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眸玉爪不凡材

田蔚恩

古今中外，“鷹”的藝術(shù)形象，被寄予了人們搏天壯志和不屈的精神。國外，“鷹”圖形常被作為家族的紋章，甚至是一個國家的標志。在中國，“鷹”也常常作為民族圖騰，或是作為堅毅精神的象征，出現(xiàn)在各種器物上。廣彩瓷器上，“鷹”也是常見的紋飾。由于大多遠銷國外，廣彩瓷器上常見西方定制的“鷹”紋飾。而在民國時期，也是廣彩行業(yè)發(fā)展轉(zhuǎn)變的時期，廣彩瓷器上出現(xiàn)了廣彩畫師自主創(chuàng)作的“鷹”紋飾。本文舉例分析一些廣彩瓷器上“鷹”紋飾，對比中西方“鷹”紋飾的不同，進而淺析中西方“鷹”文化含義的差異。

外銷歐洲廣彩瓷器上的“鷹”紋飾

清代，是廣彩瓷器誕生并繁榮發(fā)展的時期。在誕生的初期，由于面向國外市場銷售的緣故，廣彩瓷器具有濃郁的西方特色。國外的商人在廣州定制瓷器，工匠們按照西方商人提供的設計來制作廣彩瓷器，也就是“來樣定制”。 “來樣定制”的廣彩瓷器之中，有不少以“鷹”紋為裝飾。這些“鷹”圖案大多是紋章紋的構(gòu)成圖案，有些是紋章紋的主體圖案，有些是作為紋章紋的頂飾出現(xiàn)。這與西方喜愛以“鷹”圖案作為紋章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苞棥眻D案的紋章在歐洲紋章中約占2%，多為貴族紋章。

歐洲鷹紋章的形成，源于西方早期對鷹形象的崇拜。在古希臘神話中，鷹是“眾神之神”宙斯的使者。古羅馬時代，鷹象征羅馬的主神朱庇特，象征著“不朽、人的靈魂與世俗的權(quán)力”。羅馬共和國晚期，著名的羅馬將領(lǐng)蓋烏斯·馬略將“鷹”定為羅馬軍團的標志。后來，鷹又逐漸成為羅馬帝王的象征。在羅馬帝王葬禮上，“帝王尸體被放在柴堆上，與一只鷹綁在一起。在點火的時候，鷹會被釋放，帶著帝王的靈魂飛向天空，帝王靈魂被天堂所接納，享受神圣的榮耀” 。早期羅馬帝國的標志的“鷹”是單頭的。公元330年，羅馬帝國遷都處歐亞大陸結(jié)合處的君士坦丁堡。公元395年，帝國分裂為東羅馬帝國和西羅馬帝國，東羅馬帝國繼續(xù)以君士坦丁堡為都，其國家標志也從單頭鷹逐步演變?yōu)殡p頭鷹，“一個頭象征著羅馬，一個頭象征著君士坦丁堡”，傲視東西兩方。中世紀時，鷹作為帝王的標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印章或是硬幣中。12世紀，紋章興起后，神圣羅馬帝國的腓特烈一世、英國的亨利六世等君主都使用過“鷹”作為紋章。與此同時，歐洲各國文化之間交流融合，鷹也被作為尊貴的象征運用到各個歐洲貴族的紋章中。

清代廣彩瓷上的“鷹”圖案大多是紋章紋的構(gòu)成圖案。有些“鷹”圖案是紋章紋的主體圖案。例如，圖1是清乾隆廣彩紋章紋鏤空雙耳高足蓋罐。整個蓋罐作鏤空設計，花形蓋鈕，喇叭形高足。蓋與足菊瓣紋裝飾，與鏤空處融為一體、互相呼應。這類鏤空透氣的蓋罐，西方人常用于盛裝板栗等干果。蓋罐的內(nèi)心繪有拿騷王子和普魯士公主的聯(lián)姻紋章。此蓋罐是獻給荷蘭奧蘭治拿騷王朝王子威廉五世一套餐具中的其中一件，整套餐具共一千余件，精美而華麗。威廉五世是英格蘭安妮公主之子、喬治二世之孫。1767年，威廉五世迎娶了普魯士公主弗里德里克·索菲。該套餐具可能是于1792年，獻給威廉五世和普魯士公主的25周年結(jié)婚禮物。蓋罐的紋章紋中，右邊普魯士公主的紋章主體就是“鷹”圖案，一只頭戴皇冠的黑鷹，頭望向左邊，展開雙翅，鷹爪還抓舉著長劍和權(quán)杖。又如圖2是清乾隆粉彩描金Rous家族紋章紋湯盤。此盤裝飾簡潔大方。盤沿一周卷草紋金邊，并繪有金色折枝花卉裝飾。紋章紋中的左側(cè)便是一只藍色的雄鷹，雄鷹頭偏向右邊，張開雙翅，正身直立。盤心繪Rous家族的紋章紋。Rous家族起源于英國德文郡（Devon），后來移居康沃郡（Cornwall）和蒙茅斯郡（Monmouthshire）。

清代廣彩瓷上的“鷹”圖案，有些僅僅作為紋章的頂飾。如圖3是清乾隆廣彩Le Mesurier家族紋章紋水果托盤。托盤盤沿是一周描金邊飾和鏤空設計。盤中繪Le Mesurier家族紋章紋，四周繪荔枝、葡萄、佛手瓜等折枝水果花卉。Le Mesurier家族紋章紋的頂飾就是一只側(cè)立的棕色雄鷹，微微張開雙翅。還有，圖4是清乾隆粉彩描金Webb家族紋章紋湯盤。盤沿描金且繪有堆白折枝花卉，盤心繪有Webb家族紋章紋。Webb家族是生活在英國威爾特郡（Wiltshire）和多賽特郡（Dorset）的準男爵家族。Webb家族紋章的頂飾也是一只鷹，金色的雄鷹展開雙翅，好似要展翅高飛一樣。

有些廣彩紋章紋瓷上的“鷹”圖案，本為家族紋章紋的頂飾，但作為整體紋章紋的代表，畫在醒目的位置。如圖5是清乾隆廣彩Maunsell家族紋章紋花口盤。盤裝飾簡潔，盤心繪著Maunsell家族紋章紋的頂飾，一只微微張開雙翅的雄鷹，身形十分矯健，隱約可見壯碩的肌肉，目光堅毅。這個廣彩紋章紋盤以頂飾代表家族紋章紋，“鷹”圖案下直接是定制者姓名的縮寫“J.E.M”。再比如，圖6是清嘉慶廣彩Sandilands家族紋章紋蓋盅及托盤。蓋盅的下腹部和托盤的盤心繪有Sandilands家族紋章紋。而這個紋章紋也是經(jīng)過簡化的，將原本為頂飾的“鷹”圖案作為主體，一只望向左邊展開雙翅的雄鷹。在“鷹”圖案上面是家族銘言，下面則是家族縮寫“S”。

還有一些廣彩紋章紋瓷，“鷹”圖案同時出現(xiàn)在紋章紋的頂飾和主體盾形圖案里。圖7是清乾隆廣彩William Chambers家族紋章紋咖啡壺。壺整體裝飾頗具洛可可風，優(yōu)雅精致。壺身繪有折枝西洋花卉，輔以絲帶、花朵花邊等裝飾。壺嘴下方繪Chambers家族紋章紋，圖案上半部就是一只展翅雄鷹，頭偏向左邊。壺的側(cè)面靠近壺頸處，畫著Chambers家族紋章的頂飾，一只斂翅側(cè)立的雄鷹。此壺為著名建筑家William Chambers通過瑞典東印度公司所定制。而圖8是清廣彩港口圖Cooke家族紋章紋湯盆。盤心海棠形描金開光，開光內(nèi)繪西洋風景圖。盤沿左右各兩個描金花邊開光，開光內(nèi)繪港口風景。盤沿正上方和正下方是Cooke家族紋章。正上方是Cooke家族紋章的頂飾，一只頭戴王冠的雄鷹。這只雄鷹十分獨特，身體一半紅色一半黑色，而展開的雙翅則是白色。雄鷹的形象不僅作為頂飾，Cooke家族的主體紋章，盾形的左上和右下各有三只頭戴王冠的白色雄鷹。

外銷美國廣彩瓷器上的“鷹”紋飾

這一時期，除了歐洲定制的廣彩瓷，還有一部分美國定制的廣彩瓷。19世紀，隨著歐洲市場的沒落，外銷的廣彩瓷需要尋找新的海外市場。而此時，新興的美國為廣彩瓷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發(fā)展空間。對于來自遠東的廣彩瓷，美國人著迷于它鮮艷明快的色彩、繁瑣富麗的裝飾以及充滿東方情調(diào)的圖案。由于美國對鷹的崇拜，鷹幾乎成為美國的象征，所以美國定制的廣彩瓷器上大都會出現(xiàn)“鷹”圖案。這類銷往美國的廣彩瓷，其上畫著的“鷹”圖案，不同于歐洲定制的“鷹”圖案代表家族，而是作為美國這個國家的象征。

1782年，象征獨立、自由、力量、勇氣的禿鷹被設計成美國國徽的主體圖案。自此之后，“鷹”圖案作為美國國家的象征，大量運用在建筑、制服、郵票、美元紙幣、硬幣等等，融入到美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在1784 年，“中國皇后”號首航中國成功后，中美海上貿(mào)易迅速發(fā)展。在1784—1810 年間，有大量的繪有老鷹圖案的廣彩瓷出口到美國，“與其他特殊設計圖案的瓷器相比，其數(shù)量是最大的”，這些廣彩瓷的鷹圖案，也是來源于美國國徽、美國社團徽章等。

圖9是廣彩美國徽章紋酒壺。這個酒壺腹部的一面，繪有鷹圖案，雄鷹展翅飛翔，其中一爪握美國國旗。鷹的周圍一圈寫有銘文：“憑借美德和勇氣，我們解放了我們的國家，擴展了我們的商業(yè)，奠定了一個偉大帝國的基礎?！柄椕姘宓膶γ媸且凰掖暮胶D。壺流正下方，寫有“MARY SWIFT”。美國皇后號第一次遠航廣州的事務長是John White Swift。他的兄弟Charles于1783年12月31日與Mary Rich結(jié)婚。這個棕櫚酒壺可能是為這對新人定做的結(jié)婚禮物。

圖10是廣彩鷹紋菲茨休盤，年代約為1800年。此盤的中央繪有美國鷹圖案，展翅飛翔的雄鷹，鷹胸前有紅白藍色的盾牌。鷹圖案的周圍裝飾有菲茨休紋飾。菲茨休（Fitzhugh）紋飾，大多由四組八寶花紋對稱裝飾，在中國俗稱“八寶花”。因英國東印度公司常駐廣州管理會主任的菲茨休經(jīng)常定制這種瓷器，故稱之為菲茨休紋飾。18世紀末期，菲茨休紋飾興起，大量銷往歐洲。至19世紀，菲茨休紋飾瓷轉(zhuǎn)銷美國，并在紋飾中添加了美國的標志性圖案“鷹”。

圖11是廣彩辛辛那提紋章盤。此盤的中央繪有辛辛那提協(xié)會紋章，以一只張開雙翅的白頭禿鷹為主體，在鷹腹部有橢圓形徽章。這個紋章模仿自辛辛那提勛章。在1783年，辛辛那提協(xié)會由一群曾在華盛頓革命期間服役的軍官建立。1783年4月15日，Henry Knox將軍提議組建該協(xié)會。Samuel Shaw（1754—1794）船長曾是Henry Knox將軍的助手。Samuel Shaw是1784年乘坐美國皇后號從紐約出發(fā)前往廣州，后來擔任了美國在廣州的領(lǐng)事。他曾在廣州的個人日記中寫道：“我希望在一套瓷器上有一件象征辛辛那提勛章的東西?！庇纱送茰yShaw隨后設計定制了一批辛辛那提徽章的瓷器。

廣彩瓷器上的“鷹”紋飾

民國時期的廣彩瓷器，仍然有面向國外銷售，并且也有部分廣彩轉(zhuǎn)型內(nèi)銷。所以，這一時期的廣彩既有西洋定制，又有廣彩畫師自主創(chuàng)作的廣彩瓷。而“鷹”圖案，也不僅出現(xiàn)于外銷的廣彩瓷器上，也單純作為主體裝飾圖案出現(xiàn)在內(nèi)銷廣彩瓷器上。

這一時期的廣彩瓷器上，仍然繪有“鷹”圖案作為紋章紋出現(xiàn)。同時，廣彩瓷畫師借鑒中國傳統(tǒng)國畫技法以及廣東當?shù)禺嬇杉挤ǎ踔劣谟行┊嫾抑苯訁⑴c到廣彩創(chuàng)作中去，一些廣彩瓷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在“鷹”圖案的運用上，開始使用“鷹”作為廣彩瓷主體裝飾。而在“鷹”的描繪技巧上，既吸取了點染、頓挫等傳統(tǒng)的國畫技巧，又吸收了嶺南畫派“求真”的畫法。

圖12為民國廣彩鏤空老鷹紋盤。盤沿繪一周錦地開光山水，并做鏤空設計。盤心則是以“鷹”為主體的圖案，一只健碩的雄鷹站立在山石之上。雙翅微張，一爪抬起，身體前傾，目光銳利，似是意欲飛起捕捉獵物。鷹的描繪細致入微，纖毫可見，氣韻生動，栩栩如生。整個“鷹”的形象既吸取了傳統(tǒng)國畫“鷹”的描繪技巧（圖13），又與“嶺南畫派”高奇峰等人所畫的“鷹”（圖14）風貌相似。這類“雄鷹圖”，同時也蘊含著“嶺南畫派”的革新精神，表達了在時局動亂之中，仍有如“雄鷹”般“欲與天公試比高”英勇的精神訴求?？梢?，這類“雄鷹圖”的廣彩瓷，與歐洲和美國定制的廣彩瓷上的“鷹”圖案不同，不僅作為主體出現(xiàn)，而且面貌含義也截然不同。

鷹紋飾，是常見于廣彩瓷器上的紋飾之一?！苞棥奔y飾的廣彩瓷器中，既有西方“來樣定制”的“鷹”，也有深受“嶺南畫派”影響的“鷹”。歐洲定制的廣彩瓷上的“鷹”圖案，大多出現(xiàn)在紋章紋中，顯示著家族的榮耀。美國定制的廣彩瓷上的“鷹”圖案，則是作為一個國家的象征。

而民國時期的廣彩瓷上的“雄鷹圖”，以“鷹”為主體圖案，既有中國傳統(tǒng)花鳥繪畫技法，又體現(xiàn)“嶺南畫派”的新風貌。這些不同的“鷹”圖案出現(xiàn)在廣彩瓷器上，更為具象地展現(xiàn)了中西文化的交流與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