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對話：女性

□周潔茹

1．女性寫作

一個香港的年輕訪問人寫過一篇《周潔茹的美麗與哀愁》：

替作聯(lián)辦事的日子里，我接待過一團內(nèi)地女作家。有天下午說起周潔茹，我年輕無知，問誰是周潔茹。

“過氣的作家?！?/p>

“九十年代很紅的，但后來不寫了?！?/p>

“停筆有十年了吧?！?/p>

“小子，你多大了？周潔茹的語調(diào)太舊了，不合你看。”

……

他還真敢寫，我也真敢再把他寫的復述一遍。

這就是女性作家。

作為女性作家，你的多篇小說都探討性與愛的關(guān)系。寫文章的年輕人后來跟我說，而且我們也發(fā)現(xiàn)，你的小說中，男性都是反面的，你似乎一直在書寫男人們的品格缺失。

這已經(jīng)是五年以后了，我停筆十年之后的五年，也就是停筆了十五年以后，我又回來寫作了。

王爾德說的，任何事情都是關(guān)于性的，只有性不是，性是關(guān)于權(quán)力的。我回答他，至于愛，我堅定地認為沒有愛就沒有性，就好像我也堅定地說過沒有作家就沒有評論家。男性角色的問題，我有一個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你的小說里根本就沒有男人！”我說男人們都在忙。她說，那你為什么不試著從男人們的角度來寫？我說你來。我就是這么說的。

你的一些女性角色，讓人想到《包法利夫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經(jīng)典，年輕人又問，有哪些婚外情作品是你欣賞的？

我說我義正辭嚴地譴責婚外情，婚外情作品我都不欣賞也不推薦。我寫過一篇電影《失憶癥》的影評文章《出軌的最壞結(jié)果》，我在那篇文章里寫得很清楚：婚外情的最壞結(jié)果還不是死亡，而是失憶，在余下的人生反復認識自己，第二天又重新開始。

女性作家到了中年，思想與寫作都會產(chǎn)生一些變化吧？他問。

我曾經(jīng)期待更年期，我說，這是真的。我期待更年期，因為太煩那幾天了，很多時候我也煩我全部的女性的人生。我就跟我母親說，我期待我的更年期早點來。我母親是這么回復我的：當一個女人的更年期結(jié)束了，這個女人的這一生也就結(jié)束了。

很多時候，我母親更像是我人生的導師。

2．女性閱讀

有一年我在飯桌上認識了兩個女孩。介紹人是這么介紹她們的，這位是那誰的前女友，這位又是那誰的前女友。我就說，這是要湊一個前女友俱樂部嗎？

兩杯酒下去，我說，我們都要比我們的前男友活得更好一點，我們走出去的時候就不再是誰的前女友了，而是，這位是那誰的前男友，這位又是那誰的前男友。奮斗啊，必須奮斗，至少也得奮斗成張愛玲。人們說起來都是，誰沒愛過幾個渣男？張愛玲還是張愛玲。

那兩個女孩都沒理我。

過了幾天，其中的一個女孩說要來找我。我要問你一堆問題，她說。她就是這么說的。

于是我們在沙田見了一下。先講了一下前男友?？Х榷紱隽?。過去了的痛也是痛，時間是藥，人也不是魚，不是什么都忘得掉。

我現(xiàn)在做女性閱讀的推廣，她說，所以約你見面。

為什么？我說。

有一年去廈門，她說，正是分手后第一個月，看到一個書店很美，就進去和店里的人聊天，然后就跟他們一起做女性閱讀的項目了。

我說，我的意思是，你做女性閱讀，為什么要約我見面。

她說，閱讀救了我的命。

我有點想說，這也真是答非所問。

那一年是我失去愛情的一年，她說，但也是我重新找到事業(yè)的一年。

那你真的會在這條路上走很久的，我說。只有事業(yè)才恒遠，我又補了一句。

那你作為一個女性作家是怎么看女性閱讀這件事的？她問。

我說，這還真是一個問題。現(xiàn)在很多女性不僅不閱讀，還鄙視閱讀的女性，跟校園欺凌似的，她們欺凌你，因為你不一樣。就好像我的中學同學們那時候只打牌，現(xiàn)在還是只打牌，她們還是鄙視你，因為你還是跟她們不一樣。

閱讀的女性與不閱讀的女性在氣質(zhì)上有很大差別的，她說。

這個我還是要公正一點來說，我說。閱讀與不閱讀對氣質(zhì)是有一點影響，但是最巨大的影響絕對是生活，生活得很糟糕的女人，氣質(zhì)也是一塌糊涂的。

我們都要生活得好一點，我又補了一句。

作為一個工科生作家，她說，我上網(wǎng)查過你了，你還說過“非文學專業(yè)才寫得出文學”，“和文學保持一定距離才能更接近文學”。那在你的眼里，什么樣的作品才算得上好作品？

我沒說過，我說，我都不敢上網(wǎng)查我自己，查了我都不認識我。

好吧，也許我是說過“中文系出不了對的作家”這種話，在哪個訪問里面，我說。對我來說，對的創(chuàng)作一定是創(chuàng)造性的，讀那么多文學，都去做評論家好了，而且評論家才在打群架前自報家門是吧？工科生報不了師承，所以不打架。

她笑起來。

我認為的好作品一定是自由的，我說。

那你說過“你被什么東西打動，什么就是你的命”吧？她說，這一句已經(jīng)是網(wǎng)上的金句了。

我是說過，我說，我在我的小說《貝斯》里說的，《鐘山》，2015年第二期。這是一個有證據(jù)的句子。

寫作到底哪里打動你了？她問。

寫作哪里打動我了？我反問，我也不知道什么打動了我，是寫作嗎？我只能講我相信我是被寫作選中的，好像電影Moana里的Moana，不是她選擇了海洋而是海洋選擇了她，所有的選擇都是相互的。

動畫片，我補了一句。

哦，她說，我也看過。

有一首插曲Shiny，“魚群好蠢向著光亮游，哦耶免費晚餐?！蔽疫€挺喜歡的，我說。

“人到中年是最好的寫作時間”，她說，中年有什么好的？

我說的？我說，我說得太多了，我自己都有點亂了。中年有什么好的？中年沒什么好的，消化和行動都遲鈍了。最好的寫作時間是可以寫自己想寫的，也可以想不寫就不寫。有人在青年就實現(xiàn)了，有人就得等到老年，所有不依靠寫作活著的時間都是好時間。

十五年啊，她說，停筆十五年，也太戲劇化了。你寫虛構(gòu)，也把對戲劇化的這種追求帶入你的人生了吧？你希望人生也能像小說一樣精彩？

我說，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所以一定不能是戲劇的。生活一定不要是一場表演，即使臺下坐了那么多觀眾。我的寫作也是這樣，不迎合，不抗拒，沒有欣喜，也不必悲傷?；畹孟裥≌f的人，最好去死。

那么可不可以這么說，你當了兩次作家，一次十五年前，一次十五年后？對應不同時代環(huán)境和不同的心境，兩次提筆有什么不同？前后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你最大的感觸又是什么？

作家還講次數(shù)？又不是談戀愛，一次還兩次。我說。非要答這個問題的話，就是每一次提起筆，我都會突破我本人的時間范圍。很多寫作人同時也在干點別的，我的觀察是，他們往往是編輯還是作家，同時是作家，同時還編輯，我很懷疑他們在每個早晨醒來的時候，都需要想一想他們到底要做什么。我希望的職業(yè)狀態(tài)和寫作狀態(tài)還是要分開一點，白天編程，晚上寫小說，或者是個夜班保安，下了班才寫一點兒。這些作品一定都是真的。我想的是，生活沒有什么不同，年輕人生活，老年人生活，活著都是一樣的。我說過這么一句，流逝的不是時間，流逝的是我們。我確定我說過。

現(xiàn)在中國的女性作家都是一個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

我說不認識，不知道，不評論。

可以問你“美女作家”的問題嗎？是不是不能跟你提那四個字。

是的，我說。我確實說過誰再說那四個字我就打誰?！懊琅骷摇边@四個字是對我們那一代女性寫作者的誤讀及傷害。有一種說法是，這是所謂的主流文學貶低那些談論禁忌主題的女作家以及文學作品的一種手段。我同意這個說法。

那可以談一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嗎？

我沒看過，我說。不是我不想談或者不敢談，真是沒看過這本書，但是看過寶瓶出版人亞君的那封退稿信，一句“歡迎來到成人的現(xiàn)實世界”，非常冷酷，又非常準確。

“Metoo”運動可以談嗎？

不敢談，我說。

很久以前看過一個港片，女主被強了以后展開復仇——把仇人的哥睡了。發(fā)生了什么？你就不能在別的方面擊垮他么？直接地說，摸了你，回摸過去肯定是不對的，一記耳光扇回去就對了。有人說的，性騷擾在職場上也是一種對女性的驅(qū)逐機制。所以女性們在職場上還是要再強，更強，能力值決定耳光的重量。

另外，女性們一定要團結(jié)。我說，這是一個愿望。

還有，我們一定要生活得好。我又說，比前男友好。

3．我們

兩年前了，我在中大的一個會碰到了一個人。那時候我們都在等一班看起來不會來的穿棱巴士，那輛巴士后來確實也沒有來。我們一起站了好一會兒，我就問他是不是一個教授？他說他是。我說我是一個作家。他說哦，然后他說他是一個德國人。我一時詞窮，覺得我要是答一句我是一個中國人會不會太奇怪了。我就說你們有一個顧彬。然后我又跟了一句，我喜歡顧彬。他說顧彬是他的老師。

我現(xiàn)在回頭想一想，那個畫面感太強了，真的就跟拍電影似的。

我馬上就問他知不知道棉棉？他說他知道，《熊貓》。我說熊貓是一種很冷淡的動物。他笑了起來，他說他是《熊貓》的德文版翻譯。

這個時候來了一輛校巴，我們就一起上了校巴。他的箱子在我的腳邊滾來滾去。黃維樑教授站在我的旁邊跟他講，上一次見面都是三十年前了吧。

我給棉棉發(fā)了個信息告訴她，她說好巧啊，替我問他好。

我的很不容易的復出寫作的第一年，棉棉給我寫了一篇《我們?yōu)槭裁磳懽鳌贰Ｎ业牟粚懽髁说淖≡诿绹哪暝?，也時時夢見棉棉，所以棉棉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還有人把70后翻來翻去，趕上了的沒趕上的看看是不是還能趕一把的，前70后后70后，重塑70后真正的70后，誰又是假裝的70后？

棉棉在《我們?yōu)槭裁磳懽鳌防镎f，雖然用了“我們”兩字，但“我們”到底對我意味著什么，“我們”到底有多少共同點，我真的不太清楚。想想那時也挺有意思的，“我們”出現(xiàn)的時候都是一起出現(xiàn)的，后來“我們”不見了的時候也都是一起不見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收到一些提問，那些問題往往令我陷入迷思。我是跌落到了一個時間機器里面嗎？他們還在問《小妖的網(wǎng)》。“請問為什么要用‘小妖精茹茹’做網(wǎng)名？可以把《小妖的網(wǎng)》理解為你的自傳小說嗎？這個小說到了現(xiàn)在是不是仍然反映出了想要逆流而上的女性的情緒呢？以前女性得照顧家庭、孩子和丈夫，但是現(xiàn)在她們更渴望職業(yè)的獨立，為此這個作品可以被看作女性的自我主張嗎？這個‘新女性’形象是不是引起了一些惶恐？”

《小妖的網(wǎng)》到了今天仍然是超前的，如同書中所言，網(wǎng)絡已經(jīng)是所有人的日常生活。我是這么答的。在寫作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專業(yè)作家，專業(yè)作家之前我是一個機關(guān)公務員，所以小說中描述的場景并不是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一個虛構(gòu)作品，所有的片段及細節(jié)都來自想象?！靶⊙闳恪笔且粋€虛構(gòu)的網(wǎng)名，是我對自由的想象。妖精的確帶有某種異類和叛逆的意向，但是到底只是一個想象，就如同《小妖的網(wǎng)》到底是一個虛構(gòu)作品。網(wǎng)絡上有一些討論，給了它一個網(wǎng)絡文學的位置——中國第一部由職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的網(wǎng)絡小說?？赡茉谀莻€時代，2000年，創(chuàng)作需要一個傳統(tǒng)與先鋒的融合。

這個“新女性”形象沒有引起任何惶恐，我說，但我同意這個看法，這個小說“反映出了想要逆流而上的女性的情緒”。

“有評論家把你們的作品歸為‘70后美女作家’以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為主的商業(yè)文學，這是不是所謂的主流文學貶低那些談論禁忌主題的女作家以及文學作品的一種手段？”

是的。我說，這是一個手段。

寫到這兒，我想起來我跟那個德國人最后的對話。

我們是從來沒有代際那種提法的，什么70后、80后的，他說，而且我就是因為不認同顧彬的“垃圾文學論”，去翻譯了《熊貓》。

顧彬不是你的老師嗎？我說。

4．寫故事

前些天看到棉棉在《上海文學》開了專欄，先祝賀了她，然后跟她說，咱們什么時候也對個話嘛。

她說好啊，其實我每次都會有這樣一種愿望，我們有一個對話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先給自己一些愿望，那這個愿望可能給某種類型的讀者看了之后，他會獲得一種力量。

談點寫作什么的，我說。

可能只是需要給他們一個信息。她說，讓他們了解我們這一群寫作人的這個狀態(tài)，雖然這個狀態(tài)已經(jīng)沒有了，大家都不寫了，但這也是一種狀態(tài)。

其實我是不喜歡談寫作的，因為沒什么好談的，她又說。

是沒有什么好談的，我說，我也不喜歡談寫作。

但是如果把談寫作談得跟講故事一樣，那還是有趣的，她說。

想到哪兒談到哪兒，我說。

對，兩個寫小說的人還對不了話嘛，這太不是問題了，她說，比如說我剛剛寫的專欄，就是在講每一個作家改編劇本的那種習慣，或者是他出過的書在講什么。其實每一個導演，每一個編劇，他都有一套自己的方式。對拍電影的人來說，他們是真的能夠?qū)W習到東西的。我們也可以，比如說你是如何安排你的時間，你在安排時間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哪些痛苦，你怎么克服，我覺得這都很有意思。這本身就是故事。

要不我給你寫個故事吧，我說，你也給我寫個故事。

好啊，她說，你給我寫個故事，我也給你寫個故事。

這是一個愿望，我說。

是的，她說，一定要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