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創(chuàng)新的“工匠”們

吳雪

張園77號，李振東參與了修繕工作。

第一批上海市傳統(tǒng)工藝振興目錄涵蓋了衣、食、住、行，穿衣吃飯自是首要問題，而“宜居”的事兒，也是老百姓最關注的，必須好好說說。

穿過熱鬧的街區(qū)，走過隱蔽的泰興路，遠遠的就看到一處毫不起眼的復古門頭，這里就是“海上第一名園”張園。這座石庫門里弄，修繕還未開始，但今后將在一眾工匠技藝人手中煥發(fā)新生。

周虎臣毛筆在網(wǎng)絡上月銷幾萬只，成為年輕人的團寵，殊不知，這支小小毛筆制作工序竟有72道，傳承人吳慶春說，“制筆是一項枯燥的工作，我卻堅持了四十年”。

在石材上作畫的大師陸炯，盡管對硯臺的紋理、顏色、質(zhì)地天然敏銳，但也無法阻擋市場上很難買到上好硯材的事實，陸炯說，傳統(tǒng)技藝的搶救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

幸好，上海的傳統(tǒng)工藝正在一批傳承人手中蘇醒，在這些工匠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中華民族特有的美學印記、思想智慧和人生態(tài)度。

石庫門的工匠就像“醫(yī)生”

2019年2月，新春的年味還未散去，張園地塊首批居民就開始集中搬遷了。由于靜安區(qū)將以“留、改、拆”并舉的方式進行城市更新，張園作為上海目前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石庫門里弄，地塊內(nèi)幾乎所有歷史建筑都將得到保留。

靜安置業(yè)原副總工程師李振東，與建筑打了一輩子交道，參與張園更新項目，去年11月份剛剛退休又被返聘，他把石庫門修繕的工匠們形象地比作醫(yī)術高超的醫(yī)生?！皩τ谑瘞扉T建筑，一方面是保留建筑人文歷史，一方面是城市更新?！t(yī)生的目標是讓它們的生命力延續(xù)得更久遠?！?/p>

李振東說，與一般的建筑營造不同，石庫門的修繕要通盤考慮，涉及結構、材料、防火抗震、修舊如舊等，頗有講究。總結為五個字“人、機、料、法、環(huán)” ?！皼]有人，后面等于沒有用了。以往是師傅帶教，現(xiàn)在，好的工匠難找，青黃不接，有點脫節(jié)?！?/p>

房屋在修繕之前，牽頭人要進行現(xiàn)場勘察、評估，分解工作量，派發(fā)幾百張任務單。任務單細化到包括房屋各構件的修繕內(nèi)容，需要多久工期，使用什么顏色和材料、要哪些工匠來修等。工匠的工種也頗多，有水泥匠、木匠、白鐵工等十幾個工種，其中最有技術含量的工種之一是鋼窗工。

比方說，鋼窗有一處爛掉了，不能全部換新，只能進行修理。而材料大多是解放前制作的，新的替代材料就特別考驗焊接技術?！叭绻附庸Ψ虿坏轿?，溫度過高，整個就變形，窗戶關不住;溫度過低，焊接不上，又要重新返工?！?李振東指著會議室的一扇鋼窗說道。

（左）：茂名北路毛澤東舊居。（右）：新閘路613弄- 彭湃烈士在滬革命活動地點。

石庫門建筑還有一個特殊考量——防火。由于房屋木頭結構偏多，木制的裝飾也不少，比如，木樓板、木樓梯、木窗、木屋架等，查勘設計一般會根據(jù)國家防火規(guī)范的不同要求，采取涂刷防火涂料和增加消防設施，如安排噴淋、火災報警器等主動消防。

一個好工匠的誕生并不容易，入行起碼要五到六年，成為行業(yè)頂尖，可能要付出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努力。2018年，靜安置業(yè)推舉匠人吳公保為“上海工匠”，并成立工作室，收了七個徒弟。如今，85后的周祺、關門弟子黃永海，已經(jīng)在修繕設計工作中獨當一面，成為了項目負責人。

江寧路673弄，中共中央秘書處機關舊址，是黃永海負責的石庫門修繕項目，這幢建于上世紀20年代的石庫門，經(jīng)過近百年的居民居住使用，已損毀嚴重，外墻裂縫，門窗散落。黃永海說，真正體會到，修繕歷史保護建筑，每一塊磚瓦都離不開工匠精神。拿清水墻外立面的燈草縫舉例，沒有使用機器加工的材料，黃永海反而用了石灰、黃沙和稻草筋等手工混合而出的材料，純手工雖然復雜，但能保證墻體多年不滲水。

相比較石庫門技藝的傳承，“玻璃大師”施森彬和“琺瑯家具傳承人”施君父子倆，則在傳統(tǒng)工藝創(chuàng)新上走出了一條新路子。

“上面有1500余種羽毛琉璃片，大小不一，樣式也不一樣?！?在青浦康淵琉璃工廠，施森彬指著《和平鴿》作品說道，2019年8月1日，這款琉璃雕塑，獻禮和平飯店90周年慶典，來賓為之贊嘆，以為這樣精妙的設計作品，八成是出自外國人之手。

“有這樣的錯覺也不奇怪?！笔┥蚋嬖V《新民周刊》，80年代初，他從上海工藝美術學院畢業(yè)，當時受制于玻璃材質(zhì)的可控性差、燒制工藝落后及設備缺乏，玻璃裝置藝術在國內(nèi)還是空白，那時他的業(yè)務只集中在銅門制作，直到在國外展會上看到琉璃作品，決定做“吃螃蟹的人”，將傳統(tǒng)琉璃工藝繼承下來。

施森彬說，搞玻璃是很燒錢的，要有所建樹，必須有想法，有實力，還要有市場。為了將玻璃藝術盡可能做成產(chǎn)業(yè)化，康淵建成了世界上最長的隧道窯，將燒制玻璃時間縮短了整整十天，減少了報廢率，又引進了各種鋼結構人才，建筑師，設計師等，優(yōu)化人力資源，制定了行業(yè)里的玻璃工廠燒制標準。

在設計《和平鴿》作品時，由于玻璃沒法自己承重，就必須要使用到金屬，而在做到結構支撐的同時為了讓顏色、造型、質(zhì)地上融合起來“不違和”，可要下點功夫?！敖饘俚狞c綴要恰到好處，圖案不能太深，厚度不要太厚，羽毛的設計，像羽毛又不像羽毛，再配合燈光，虛實之間，效果就出來了。”

琉璃雕塑《和平鴿》。

無錫靈山大佛梵宮的琉璃壁畫、上海中心J酒店《心相山水》均出自施森彬之手。他說，自己始終走在“開荒者”的路上，是性格使然，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平衡好藝術造詣與企業(yè)發(fā)展，不激進，潛心鉆研。

下一步，施森彬設想辦一場中國傳統(tǒng)水墨藝術玻璃展會，將中國的國畫以藝術裝置的形式也傳承下去。受父親的影響，琺瑯藝術家施君從英國圣馬丁學院畢業(yè)后，通過現(xiàn)代技術突破尺寸限制，首次將琺瑯做成家具。2012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施君團隊耗時2760個小時為其訂制的“女王御座”，如今，已被白金漢宮收藏。

既要筆頭朝上 又要筆頭朝下

在曹素功墨廠的樓梯口，有一間5平方米的堆滿紙筆的小房間，這間房間看著毫不起眼，卻是黃浦區(qū)老字號周虎臣筆廠吳慶春的“技能大師工作室”。

早上8點，吳慶春準時出現(xiàn)在這里。

辦公桌上，攤開一本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這是吳慶春臨摹了幾十年的碑帖。喝過了茶，鋪開了紙，蘸飽了墨汁，開始臨帖試筆，這是吳慶春每天的工作。他手邊有幾頁紙，上面這樣寫道：“這支貉子毛筆，鋒部不圓，剛下筆還可以，但繞一個圈以后，就嚴重開叉?！?/p>

1979年，17歲的吳慶春頂替父親進了周虎臣。在這之前，他是江蘇江都農(nóng)村的一個小學語文代課老師，那時廠里很忙，因為自從鄧穎超訪日以后，周虎臣羊毫筆作為國禮，受到了日本人民的喜愛，之后，接到了一批羊毫筆大訂單。

吳慶春正在制筆。

從鄉(xiāng)下來到大上海的吳慶春，是淳樸而敦厚的，師兄徐世桂對他講：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他記住了;吳慶春的師傅叫嚴琴學，是周虎臣第10代傳人。上班第一天，就教導他：“既要筆頭會朝上（制筆），又要筆頭會朝下（寫字）?！眳菓c春也記住了，而且影響了他一生。

一支好筆，要合乎“尖、齊、圓、健”四個標準，號稱“毛筆四德”，就像君子有“仁義禮智”四德一樣。而這四個字的含義，吳慶春體會了四十年。比如，毛筆開筆蘸水后要保持尖利，筆頭中部和根部要渾圓飽滿，三分筆書寫于紙面，提按自如，又能迅速復原。

而近十年來，吳慶春以及周虎臣的一干掌舵人，將這四個字后面，又添了一個特別的符號：+X?！八^X，便是根據(jù)不同的需求，特殊研制，字畫如人，千人千面，早在三百多年前，周虎臣就按照不同人物的用筆習慣、字體風格、場合環(huán)境，量身定做?！本湍眯袝涂瑫鴣碚f，筆鋒不能很長，草書則要長一點，短的話很難表現(xiàn)。

周虎臣毛筆制作技藝有70多道工藝流程，每道工序都非常復雜，主要有水盆工藝、裝套工藝、修筆工藝、刻字工藝等，如果全部學會滿師，至少是三年?！懊咳嗣媲耙粋€冷水盆，一雙手浸泡在水里，為動物毛脫脂，不能戴手套，水里還要摻石灰，刷毛的牛角梳子上有齒，一不留神就刺破皮肉?！?/p>

然后就是刻字，對于吳慶春來說，每刻一支筆都是一次考驗，不能有閃失，打完腹稿便上刀，還好，得益于當過語文老師，他的刻字總帶有濃郁的書卷氣，甫一上手，便與眾不同。

在全國，像吳慶春這樣的國家級制筆大師，有八九位，有人擅制羊毫，有人擅制狼毫，有人擅制兼毫。而吳慶春的特點是，寫得一筆好字，被業(yè)內(nèi)笑稱：書法家中，他是制筆最好的;制筆師中，他是書法最好的。

對于中國文房四寶工藝大師這個稱呼，吳慶春也有著自己的解釋：“我只是遇上好的時代，國家給我這個榮譽，是鼓勵非遺技藝的保護和傳承，不要認為自己是大師了，還遠遠不夠?！?/p>

如今，吳慶春開始頻繁走出工作室，把毛筆帶入社區(qū)、圖書館。“毛筆的實用屬性減弱了，但是，藝術屬性、禮品屬性、文化屬性卻在提升。我欣喜地看到，書法成為中小學生必考科目，而制筆工人也呈現(xiàn)出年輕化趨勢。我這樣的匠人，該做的就是，堅守，傳承?！?h3>有錢都難買到“硯材”了

與代表著“宜居”里文房書卷氣部分的毛筆一樣，石雕也是慢工出細活的技藝。武夷路229號有一家名為鹿園的低調(diào)店面，匠人們一手扶釬，一手擊錘，埋頭叮叮當當敲個不停。店主陸小華是滬上小有名氣的工藝美術師，推門而入，古樸生韻，墨香翰林的氣質(zhì)撲面而來，里面展示了各式各樣的石雕硯臺。這個空間不僅是商鋪、工作室，還有一個重要角色——上海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寫實石硯雕刻技藝”傳承基地。

店主陸小華出生于1948年，13歲時研習海派繪畫，求學時，放棄了從醫(yī)志愿，轉而考入上海工藝美校象牙雕刻專業(yè)。1998年，陸小華創(chuàng)辦了鹿園工藝品廠，海派硯雕技藝得以在這里研發(fā)與傳承。陸小華的兒子陸炯，師從海派硯刻創(chuàng)始人陳端友的徒孫陸天福，成為了這門技藝的第四代傳人。

陸炯告訴《新民周刊》，與廣派的圖騰、徽派的線面不同，海派硯雕的特色多為強烈的寫實風格，選取日常生活中的瓜果、蔬菜、竹節(jié)等平常事物為題材，搭配外形類似的石料，一絲不茍地刻畫細節(jié)，做到栩栩如生，達到技藝上的“以假亂真。”“芭蕉的葉片、竹節(jié)的紋路、墨色的層次不一，在幾方作品里，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細膩與精妙?！?/p>

在陸炯看來，硯刻與其他的雕刻、繪畫作品不同，不是做加法，而是做減法。也就是說，匠人要根據(jù)石料本身所擁有的紋理、顏色、形狀、質(zhì)地，揣摩這方石料適合刻什么題材，或是按照自己心中的構思圖案，循跡挑選石料。“在石料本身挖掘呈現(xiàn)其風格，再到渾然天成的作品，才是最難的地方?！?p>

荷葉鯉魚硯，設計制作者陸小華。

上海是不出硯材的，這雖是不利條件，卻給了上海匠人們自由創(chuàng)新的契機。陸炯常常坐火車跑很遠，到廣東肇慶、江西婺源等原產(chǎn)地拿材料，而拿到的材料要么有瑕疵，要么不整齊，總之不是很理想。而這樣的狀況極其考驗匠人們的雕刻理念和手法。陸炯說，為了配合一個完美構思，自己用的雕刻刀具，很多都是量身定制，在市場上也買不到。

不同刀具運用的拿捏和度，恰恰是拉開匠人之間技藝差距的關鍵所在。比如，平口刻刀沿墨線琢刻，由淺入深，速度不宜過快;面積大的用鏟刀來鏟刻，運刀時大膽靈活;雕琢面積不同的位置要不斷更換刻刀，由大面積到小面積，由大口刀至小口刀。“上海手工匠人的能力都是被逼出來的。”陸炯打趣地說道。

上世紀80年代，是石雕大放異彩的鼎盛時期。那時候，中國每年出口日本的硯臺達2000—3000方。按照當時的價格，出口一方硯臺能賣到2000美元的高價，相當于日本一輛小汽車的價格。

陸炯入行25年，他說匠人們還面臨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原材料枯竭。由于石料產(chǎn)出地，往往處在風景優(yōu)美的國家自然保護區(qū)，加上上百萬年的溶洞形成，國家為保護自然資源，出臺了禁止開采令。“我現(xiàn)在用的石料，還是90年代初期囤的一批，還能繼續(xù)做，目前在市面上，有錢都難買到原材料了?！?/p>

目前，陸炯還在上海工藝美術學院執(zhí)教，并成立了藝術家工作室。他曾帶過8個弟子，其中6個是學生。不過因為生存環(huán)境，大多都轉行了，陸炯表示理解，“學的時候沒有任何收入，生存是面臨的最現(xiàn)實的問題。這直接導致技藝瀕臨失傳，甚至已經(jīng)失傳?！标懢颊f，他們所做的，不奢望讓手工藝變得很興旺很熱鬧，最關鍵的還是“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