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題

瓊子

一

說起愛梅的古人，首先讓人想起的是江采萍。生于唐玄宗先天元年的江采萍是福建莆田人，作為江家的獨女，她被視為掌上明珠。

江采萍自小愛梅如癡，江父不惜重金，尋來各種梅樹，種滿了自家房前屋后。每逢深冬臨春時節(jié)，滿院梅花競相開放，玉蕊瓊花綴滿枝條，暗香浮動，冷艷襲人，仿佛一個冰清玉潔、超脫凡塵的神仙世界。

幼小的江采萍徜徉梅花叢中，吟詩作畫，流連忘返。伴著梅香成長的女子，骨子里自然透著脫俗的幽香，高雅如梅，品性如梅，再配上她漸漸出落得秀麗雅致的容貌、苗條頎長的身段，儼然就是一株亭亭玉立的梅樹。

美貌且具才情的江采萍，芳名遠播，最終引來了宮廷選美的使臣。江采萍跟隨使臣來到長安時正值冬天。為展現(xiàn)人花相映的景致，高力士在梅林深處安排下酒宴，等待唐玄宗臨視江采萍。

清香襲面、玉鑿冰雕般的梅林中，一位淡妝素雅、含羞低眉的美人亭亭玉立在一株盛開的梅樹下，人花相映，美人如梅，梅如美人，直把玄宗看呆了。美人還會吹笛簫，一曲《梅花落》清越婉轉，吹笛人儀態(tài)萬方，花瓣隨著笛音徐徐而落。隨后美人又跳驚鴻舞，身影輕如飄雪，衣帶舞如白云。那一刻，就算是同為女子之身，也會如癡如醉、不知天上人間了。

從此以后，后宮佳麗三千的唐玄宗不復他顧。得知心愛的美人愛梅，唐玄宗命人尋來天下梅中精品，遍植在江采萍的居處周圍，并賜封她為梅妃，親昵地稱她為梅精。從此每逢冬來，梅妃沉醉在盛滿柔情蜜意的梅林中賞花戀花，流連忘返。郎情妾意，詩情畫意，她擁有的幸福比滿園的梅香還要濃郁。

玄宗是真心愛梅妃的，只是“既生瑜，何生亮”，楊玉環(huán)的出現(xiàn)，讓他將所有寵愛丟得干干凈凈。沒了玄宗的寵愛，梅花兀自照開不誤，梅妃卻只剩下“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滿心淒楚。

“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悉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鐘?？臻L嘆而掩袂，躊躇步于樓東?！奔幢闶秋柡钋榈摹稑菛|賦》，也未能挽回玄宗的心。美人與梅花，從此沒入歲月的無情中。

安史之亂中，梅妃不幸死于亂兵刀下。宮人知她愛梅，于是將她葬于梅樹下，一縷芳魂從此生生世世長伴心愛的梅花。

二

說到梅，如何能繞過他。若是繞過了他，梅的內涵韻味怕是要折損一半。

他是隱居孤山二十年不入城的雅士林逋，且不說出自他筆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已是詠梅的千古絕唱，單是他那個“梅妻鶴子”的雅號就頗有風韻。

四十歲那年，林逋帶著疲倦的身心回到錢塘，從濁氣沖天的鬧市里抽身，隱居孤山。林逋親手種下三百六十株梅樹，養(yǎng)育了數(shù)只仙鶴。偌大一片梅林，花開之時暗香流溢，仙鶴翩翩。林逋把梅當妻子一樣疼愛，他愛護它們，吟詠它們，描畫它們，欣賞它們，已經癡絕到沒有梅花不能活的地步。

林逋養(yǎng)梅，梅亦報答他。林逋的梅樹結下的梅子玲瓏累累，異常走俏。他把每株梅子賣得的錢包成一包投入罐中，這樣罐中就裝了三百六十包銀兩。他每天取出一包作為生活費，待到瓦罐空時，一年過完，新結出的梅子又可以換錢了。我非常欣賞林逋，不僅因為他的梅、他的鶴、他的才學、他的格調，還因為他既有情趣又有生活能力。林逋還采藥、種藥、賣藥、捕魚，“一湖明月夜?jié)O歸”。勞作時的辛勞，勞作后的灑脫，生活中的雅致，都被他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在林逋的眼中和筆下，梅是含情幽雅的，它用身影與他相伴，用暗香與他交流，最終用心結出梅子作為報答。他飼養(yǎng)的仙鶴也通靈性，林逋閑暇時會泛舟到近處尋友，或與高僧茶話，此時若家有客來，仙鶴會翱翔湖上嘶鳴——為他報信，直到林逋泛舟而歸。林逋去世后，白鶴圍著他的墳墓悲鳴三天三夜后絕食而死，而他的梅林更是二度開花，實為罕事。

如此懂得生活的人卻一生未娶。把梅花當作妻子一樣愛的男人，為何不去找一個梅花一般的女子來愛？這是一個未曾解開的謎?；蛟S不是找不到，而是他不愿意去找。究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還是“除卻巫山不是云”，只有林逋自己知曉了。

三

愛梅的文人還有范成大，他與林逋有許多相似之處——前者晚年隱居蘇州石湖，后者中年隱居杭州孤山，都屬飽學之士，都愛梅成癖，都為梅作詩逾百篇。范成大擁有的梅莊絲毫不遜色于林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范成大不僅在自己精心圍山造水的別院里廣植梅花、寫詩作畫，還畢生孜孜不倦整理出《梅譜》留給后人。所不同的是，范成大的梅莊不僅有梅，還有絲竹和美人。

某日范成大邀姜夔前往自家的梅莊，清高的姜夔欣然應允，不想一去一住就是良久。住在范家園林的姜夔，不必勞作，不問世事，不問生計，每天好吃好喝之后，不是與范談詩論畫就是游園賞景，無比愜意。

深冬大雪紛飛，范成大陪同姜夔游園賞梅，面對山水之間梅花盛開之景，姜夔一氣呵成寫就兩首流傳后世的好詞《疏影》與《暗香》。范成大當即叫出家中色藝雙絕、擅長唱曲的小紅試唱，一時音節(jié)清婉美妙，疏影暗香裊裊，令人如癡如醉?！妒栌啊放c《暗香》令范成大對姜夔大加贊賞，當即將小紅贈予他，成就了一段佳話。

試想當時情景，滿園梅花玲瓏暗香，雅士填詞，絲竹悠揚，美人清唱，該是怎樣的愜意圓滿。姜夔動情地寫道：“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毕啾扔诹皱偷拿穲@，此處除了詩意流溢，更有花好月圓、淺斟低唱。

古代的高格名士幾乎都愛梅，或詠或畫或寫，無不被梅的風韻所傾倒。他們對梅如此傾慕，多是因為梅的風姿綽約、暗香幽雅，而其核心是梅花開在冬天，遠離了蜂蝶追捧、百花簇擁，是花中隱士，無意間應和了名士們遠離世俗的出塵心境。

【簡評】作者以輕柔深情的語言，依次講述了江采萍、林逋和范成大愛梅的故事，營造了高雅脫俗的氛圍，極具美感。每個故事都很動人，合在一起，好似一串珍珠，更顯梅之魅力的深廣。（承蜩）

【他山之玉】愛梅，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情結。愛梅花清雅宜人的幽香，愛梅花冰肌玉骨的韻致，愛梅花高標逸韻的圣潔，愛梅花攲曲疏美的風姿，愛梅花凌霜傲雪的意志，愛梅花獨步早春的精神。

梅花，一種安之若素、處之泰然的美之精靈。多少文人墨客以梅喻志抒發(fā)情懷，古往今來的篇章里，凝聚了多少關于梅花的醉人詩篇?！绑A外斷橋邊”的一樹孤寂香塵如故，“懸崖百丈冰”下的一樹俊俏“只把春來報”?！安灰丝漕伾茫涣羟鍤鉂M乾坤?！薄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鼻逑?，籬邊松下，綠苔鋪地，明窗對花，處處留有梅花的印跡。

當恣意的北風在寒冬肆虐著，當世間的一切都變得黯淡，仍有梅花用心血燦爛出明媚的笑容，點綴著季節(jié)的灰暗，平衡著色彩的冷暖。曠遠靜寂的冰天雪地中，當雪花用手指撥動了梅花的心弦，一樹梅花便挺拔而出，傲然綻放。那在天地之間涂抹出的簇簇絢彩，那在白雪映襯下的璀璨英姿，像一幅幅動感的水墨丹青，在白雪素宣上，渲染著自己的淡泊高潔、寧靜晶瑩。而當一陣又一陣若有若無的清香氤氳開來時，冬也會變得溫潤而親切。空氣會變得空靈而清新，天地間的暗淡、晦澀也會因了或紅或白的梅花的盛放，而顯得富有生機和活力。尤其動人的，是在雪霽時分，在逆光的照耀下，橫斜簡疏的梅枝被鑲上一層金色的亮邊，梅花也變得更加玲瓏剔透。梅蕊頎長，密密重重，更顯出梅花的俊拔雋秀。倘若是在有月的夜晚，月華朦朧，疏影暗香。沉浸在這樣的意境中，心也會變得高遠幽深起來。

——明眸凝翠《一生心事問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