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叔本華"/>
王 慰 王亞洲
叔本華哲學出現(xiàn)在西方近現(xiàn)代哲學的交替時期。一方面,他否定了西方傳統(tǒng)哲學從理性出發(fā)去理解人的存在的思維定式,第一個公然將非理性的意志視為世間萬物運行的根據和動力。他敏銳地意識到,盡管在近代自然科學飛速發(fā)展的進程中,理性功不可沒,大幅提高了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但理性卻始終無法深入人們的心靈:表面上看來,人們的每一個行為都處在理性的掌控之中,實際上人們行為的背后都是由人的本性意志在發(fā)號施令。另一方面,叔本華的哲學還揭示出了有限的個體生命與無限的永恒沖動之間的矛盾。個體生命在理性的指導下朝著普遍的生命目的邁進,但其終極目的究竟是什么?個人對于此時的自己有著怎樣的追求非常清楚,但無法從生命整體性的角度闡明:我們?yōu)槭裁醋非螅?/p>
“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痛苦”是叔本華提出悲觀主義人生觀的思想動機,對于世間痛苦(和死亡)、人性欲望不可遏制的強烈感悟,是叔本華建立自己哲學體系的真正出發(fā)點,這兩方面有機結合在一起,構成了叔本華悲觀主義人生觀的理論基礎,成為其哲學的一大特色。
叔本華認為,生命本身就是痛苦的,“人從來就是痛苦的”[1]425唯有禁欲才是解脫之道。只有否定欲望,才能獲得“那高于一切理性的心境和平……不可動搖的自得和怡悅[1]560?!?/p>
痛苦始于欲望,人的欲望永不停歇。一般而言,人們有兩種生活狀態(tài):一是欲望未被滿足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人會因目標未實現(xiàn)、欲望未得到滿足而痛苦掙扎;二是欲望得到滿足的狀態(tài),欲望的滿足會導向痛苦、讓人煎熬的無聊,盡管在欲望得到滿足的狀態(tài)之下,人們會獲得一定的幸福感,但由此獲得的幸福并不是永恒的,而是轉瞬即逝的。“在欲求已經獲得的對象中,沒有一個能夠提供持久的,不再衰退的滿足……[1]272”欲望會源源不斷地溢出,舊的欲望得到滿足后還會滋生新的欲望和追求,從而迫使人們樹立新一輪的目標和追求,開始新一輪的痛苦,以至無窮。
此外,相較于幸福而言,人們在生活中對于痛苦更為敏感,這仿佛是人類本性使然。從生活經驗的角度出發(fā)我們也能夠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實:我們總是對那些符合自己意愿的事情熟視無睹,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而對那些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卻耿耿于懷、感到痛苦。我們只會注意到某些尚未實現(xiàn)的目標,卻經常忽視那些已經達成的愿望。
叔本華將柏拉圖的理念論貫徹于自己的學說之中,認為意志是世界萬物的本質和根據,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意志的外化和表象。他說“……每一普遍的、原始的自然力,在其內在本質……是意志在[最]低級別上的客體化。每一個這樣的級別,我們按柏拉圖的意思稱之為一個永恒的理念[1]195。”“意志乃是一切事物自在的本身,它的逐級客體化就是這整個可見的世界[1]199?!背尸F(xiàn)在意志面前的世界,是一副出乎意料的凄慘景象。
在此基礎上,叔本華認為“而意志客體化的最高級別是人”[1]456,人作為意志的現(xiàn)象存在于世,意志求生存的本質造成了現(xiàn)實世界人與人之間的爭斗,“意志把自己客體化于現(xiàn)象中……我們也看到了這些現(xiàn)象相互之間無窮盡的和不妥協(xié)的斗爭……一大群的個體,每一理念都把自己表出于這些個體中;形式與形式之間為占有物質而進行的斗爭[1]219?!泵恳粋€體只關心自己的意志,而否定和排斥其他意志。而意志總是在不斷地、盲目地尋求滿足,單獨的個體總是想方設法地滿足自己的欲求、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而凡是抗拒他的,他就想加以毀滅[1]452。”甚至將其他個人的意志看作是實現(xiàn)自己意志的手段,對其他個體的意志進行否定和傷害?!啊@種心理就是利己主義,而這是自然界中每一事物本質上的東西[1]453?!?/p>
故而叔本華得出結論:人作為意志客體化的最高現(xiàn)象存在于世,人的生存活動受意志驅動,意志饑餓的本性誘發(fā)人人自危的利己主義,使得生命充斥著邪惡。處于社會中的個體,視他人為滿足自己欲望的手段,人與人之間缺乏溫情和愛。這一結論加重了叔本華的悲觀傾向。
叔本華認為,人生不值得我們努力,我們作為有限的存在,對于無限的欲望的抵抗是徒勞的,他對生活中的追求與忙碌嗤之以鼻,他說“……為了抗拒那些邪惡嗜欲的力量而努力,就都是徒勞的了……”[1]411。人生充滿了荒誕和虛無。
1.人生目標總是虛無縹緲,具有不確定性。人生受欲望支配,盡管欲望始終都有相應的欲求對象,但對象總是因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我們無法得知那個最根本的欲求到底是什么。“意志在有認識把它照亮的時候,總能知道它現(xiàn)在欲求什么,在這兒欲求什么;但絕不知道它根本欲求什么。每一個個別活動都有一個目的,而整個的總欲求卻沒有目的[1]234?!?/p>
2.作為人本性的欲望無法改變,這注定了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悲劇。生活是苦是甜,主要由我們的本性決定,但人的本性即欲望,這是無法改變的,它無時無刻不在,每個人都是受欲望的驅動生活于世間的。叔本華對此有詳細的闡述“承受痛苦的那一個就會體會到世界上現(xiàn)在或過去造成的一切惡都是從那同時也是構成他的本質,在他身上顯現(xiàn)的意志中流出來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就會體會到他,由于這顯出的現(xiàn)象和這現(xiàn)象的肯定,就已承擔了從這意志中產生的一切痛苦;他一天是這意志,就理應忍受這些痛苦[1]483-484?!?/p>
以上便是叔本華悲觀主義人生觀的主要觀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悲觀主義人生觀的核心觀點:生命充滿邪惡與痛苦——建立在他對于生命的痛苦以及對于無法停滯欲望的感受之上。
如上所述,叔本華認為,人受意志支配,而意志作為盲目沖動之力永不停息,故而注定無法從外在層面達到永恒滿足,由此便會引發(fā)個體意志內在的痛苦與無聊,這便是由個體意志引發(fā)的內在與外在的矛盾沖突。面對這種矛盾,叔本華沒有選擇回歸生命本身,而是試圖以否定意志的方式尋求幸福,主張禁絕一切欲望,甚至主張人應當為了獲得幸福絕食而死,這一極端的觀點使得生命由此走向了自己的對立面——死亡,生存悲苦的觀點在叔本華的哲學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叔本華認為,痛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是個體有限生命無法化解的東西,是人本身固有的規(guī)定性,它先驗地扎根于人類本性之中無法撼動,唯有通過對于意欲的否定和弱化才能徹底解脫。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如果我們從叔本華形而上的論證回歸現(xiàn)實生活,結合自身經驗加以審視,便會發(fā)現(xiàn)其觀點的矛盾之處:
叔本華認為,意欲某物意味著缺乏,“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所以也就是出于缺乏,所以也就是出于痛苦[1]272?!眰€體生命的每一個欲望都是痛苦的,并且每一個欲望都意味著缺乏,生命的每一個階段感受到的都是求而不得的遺憾和痛苦,欲求得以滿足時個體會獲得短暫的幸福,但幸福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則是空虛和無聊。
一方面,筆者認為,意欲某物并不一定意味著缺乏某物,也并不一定表示我們對于當前處境的不滿。對此,戴維德E.卡特萊特認為,“他所提供的接受去欲求就是去受苦的斷言的理由也是不恰當的。叔本華的觀點似乎是去追求或欲求某種東西就是需要我們所欲求的東西和缺乏那些東西。但那如何是痛苦的呢?處在某種情況下會明顯是痛苦的:當我正在饑餓時,我欲求一餐飯,而我恰好得不到。然而,在這個例子中,痛苦的是我正在挨餓,而不是我欲求我缺乏的某種東西……我是悲慘的,是因為我處在饑餓中而不是因為我欲求食物[2]。”再比如,人們散步的目的是為了獲得健康,按照叔本華所言,想要獲得健康的人是因為缺乏健康,但正在散步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身體不健康的人,他們有可能懷揣著繼續(xù)保持健康這個美好的期許在散步。
另一方面,當個體生命滋生新的欲求之時,個體也隨即被拋入幸福的征途之中,在個體向著欲求目標邁進的過程中,幸福感遠遠大于痛苦感。正如西美爾所言:“邁向目標的過程卻是快樂多于痛苦的,只有在受到阻礙……時刻,才會變成痛苦多于快樂。”[3]70“我們并不是在實現(xiàn)目標的那一刻方才且唯一地感覺到快樂,而是,我們在邁向成功的過程中預先感覺到了快樂……”[3]70-71“真正的幸福恰好會伴隨追求、奮斗和尋覓[3]74?!?/p>
生活中,當我們?yōu)樽约涸O立一個目標時,并不必然伴隨著壓倒性的痛苦。例如,我為自己設立一個寫論文的目標,為了達成這一目標,我需要閱讀各類文獻,我把寫論文的大目標劃分為若干個階段性小目標,計劃定期完成若干原著和期刊的閱讀,當我順利完成這些既定的階段性目標時,會有一定的充實感,而且閱讀自己喜歡的文獻,本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盡管在整個寫論文的過程中會遇到些許挫折,但不能斷定我一定處于痛苦和無聊之間。
因此,幸福并非一個凝固化的概念,而是一個發(fā)展中的概念,不能將幸福等同于對于目的的占有,幸福并非僅存在于目標實現(xiàn)的那一刻,還存在于個體對于幸福的期盼與渴望之中,個體在奮力實現(xiàn)欲望預設目標的過程中也會與幸福照面。
叔本華聲稱“世界是我的表象”,他將康德的自在之物視為意志,并認為意志是表象世界運動的總根源,由此創(chuàng)立了他別具一格的意志主義本體論,他以形而上的方式,從意志主義本體論出發(fā),推演出人的生存是痛苦的結論,其論證過程看似合乎邏輯,實則取消了個體感覺的特殊性。
在叔本華看來,痛苦和快樂只有質的差別,而無量的區(qū)分,兩者不能相互抵消。然而,我們從“二者無量上的比較”這一觀點出發(fā),也同樣可以由此推演出與叔本華悲觀主義人生觀完全相反的立場—樂觀主義。因為痛苦與快樂無法通過數量做比較,這意味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們并不需要讓快樂充滿生命的每一處縫隙,生活中,幸福的點點微光便足以照亮整個生命,使我們獲得與痛苦相抗衡的力量和勇氣,進而使得人的生命得以延續(xù)下去。生活中,既有人能用微小的幸福成功抗擊痛苦,也有人因輕微的痛苦而陷入絕望。因此,個體悲觀與否,主要取決于個體自身感覺的特殊性,“人生的苦樂和值不值得過主要取決于個人態(tài)度”[4],這是因人而異的,不具有普遍性。
本篇第一部分對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觀進行了介紹,叔本華的核心觀點,一言以蔽之就是“幸福是欲望的暫時停止”,也可以說,幸福的程度與欲望成反比。叔本華晚年也曾提到“避免很不幸福的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不要要求很幸?!盵5]叔本華認為,否定欲望是獲得幸福的重要途徑之一,為了達到恒久的幸福,我們要敢于拿欲望開刀。
在所有的禁欲手段中,叔本華最為推崇的是極端的“禁絕食欲——絕食而死”這一方式,他甚至認為絕食而死是最值得稱道的禁欲方式,因為這種方式連個體生命最后一個欲望—食欲也徹底斷絕了,至此個體徹底擺脫了欲望的桎梏,連生存意志的最后一道防線也不復存在。這一論述看似有理有據,實則脫離了現(xiàn)實生活,經不起生活經驗的推敲,由于篇幅所限,筆者僅從生活經驗的角度出發(fā),就叔本華所主張的“絕食而死”這一方式進行舉例分析。
上文提到,叔本華認為,痛苦和快樂只有質的差別,而無量的區(qū)分,兩者不能相互抵消。同樣,痛苦與痛苦之間也不存在量上的區(qū)分,兩種不同的痛苦哪一種更強烈?這是懸而未決的。叔本華一意孤行,將欲望釘在了罪惡的十字架上,認為痛苦源于欲望,唯有否定欲望才是徹底解脫之道。但并未對否定(克制)欲望的痛苦、欲望無法滿足時的痛苦、欲望滿足以后空虛無聊的痛苦這三者的強烈程度進行分析比較。
我們從生活經驗出發(fā),也能發(fā)現(xiàn)克制欲望是痛苦的,甚至是極端的痛苦。例如,當食欲來臨,我們此刻處于饑餓狀態(tài),便會想法設法地尋找食物,不進食就必然會痛苦。也許有人會反駁,有毅力想要減肥的人是不想吃飯的,事實上“減肥的人不想吃飯”只是暫時性地受到理性的暗示,而不是真的不想吃飯。在非理性的欲望與理性的交鋒中,理性也許會暫時處于上峰,但這種優(yōu)勢難以持續(xù)下去。身體在不進食的初期,血糖會開始降低,進而出現(xiàn)頭暈目眩的癥狀,這種痛苦起初并不強烈,但長期不進食以后,身體免疫力隨之下降,病毒容易侵入人體,各種由病毒引起的癥狀逐步顯露出來,使得身體愈發(fā)痛苦。這種痛苦和其他兩種痛苦(即欲望未被滿足的痛苦、欲望滿足了以后的空虛之苦)相比,究竟哪一種更為強烈,我們很難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