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杯之際，先生亦來

□衛(wèi) 鴉

看了王祥夫先生的近作《花樣年華》，想談?wù)勊男≌f。

與祥夫先生相識，不覺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前的那次聚會，大約十幾個人吧，濟濟一堂，觥籌交錯中，最終能夠結(jié)識并一直交往下來的，也就先生一人。時間真的像個漏斗。那時的先生削瘦，英挺，一件藍白相間的豎條立領(lǐng)襯衫，硬是穿出了民國的味道，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眼。從面相上看，先生屬于那種生得好看的文人，眉眼之間，有著清清爽爽的正氣，推杯換盞之時，在他身上總能流露出魏晉文人的那股子風流神韻。

先生愛喝，我們每次相聚，自然是離不開酒。他來深圳，多是講座，每次必有一群文學愛好者圍在身邊。這時的先生，在講臺上正襟危坐，德高望重的樣子，對著話筒天南地北古往今來地侃著。我聽過一兩次，后來就不再去了。一是我生性愛靜，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扎；二是我覺得他在講臺上的發(fā)言，不如酒桌上來得精彩。我常常覺得，在我相交的人中，是有兩個王祥夫的：一個身為作家和畫家，活在珊瑚堂里；另一個則熱熱鬧鬧地活在酒桌上，是那樣的率性和天真。先生喝酒從不分場合，酒樓里愿意去，路邊攤也照樣坐，主要是看跟誰喝。如果你與他喝過，就會知道，他喝酒時的樣子，真是要多可愛有多可愛，往往是人還未到齊，他就把杯子端起來自己先喝上了。酒至五分，他也怕醉，嘴上說著“不喝了不喝了”，手卻誠實地往杯中倒著酒，話音未落，又是一杯。就這么一杯接一杯，痛痛快快地喝著，心無旁騖，口無遮攔。喝到七八分醉了，這才放下酒杯，開始唱起小曲來。

先生對戲劇頗有研究，京劇評劇、昆曲梆子、黃梅戲花鼓戲，似乎是樣樣都會，但每樣都只唱上那么三五句，要想聽他唱完全曲是不可能的。不是記不住詞，而是唱上幾句之后，戲癮已經(jīng)過足了。說實話，他的唱腔和音準實在是稱不上好，但唱曲時的狀態(tài)相當迷人。聽者在旁邊擊節(jié)，先生搖頭晃腦地站在那里，醉態(tài)可掬地唱著，小曲中洋溢著一股濃烈的酒意。但也只是酒意，不是醉意。因為此時的先生并未喝醉，醉了反倒十分安靜；那時會被幾個人架到房間的床上，往往衣服鞋襪也不及脫就睡著了。

話扯遠了，回到正題談小說。小說是什么？這個問題若是擺在桌上探討，實在是太大了，光是理論方面的書籍，估計就可以堆成一座圖書館?？稍谖铱磥?，小說并沒有那么的宏大和龐雜。往簡單里說，小說就是家長里短，講講故事，說說世道人情，也可以是個人的內(nèi)心獨白，有時甚至就是一種情緒的表達。小說是多元的，但本質(zhì)應(yīng)該是輕松的，不像哲學那般沉重。好的小說應(yīng)當具備兩個條件——向內(nèi)有一種厚度，向外有獨特的氣質(zhì)，這是使小說變得立體的基本維度。說實話，寫評論這活，我不擅長，但關(guān)于先生的評論，我是愿意寫的——一是彼此知根知底，寫錯了我也不怕什么，二是我喜歡先生的小說，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評論自然可以簡單地寫，找一些理論模子，比如說流派、風格、主義等等，將小說往里一安就好了。但如此寫評論，對作者、作品都不夠尊重。況且文學作品的好，并不僅僅局限于理論。在我看來，理論的作用恰恰在文學之外，它更大的功能是用于滿足某些掌握著文學話語權(quán)的群體。對讀者來說，文學與所有的藝術(shù)門類一樣，提供給大眾的核心價值應(yīng)該是一種審美。

先生的小說，我讀過不少。有很多作品，我是第一讀者，于此而言，算是一份小小的虛榮。先生愛好廣泛，幾乎涵蓋了一個文人的全部——喝酒、唱曲、畫畫、收藏、交游、養(yǎng)小動物，等等，但唯有小說，才貫穿著他生活的全部，就連在酒桌上也不曾放下過。他的很多構(gòu)思，就是來自于酒桌。有時喝著喝著，話都說不利索了，他突然想到某件有趣的事情，嘟嘟囔囔地說出來，然后告訴我，這事太有意思了，他得寫個小說。先生從來都是說到做到，即使酒后之言，也從未失信過。不久，這個小說的初稿就從手機上發(fā)過來了。

先生小說的好，先是語言。拋開宏觀的層面不說，就文學本身而言，我認為語言是一切文學作品的基調(diào)和底色。文字是死的，可形成語言之后，便存著一種組合上的美學邏輯，就像插花，同樣的材料，不同的人，插出來的是不一樣的效果，這也是漢語的魅力所在。說到先生小說的語言，那真的是好——溫溫婉婉的腔調(diào)，跳跳蕩蕩的節(jié)奏，構(gòu)成一種獨特的韻味，極具辨識度，同時也極具質(zhì)感，就像滾過荷葉的水珠，一粒粒閃著飽滿的光澤，滴落時能聽到清脆的回聲。先生小說的語言通俗化、口語化，卻遵從著中國古典文學的修辭和邏輯，關(guān)鍵之處，往往一兩句話就將人物寫活了，像他的畫和字，簡簡單單，疏疏朗朗，可就是那么傳神，那么準確，準確到讓人著迷。

先生小說的另一好，是有趣。我認為有趣和幽默是兩回事，前者渾然天成，后者可以通過設(shè)計來實現(xiàn)。先生作品中的趣味，沒有一絲一毫的設(shè)計感，就是一種自然的流露，往往讀著讀著，冷不丁那么一兩句話，或者一個細節(jié)，會讓人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這一點，大概連先生自己也意識不到。仔細想想，先生本就是個有趣的人。有趣是種非常珍貴的天賦，與生俱來，這個不可學。一個有趣的人，無論年歲幾何，心里總裝著一個童話世界。在先生眼中，世上萬物，人間百態(tài)，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一切皆是有趣的。也只有這樣一個始終以孩童視角看世界的人，才能對生活中的素材博聞強記，寫作時信手拈來。

《花樣年華》延續(xù)了先生小說一貫的特色。簡簡單單的故事，三五個主要人物，敘事仍然是簡潔輕快，舉重若輕。那座小縣城里的生活，被打爛了，揉碎了，在娓娓道來時，有著一種奇異的鏡頭效應(yīng)，讓人覺得就像在看一部關(guān)于小城生活的電影。小說開頭描寫的是供銷社內(nèi)的場景：一張由鐵絲組成的網(wǎng)，負責收錢和找零的會計齊秀珍就像只蜘蛛那樣，盤踞在網(wǎng)中央，成為供銷社內(nèi)一道亮麗的風景。這是貫穿整個小說的一條重要線索。順著這條線索讀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這是一個關(guān)于“網(wǎng)”的故事。齊秀珍憑借出色的業(yè)務(wù)能力，獲得了工作中的一張“網(wǎng)”，而在她的生活中，也通過于主任結(jié)起了另一張無形的“網(wǎng)”，這張“網(wǎng)”不是由鐵絲構(gòu)成，而是由權(quán)力、金錢、欲望等因素構(gòu)成。當齊秀珍通過于主任的關(guān)系，將女兒金米推進這張“網(wǎng)”后，坐在網(wǎng)中央的那個人，無形之中已經(jīng)由齊秀珍變成了金米。

金米容貌出眾，是小說里“美”的象征。然而紅顏往往薄命，金米的生命中依次出現(xiàn)了兩個男人，琵琶郭代表浪漫和愛情，章廠長代表名利和金錢。金米是向往愛情的，可一旦名利和金錢介入她的生活時，她甚至來不及搖擺，價值的天平便傾向了章廠長。她葬送掉自己花樣年華的同時，也讓琵琶郭成為愛情的犧牲品。這便是殘酷的現(xiàn)實。即便如此，金米仍然是美的，美在她的真實，追名逐利并不是虛榮，而是人性中最真實的部分。先生筆下的人物，即使是壞，也不可憎。章廠長雖然工于心計，但我覺得他并不惡。愛美、追求美，只是人的一種本能，真正的惡來自那個由名利和欲望構(gòu)成的強大漩渦，在它面前，蕓蕓眾生無一漏網(wǎng)。

小說最重要的一處隱喻，是在黑暗中出現(xiàn)的那張臉。這是人性中一張陰暗的面具，同時也是欲望的象征。在酒店的房間里，章廠長熄滅燈的那一刻，欲望開始涌動，這張面具也及時地浮現(xiàn)出來。后來這張臉總在黑暗中出現(xiàn)，就像一個黑洞，將金米的花樣年華吸盡。她在小說結(jié)尾時的死亡，是一種必然；此時的金米，實際上已經(jīng)逃不開那張由權(quán)力和金錢交織而成的網(wǎng)了，因此把自己掛在了暖氣管上。一個“掛”字，觸目驚心，也入木三分。

小說中還有個亮點，就是飼養(yǎng)員劉桂芬。不知為何，盡管先生在她身上著墨不多，每次出現(xiàn)，只是寥寥幾筆帶過，但我卻極其喜愛這個人物。我喜歡她和獅子之間的那種亦親亦仇的關(guān)系，也喜歡她的那句經(jīng)典之罵：“×你個媽的，人還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頓下頓都是肉?！边@個一生喂養(yǎng)獅子的女人，她恨的并不是獅子，而是供養(yǎng)與被供養(yǎng)之間所形成的奇妙關(guān)系。她的罵只是一種抗議，在那個時代里，輕微得猶如一聲嘆息，然而這樣的抗議是具有穿透力的。當它從那個時代里穿透過來，響徹在我們面前時，無異于一聲怒吼，直指當下的某些弊病。

先生的這個小說，真的是非?！靶　薄⌒〉目h城，小小的人物，小小的事件。他似乎從來不去闡述什么宏大，只是愛著筆下的這些小人物，讓他們能夠從小說里走出來，真實地活在我們的身邊。我尤其喜歡先生筆下的女性。她們各有各的美，有的美得堅忍，有的美得任性，有的美得風流，有的美得殘酷。這個“美”字，似乎就是他小說的共性。

由文及人，我認為先生也是美的。這么形容一個男人也許有些荒誕，但我眼中的先生的確如此。他身上兼具男性的陽剛與女性的溫情，前者讓人痛快，后者讓人著迷。每每獨酌之時，喝到幾分醉意，我有時便會恍惚起來，總覺得對面不知何時就來了先生，一個存在于我酒后臆想中的先生。我一杯杯地喝著，他便站在那里，搖頭晃腦，唱著小曲，顯得那么的真實。這個先生，無論性格也好，外表也好，邊邊角角都被磨平了許多，唯一不變的，是內(nèi)心的那份純真，每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都是目光灼灼的樣子，眼神里的那股子清澈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