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丙鈞
坐落于西四南大街的義達里,是條很有些來頭的胡同。這里曾是大清朝和碩定親王的王府,傳至毓朗貝勒時,此府亦稱朗貝勒府。朗貝勒之外孫女,即中國末代皇后婉容,可謂聲名烜赫。
隨著時代變遷,大清成為過去。此后,有天津韓姓富商購買部分府地,建起民居出租獲益,并分別具名七巷,系義達里、樂群巷、賢孝巷、慈祥巷、福德巷、忠信巷和勤儉巷。
1965年,有關(guān)部門將七巷名稱統(tǒng)一為義達里。我即于同年遷入原賢孝巷的一座小院中。如果路經(jīng)此處,你會發(fā)現(xiàn),義達里與我們常見縱長的胡同有所不同。雖曰胡同,其呈大肚偏口的壇子狀,更像一座大院落。
胡同口是一座石砌的巷門,呈拱券狀,像座小號的城門,有女兒墻飾于其頂。說來這拱券狀的巷門該有近百年的歷史。后因整頓街巷,美化環(huán)境,此巷門被鑲砌上一層青磚飾衣,但門頭上所刻“義達里”三字匾額,還是原汁原味地向路人展示著其歷史印痕。
住在我鄰院的金姓大哥癡于拳擊,習練有成,很有些名氣。附近一位同好,不服其名。就如武俠小說中所述,上門約拳。結(jié)果如何,二人均不與人言。但自此二人成為至交好友。后鄰家大哥去寧夏插隊,這位同好對鄰家大哥的弟、妹多有照顧,頗有“季布一諾”的古俠之風。
胡同中還有一位劉姓大叔,矮矮胖胖,是練摔跤的,曾獲過北京市的摔跤冠軍。每日晚飯后,在胡同中教其子及數(shù)位半大小子練跤。說實在的,我的興趣點不是在練跤本身,而是在聽劉叔講些跤壇的軼聞趣事。
劉叔熱心且耐心,當然,從其習練者多是一種興趣愛好,只有一位后入的小弟,有些悟性天資,讓劉叔很是欣賞,并給予精心調(diào)教。幾年后,這小弟改練國際式摔跤,成為一名專業(yè)運動員。
一位發(fā)小的父親張大伯在銀行工作,看上去儒儒雅雅,但其所交,多為習武之人。與張大伯坐而論道者可不是道聽途說,僅知其一二的愛好者,而是一位習練大成拳的高手,在京城頗有聲名??上覜]有記住其名。其講到興處,起身演示,邊說邊做,如何滑步,怎樣出拳,特別強調(diào)一個“快”字。
聽其講大成拳宗師王薌齋先生的習武經(jīng)歷,特別是如何從容出手,訓教日本武術(shù)名家的趣聞,不由得讓我心馳神往。后得知王薌齋先生系我河北深州的同鄉(xiāng)時,更是倍增親思敬意。
我所居住的小院有6戶人家,經(jīng)歷不同,家境各異,相互間雖然也會偶有小隙,但可以講是融融洽洽。那時我剛上中學,于世事半懂不懂的狀態(tài)。
東屋的馬大爺曾經(jīng)是個生意人,我家搬來時,他已退休賦閑在家。聽他慢條斯理地講些解放前做生意時,如何為共產(chǎn)黨的隊伍偷運藥品的故事,我很興奮,以為自己遇到一位只在書中見過的英雄。馬大爺卻說,于他而言,這不是什么覺悟,而僅僅是筆獲利頗豐的生意。于他的話,我聽出幾分遺憾,當然,我更遺憾,甚至有些失落。這馬大爺怎么就沒成為共產(chǎn)黨隊伍中的人呢!
北屋的閆爺爺也曾是生意人,解放前在天津經(jīng)營一家綢布店。雖說閆爺爺曾是生意人,但他不喜歡談生意經(jīng),而是喜歡談古論今。至今我仍記得他講過的一個段子。他說有位姓黃的侍郎與姓王的尚書同朝為官,且是好友,常在一起飲酒并互逞機鋒。這天,二人在黃侍郎家飲酒,堂下跑過一只黃狗,王尚書停杯指指狗,微笑而問:“黃是狼(侍郎)是狗?” 黃侍郎亦停杯,微笑而答:“觀其尾便知,往上豎(王尚書)者,狗也!”
常說天有不測風云,全不料想這不測風云驟然降臨于我家頭上。母親做臨時工受傷,幸得搶救及時,但從此只能臥床而養(yǎng),精神亦受刺激,需人照料,更需營養(yǎng)補充,但父親為生計謀,上班路程又遠,根本無法照料。一家六口,全憑父親薄薪生活,老家還有爺爺奶奶需要顧及。母親覺得自己恢復無望,不愿拖累家人,萌生去意。每每不愿服藥,更不許父親為其單獨做點稍有營養(yǎng)的飯食。
幸有鄰院張姨每天來勸慰、陪伴母親,操持我家家務。精干的張姨是鄰居孫家的保姆,孫家的主人孫孚凌先生是我國有名的實業(yè)家和社會活動家,后曾任北京市副市長、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張姨在其家多年,可以說能當半個家。
張姨是南方人,烹飪手藝頗佳。她常常于孫家做好吃食,端來給母親吃。自然這是得到孫孚凌先生首肯的。張姨勸慰心灰意冷、萌生去意的母親:你要走了,這四個孩子怎么辦?而我們兄弟四人,確是母親放心不下的牽掛。
和張姨一樣為母親操心、施以援手的還有秀珍姨。她是一家副食商店的售貨員,那時當售貨員可是令人羨慕的工作。得工作之便,她可以買到一些常人不易購買的食品,而且有時還會便宜些。
秀珍姨曾經(jīng)拿煮好的牛奶給母親喝,里面還臥著雞蛋,母親不肯喝。秀珍姨半嗔半急地說;“你再不喝,我就給你跪下啦!”說罷,把奶碗一放,作勢真要跪下,母親忙說:“我喝我喝!”
看著母親含淚喝下人生第一杯牛奶,秀珍姨松了口氣說:“這就對啦?!毙阏湟倘靸深^煮奶給母親喝,母親也自此養(yǎng)成喝奶的習慣。
母親的身體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后來恢復如常人,我們兄弟幾個對張姨、秀珍姨感激至深,但我口拙嘴笨,不善于表達,從未講過一個謝字。
我曾問父親,張姨、秀珍姨干嗎對母親這么好?
父親講,這是你母親平日為人積下的善德善緣。是呀,母親平日對院中各家的孩子都是呵護有加。幾十年后,母親已80多歲高齡時,還有在這小院長大、早已成家有子、已近中年的鄰家女來探望母親。
母親至今已年近百歲,竟然還是耳不聾,眼不花,思維尚敏。
我成家離開義達里幾十年了,但每次回家看望母親,走進義達里,總有一種親切親近之感。
是的,現(xiàn)在的義達里較我少年居住時改觀很多。家家院院經(jīng)過整修改造,面貌一新。原本三天兩頭堵塞的下水重新鋪設;原本坑洼不平的路面全部重新鋪上柏油;各個小巷中培種起花花草草。多年來,義達里成為西城區(qū)的一條示范街巷,常有人來此參觀拍照。百年義達里的變化,可說是北京的一幀縮影小照。
我的家在義達里。昨天如是,明天依然如是。因為我的少年時光、少年情誼和諸多的記憶都在這里生根,蓬勃成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