地區(qū)活動的令狐氏族人，也是從高昌縣遷出的。高昌令狐氏族人的居住地如表三所示：

由表三可知，令狐氏族人幾乎全部居住在西州高昌縣，有記載的僅有令狐伯香一人除外。他居住在西州柳中縣，且令狐伯香為七十歲老寡，柳中縣應(yīng)是其夫家所在地，或許是從高昌縣嫁到柳中縣的。另外，還有零散居住于其他縣的令狐族人，如蒲昌府府兵令狐端達、柳中縣高寧鄉(xiāng)索住妻令狐氏、天山縣南平鄉(xiāng)令狐直等，但可以看出，散居他縣者或出嫁、或從軍都是由于不同原因遷居他縣，并不影響令狐氏主要活動于高昌縣的結(jié)論。

令狐氏族人在高昌縣各鄉(xiāng)聚族而居，并且隨著高昌地區(qū)的經(jīng)濟社會日益穩(wěn)定，逐漸擁有一定的家資。比如，高昌縣有令狐寺，還有部分族人出家為僧?！陡卟訅勰衬昕焙闲旭R亭馬表啟》記載了“令狐寺”，唐代高昌地區(qū)存在大量的民寺，當(dāng)?shù)亓餍性诩覂?nèi)建寺，這樣一部分土地就可以作為寺院土地來繳納賦稅，可以比普通土地少交賦稅。令狐寺就屬于高昌民寺，是令狐氏建立的家寺。從建寺就可以看出，令狐族人入唐之后，經(jīng)過兩百多年的發(fā)展，族人各有土地，擁有一定的家資。

由此可知，高昌令狐氏來源于西遷的敦煌令狐家族。

結(jié)論

令狐氏作為敦煌大族，在令狐宏被殺后驟然衰落，并在史籍記載中消失多年。本文就敦煌令狐家族衰落之后離開敦煌的原因和時間，令狐氏的去向問題提出了疑問，并鉤沉史籍，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發(fā)現(xiàn)了令狐氏的蹤跡，分兩個部分論述，現(xiàn)結(jié)論如下：

第一部分，在對相關(guān)史籍的記載進行梳理之后，發(fā)現(xiàn)令狐氏在令狐豐、令狐宏領(lǐng)敦煌郡事時期達到極盛，隨著令狐宏被殺，令狐氏失去了政治權(quán)力，但仍然居住在敦煌。北涼沮渠蒙遜攻打敦煌城時，采用大水灌城、屠城的方式贏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生活在敦煌城內(nèi)的令狐氏族人在此情況下四散逃離，從此不知所蹤。因此，北涼敦煌城之戰(zhàn)，成為令狐氏在北涼統(tǒng)治敦煌時期留下空白的原因，也是令狐氏遷出敦煌的原因。令狐氏遷出敦煌的時間也在敦煌城之戰(zhàn)這一年，即公元421年。

第二部分，從令狐氏來到高昌的時間和文書對令狐氏籍貫的記載、令狐氏從事的職業(yè)、在高昌聚族而居等情況看來，西州高昌縣生活的令狐氏來源于敦煌令狐氏，是令狐氏族人離開敦煌之后的另一支。他們在敦煌城破之后慌忙逃生，一部分族人向西來到了距離敦煌最近的西州高昌縣，并在此定居。定居初期，為了在戰(zhàn)亂情況下生存下來，多數(shù)族人主動或者被動選擇從軍。唐朝建立之后，更多令狐氏族人在高昌縣各鄉(xiāng)務(wù)農(nóng)，各有土地家資，建立了令狐寺，聚族而居，并且有個別族人成為當(dāng)?shù)毓賳T，體現(xiàn)了家族的繁榮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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