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孩子

裘山山

六月里悶熱的一天，我回到母親的老家，見到了我的表哥和表妹。還在路上時，我就跟專程送我去的朋友說，我很佩服我的表哥，也很敬重他。他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

老實說，闊別20多年，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表哥的樣子了。我猜想他的變化一定很大。但一見之下，我還是吃了一驚：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個老農(nóng)民——我說這話絲毫沒有貶義——黑黑矮矮、胡子拉碴的，穿了一件很新的短袖襯衣（估計是因為我要來才套上的），趿拉著拖鞋。他笑容滿面地迎上來和我握手，站在他身后的，是更為瘦小的表嫂。

我想我的朋友一定也很詫異吧！

但我一點兒沒說假話。就是這個人，這個既不高大英俊，也談不上風度氣質(zhì)，更沒有什么名聲地位的人，讓我非常佩服和敬重，甚至有點兒崇拜。

他是我大姨的兒子，大姨家孩子多，他初中一畢業(yè)就沒再讀書，直接去父親所在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做了老師。做老師時，他看到學(xué)校的上下課鈴是由人工操作的，如果負責的人忘記或者看錯時間，就會提早或延誤上課和下課。他就琢磨了一個小發(fā)明，是定時的電鈴，40分鐘一到就響鈴下課，10分鐘一到又響鈴上課，學(xué)校馬上采用了。他的腦子閑不住，又開始琢磨電腦。須知那是20世紀70年代，一般人連電腦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他這個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自己畫了一張電腦圖，然后寄給我的父親，他認為我父親是工程師，應(yīng)該懂。哪知我父親是學(xué)土木工程的，對這“高科技”完全看不懂，但稱贊不已，將那卷圖紙小心地保存下來（一存30年，后來終于交還給了他兒子）。打那兒以后，父母每次提起他必說兩個字：聰明，有時說3個字：真聰明！

不過，這還不是我佩服他的原因，因為聰明的人很多。

1977年，高考一恢復(fù)，初中畢業(yè)的他馬上報名參加，并且考上了，是他們家方圓百里唯一一個考上的，不料政審時被刷了下來，因為大姨的所謂“歷史問題”。那個時候“文革”的影響尚未完全消除。他一氣之下不再去考，娶妻生子過日子。到1979年我考上大學(xué)時，23歲的他已做了父親。但他畢竟是個聰明人，腦子閑不住。改革開放之門剛打開，他就放棄學(xué)校的鐵飯碗，承包了隊里的魚塘。他一開干就與眾不同，打破了傳統(tǒng)的養(yǎng)魚方式，在魚塘上搭葡萄架，為魚塘遮陰;在魚塘四周種菜，把魚塘里的淤泥撈起來當肥料;又用菜上和葡萄上的小蟲子喂魚，充分利用了生物鏈。退休在家的大姨父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父子倆吃大苦、耐大勞，他們家很快便成了萬元戶，是縣里的第一個萬元戶，書記、縣長請他吃飯介紹經(jīng)驗，給他戴紅花、發(fā)獎狀。

這回父母跟我說他時，不光說聰明了，必加上“真能吃苦”“真能干”這樣的感嘆。而那時的我正在大學(xué)讀中文系，陶醉于朦朧詩什么的，好高騖遠，聽媽媽滔滔不絕地夸他，還有些不以為然。

可聰明而能吃苦的人也很多啊，這也不是我佩服他的原因。

20世紀90年代初，正當他們一家紅紅火火勤勞致富，甚至不怕重罰生下第二個兒子時，表哥的妻子突然病倒了。表嫂得的是一種罕見的病，氣管里長了一個瘤子，如果不及時做手術(shù)的話性命難保。當?shù)蒯t(yī)院的技術(shù)不行，必須去上海。他當機立斷，將正在嘩嘩來錢的魚塘、葡萄架通通抵押，然后取出所有存款，讓剛上初中的大兒子休學(xué)一年照顧菜地，把小兒子托付給父母，自己便一個人帶著妻子去了上海。

他讓妻子住進上海最好的醫(yī)院，他跟醫(yī)院說，他要全國最好的醫(yī)生給妻子動手術(shù)。為此，他花掉了所有的錢。所謂傾家蕩產(chǎn)就是這個意思吧！慶幸的是，妻子的手術(shù)很成功，雖然將終生戴著一個儀器過日子，但已沒有了生命危險，好好地活到現(xiàn)在。

他終于讓我佩服了，不只是佩服，還有敬重。他把妻子的命看得比天大，比錢財大，甚至比兒子的前途大。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從上?；氐郊亦l(xiāng)后，他決意從頭開始，從一貧如洗的起點開始。他看中了村子外面的一片河灘。河灘上除了砂石還是砂石，但他勇敢地與政府簽下了20年的承包合同，他要在這荒蕪的河灘上建一個現(xiàn)代化的養(yǎng)魚場。

兒子回到學(xué)校繼續(xù)讀書，表哥的老父親仍是他的重要伙伴，還有母親，默默地在背后支持他。他們開始了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在河灘上挖魚塘，用水泥硬化底部和四周，然后引水養(yǎng)魚。其中的辛苦，是我無法想象和描述的。魚塘挖了一個又一個，年年都在增加。當挖到第十個時，父親開始反對，父親覺得那些魚塘已足夠他們過上好日子，也足夠他們忙碌辛苦了。但他就是不肯住手，堅持要擴大，以致和父親起了沖突。父親無奈，只好跟著他繼續(xù)苦干，就這么著，一直干到他們的養(yǎng)魚場成為那一帶最大的養(yǎng)魚場。他沒再搭葡萄架，而是在魚塘邊種樹。河灘上沒有土，他就一車車從外面拉土，種了梧桐、棕櫚、桃樹、鐵樹、石榴樹、廣玉蘭樹，還有茶花和蘭草……他將一片荒蕪的河灘，變成一個像模像樣的美麗養(yǎng)魚場。

我能不佩服他嗎？他從歸零的地方重新開始，把失去的一切再奪回來。他不怨天尤人，不唉聲嘆氣，只是干，腳踏實地地苦干。

在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同時，他還將兩個兒子培養(yǎng)成才：大兒子今年在英國取得博士學(xué)位，兒媳婦正在英國讀博士;小兒子也即將獲得英國某大學(xué)的學(xué)士學(xué)位。但我說的“培養(yǎng)成才”還不止這些，而是他的兒子每次從英國回家度假時，會馬上跟他一起下地干活兒，跟養(yǎng)魚場的普通工人沒兩樣。

我能不佩服他嗎？在今天這個社會，他能把兒子教育成這樣，實在了不起。

到我去時，表哥的養(yǎng)魚場已經(jīng)有了30多口大魚塘，以羅非魚（亦稱非洲鯽魚）為主，成了當?shù)氐牧_非魚養(yǎng)殖基地。每個魚塘都有增氧機、飼料投放機;為了讓魚苗順利過冬，他還建了好幾個有暖棚的魚塘，燒鍋爐送熱水。如此繁重忙碌的工作，整個養(yǎng)魚場連他帶工人才4個人。8月魚兒豐收時，養(yǎng)魚場每天要拉幾卡車的鮮魚到杭州去賣。一連可以拉上3個月，可見他們養(yǎng)魚場的產(chǎn)量之高——本來寫到這里，我想打個電話跟他核實一下具體數(shù)字的，但害怕他倔頭倔腦不讓我寫，我還是先斬后奏吧。如今50多歲的他，依然每天在魚塘干活兒，白天頂著大太陽汗流浹背，晚上也不得安寧：睡前和半夜，他都要起來巡視魚塘，一旦發(fā)現(xiàn)哪個魚塘有缺氧現(xiàn)象，就立即打開增氧機。表嫂跟我說，他好辛苦啊，一年到頭睡不了個囫圇覺，連春節(jié)時也一樣。

我無法不佩服他，甚至有點兒崇拜：已經(jīng)有千萬家財?shù)乃?，依然如普通農(nóng)民一樣辛勤勞動——勞動讓他愉快;依然穿最樸素的衣服——那樣讓他自在;依然住最簡陋的房子——那是他親手建的。他家的樓房連馬賽克（錦磚）都沒鑲，但門前有開滿睡蓮的水塘，還有可以乘涼的紫藤架。他在用汗水泡出來的土地上像魚兒一樣自在地生活，辛苦并快樂著。

從來沒離開過故土的表哥一點兒不自卑木訥。兩個在英國讀書的兒子一再邀請他去英國旅游，他因為離不開魚塘而沒能成行。今年小兒子又催促說：“你再不來，我就要畢業(yè)了。”他笑瞇瞇地說：“你們別催我啊，小心我去了不回來?！北砩┱f：“你不回來能在那兒干嗎？”他笑而不答。我相信，他如果真的想待在英國，是絕對可以找到事情做的，而且不會干刷盤子、洗碗之類的事，一定是干他喜歡的事。我相信他有這個本事。

我時常想，如果表哥那年進了大學(xué)，如今會是什么樣？我絕對相信他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科學(xué)家或工程師，沒準兒也和我們的舅舅一樣成為院士——雖然我無法想象他穿著西裝待在實驗室或者大學(xué)課堂上的樣子。

和我一起去的朋友感嘆說，我表哥的目光是睿智的，自信的，從容的。我說是的，他是一個按自己的想法去活，并且活得精彩的人，但凡了解了他的經(jīng)歷，恐怕沒人不佩服他。

如今表哥已經(jīng)是做爺爺?shù)娜肆?，小孫子今年年初在英國出生。他給小孫子取名為子魚。我問他此名是否取自《莊子》中那句著名的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是的，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我們是魚的孩子。”我說：“你在養(yǎng)魚，怎么成了魚的孩子？”他狡黠地笑笑說：“子非我，安知我不是魚之子？”

（一米陽光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顏值這回事》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