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棟
劉大鵬(1857-1942)本是個無名之輩。他出生于山西太原縣(現(xiàn)太原市晉源區(qū))赤橋村,八歲開始在村塾讀書,十五歲結婚;二十四歲離家到太原崇修書院讀書,十年之后離開書院去富戶家中坐館教書;三十七歲得中舉人,三十八歲第一次離開山西進京趕考,一直到一九○五年科舉廢除都未考中進士。此后的劉大鵬以務農(nóng)、坐館為生。辛亥革命后,擔任過縣議長、省議員,也在縣商會當過領薪水的執(zhí)事,參與過煤礦經(jīng)營。劉大鵬平凡而瑣碎的生活逐漸走著下坡路,他的家庭也遭遇了死亡、疾病等磨難。與人們一般對“舉人老爺”的印象不同,劉大鵬生活窮困,連日記本的紙張都是拼湊而來的。晚年的劉大鵬還曾遭侵華日軍士兵責打,且未能親眼看到抗戰(zhàn)的勝利。
這么一位平平無奇的華北鄉(xiāng)居者之所以成名,和他勤于寫作并留下日記、縣志等大量手稿有關。此外,英國漢學家沈艾娣的傳記著作《夢醒子》(趙妍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也貢獻頗多。沈艾娣大量采用傳主日記,還借鑒了自傳、報紙、地方志以及口述史材料,呈現(xiàn)了一個足夠立體的劉大鵬。在沈艾娣的努力之下,劉大鵬成為我們能了解的為數(shù)不多的與“現(xiàn)代化”保持距離的人,而且是個有血有肉的鮮活形象—這自然離不開沈艾娣優(yōu)秀的敘事技巧和文學想象的幫助。
一、瞌睡漢與夢醒子
嵇康曾在詩中慨嘆:“人生譬朝露,世變多百羅?!保ā段逖栽娙住て湟弧罚┰谡?、經(jīng)濟、文化全面轉(zhuǎn)型的歷史進程中,整個近代中國堪稱世變孔亟。朝露一般短暫的人生遭逢重大的世變,原來熟睡的人們漸次夢醒。先別忙著琢磨夢醒之后是否有路可走—單說“夢醒”,每個人的夢不一樣,醒法也各不相同。劉大鵬以他獨特的方式從他的夢里醒來了。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夢”與“醒”是一對極富象征意義的語碼。夢是虛幻的、短暫的、失真的,代表了主體所不屬于、所迷失的境界;“醒”則意味著了悟,從迷失中走出,因而有覺悟和重生的意義。諸子的散文、歷代的小品、傳世的小說,都大量采用了“夢”和“醒”的意向?!秹粜炎印愤x擇了劉大鵬的號“夢醒子”作為書名,既符合劉大鵬的自我認知,又和全書的內(nèi)容形成了一種呼應。這個名號來自一個夢。一八九三年冬至,劉大鵬三十七歲,尚未中舉。他夢到了一個“形容甚古”的老者,并且向老者請教。老者告訴他,“子欲學為圣賢,從事誠敬足矣,無庸他求。古圣先賢無一不是從誠敬來者”。聽聞此語,劉大鵬從夢中驚醒,覺得自己得到了對癥的良藥,“乃知從前竟在夢中過活,今日方才夢醒耳”。他的夢醒,就是堅持誠敬的君子之道,學做圣賢。
雖說自號“夢醒子”,可夢“醒”得并不徹底,劉大鵬還是常做圣君賢相的美夢,有時也以“瞌睡漢”自省。一九○一年秋天,他夢到自己中了進士,還在朝堂上勇斗奸臣。一九一五年又夢到了洪憲皇帝袁世凱,他不愿隨班拜舞,計劃不受職務而趁機逃走。此夢發(fā)生時,劉大鵬已經(jīng)五十八歲了。到底是夢醒子,還是瞌睡漢,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位鄉(xiāng)下讀書人擁有成為圣賢的夢想,同時也放不下內(nèi)心深處拜相封侯的古老執(zhí)著。在一些偉大人物身上,這兩者并不矛盾,大清的中興重臣曾國藩,正是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典范??蓜⒋簌i沒有曾國藩的才具,也沒有曾國藩的機緣,即便他立志學曾,還是只能成為劉大鵬。只有做夢才能成為自己心目中的忠臣能吏—劉大鵬舍不得從這樣的夢里醒來。
劉大鵬的“夢醒”雖然蘊含著難以解決的矛盾,卻也有著強大的能量。學做圣賢的覺悟貫穿了劉大鵬的后半生,使他成了一個不一般的鄉(xiāng)居者,一個在當?shù)剜l(xiāng)土社會特立獨行的人物。沈艾娣曾在序言中說,像劉大鵬這樣能堅持記五十年日記的人,當然不具備代表性。實際上,就算上推到清代鼎盛時期,篤信誠敬之道且能終身努力踐行的士子亦不算多。劉大鵬不僅在大變革時代是非主流的,在康乾盛世很可能依然是非主流的。經(jīng)常在日記里痛罵自己的曾國藩是劉大鵬的引路人。劉大鵬開始寫日記不久,就開始讀曾國藩的家書,把曾國藩為子弟訂立的修身規(guī)范抄寫在日記里,同時在日記里省身改過,并把不間斷的日記作為修煉恒心的法門。在讀曾國藩的勸誡之前,劉大鵬的日記偶爾中斷,讀過之后就再也沒有中斷過。對劉大鵬來說,曾國藩意味著“學做圣賢”的崇高理想,同時提供了一整套的生活方式,以及“不問收獲,但問耕耘”的心理調(diào)節(jié)機制。
二、時代的落伍者
劉大鵬曾在日記中吐露心聲:“以身處亂世,心無所寄,唯于日記冊中聊寄慨嘆而已?!逼鋵?,這種“心無所寄”的情況,在劉大鵬“身處亂世”之前就已存在。庚子國變之前,他是一個“屢困場屋”的鄉(xiāng)下讀書人,必須要在光耀門楣和修身立德之間找到平衡。是把圣賢經(jīng)傳當作敲門磚,成為小人儒,還是把儒家倫理當作生活方式,成為君子儒?劉大鵬的選擇是后者。他從此成了異類,無法與其他多數(shù)士子、鄉(xiāng)人和光同塵。因為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圣賢經(jīng)傳只是進身之階,而非生活方式。在書院學習時,身邊的同學質(zhì)疑他飲食寒素是為了博得儉約的美名。不難看出,官方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失去了最基本的信眾,即便在為國儲才的官辦書院也是如此。這固然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悲哀,何嘗不是僅存的真誠信仰者的孤獨?
為了博取功名,寫好八股、揣摩試題顯然比潛修德行有用得多。當時朝廷也廣開捐納之門,豪富之家的子弟輕松就可買到頂戴花翎?;实鄣挠栔I、官吏們的標榜、圣賢經(jīng)傳的教誨都與社會現(xiàn)實脫節(jié)。士子們很清楚哪些話只是拿來說的,哪些事是必須為自己做的。劉大鵬所賴以建構身份和認同的儒家義理本身,面臨著來自功利主義和社會現(xiàn)實的沖擊。因而,仕途進取和學做圣賢之間的矛盾,既是科舉制度下作為上升通道的教育及其目標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也是曾國藩式生活方式所注定的與世俗生活的矛盾。
庚子國變后,清廷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廣新政。尚未考取進士功名且無錢捐官的劉大鵬,一展身手的希望愈加渺茫。從晚清到民國,國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標榜仁義的朝廷正在變成追求富強的民族國家。作為一個并未轉(zhuǎn)型成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士”,劉大鵬自然會產(chǎn)生“今非昔比”的遺老心態(tài)。他對正統(tǒng)儒學的堅持,亦是世變之中安頓身心的自救之道。這樣的選擇無可厚非,畢竟對于每一個歷史人物包括我們自己來說,未來常常是未知的、難以預料的,而可資利用的精神資源又很有限??斓交字?、鄙棄洪憲帝制的劉大鵬,不會知道二十世紀的中國即將遭逢更大的變革甚至動亂,也不會想到他的子孫會遭遇席卷一切的現(xiàn)代化洪流,變成他完全不認識的樣子。后人沒有資格指責前人“思想不先進”或者“革命意識不強”。別說未來,哪怕對當下身處的具體時空,我們又能了解多少呢?如果舍棄后見之明,易地而處,不難體會到一個落伍者安頓身心的難度。
劉大鵬并不怎么關心“我是誰”,而是關心“我要成為誰”;他是農(nóng)夫,卻一定要把自己想象成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中國讀書人千百年來對于吾國吾民的責任感極可寶貴。劉大鵬樂于為鄉(xiāng)民代言,曾經(jīng)投書南京國民政府,抗議閻錫山的山西政府收稅太高。事后國民政府雖有回復,也不過是一紙具文罷了。哪怕是在日據(jù)時期,劉大鵬還在積極為地方事務發(fā)言,試圖減輕本地的苦難。劉大鵬在日記中說:“處此亂世,不能做一件救濟本村之人,恨己無德,沒由上格天下,下去民害,何以仰慰先父、先母在天之靈哉?不孝之罪大焉。”(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
劉大鵬的努力與爭取只是螳臂當車,毫無效果。在樸素的道德觀念及“士”的承擔精神的支配下,劉大鵬表現(xiàn)出了堂吉訶德式的勇氣。劉大鵬曾提議由富戶為貧民承擔一部分稅款,事實上無人支持,他就做了一個憤怒的演說,指責縣長劫貧濟富。他的夢也像是對一個失敗騎士的心理補償:夢里他率領民眾催迫富戶完糧納稅,以解“貧窮之受困”。周作人在他的《歐洲文學史》中這樣介紹堂吉訶德:“Cervantest(塞萬提斯)以此書為刺,即示舊思想之難行于新時代也,唯其成果之大,乃出意外,凡一時之諷刺,至今或失色澤,而人生永久之問題,并寄于此,故其書亦永久如新,不以時地變其價值。書中所記,以平庸實在之背景,演勇壯虛幻之行事。不啻示空想與實生活之抵觸,亦即人間向上精進之心,與現(xiàn)實俗世之沖突也。Don Quixote(堂吉訶德)后時而失敗,其行事可笑。然古之英雄,先時而失敗者,其精神固皆Don Quixote也,此可深長思者也?!保ㄖ茏魅恕稓W洲文學史》,止庵校訂,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劉大鵬與堂吉訶德都是“后時而失敗”,且皆有其“人間向上精進之心”,渴望意義和使命,想要超脫于世俗。在近代中國,類似的堂吉訶德氣質(zhì)所在多有,革命者群體中尤為明顯。劉大鵬的存在則提示我們,在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大時代中,“后時”者與“先時”者可能擁有相似的氣質(zhì)和基因。
三、誰的“現(xiàn)代化”?
近年來,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研究形成了一個學術潮流。比如,文學史家看到了被僵化文學史敘事遮蔽的林紓、學衡派、甲寅派的本來面目,以及他們與新文化運動之間互動的復雜性,梳理了文學史上“反動派”的生成過程。劉大鵬的被“發(fā)現(xiàn)”,也可置于這一學術潮流的組成部分。劉大鵬為什么要自覺自愿地主動落伍,成為在辛亥革命后的“新國”中被邊緣化的“往士”呢?
不妨從劉大鵬所處空間的流動及空間本身的變化說起。劉大鵬一生中有過幾次重要的空間流動。其一,是從家庭空間到國家空間。劉大鵬少年時在家學習,后來在省城的書院學習、生活。書院空間是清代士子能接觸到的公共領域之一,也是未來精英的養(yǎng)成所。其二,中舉之后,進京趕考的游歷也帶給劉大鵬全新的體驗。相比之下,劉大鵬日記里呈現(xiàn)的諸多辛亥革命后“新國”的細節(jié):鄉(xiāng)村衰敗、四民失業(yè)、民生凋敝……毫無疑問,劉大鵬不會認為這樣的“新國”屬于自己。如果舊制度復辟呢?議員劉大鵬給洪憲帝制投過贊成票,但他說這是被脅迫的。所以,洪憲帝制也與他了無干系。日軍占據(jù)華北之后,造成了極大的社會動蕩,劉大鵬也曾被日軍士兵責打。他在日記里稱自己為“亡國奴”,侵略者治下的偽政權也不是他所認可的國家??傊?,經(jīng)過一系列巨變,劉大鵬永遠地失去了他的國度。
沈艾娣在傳記中,從寫作者、儒生、孝子、議士、商人、老農(nóng)等幾個身份入手呈現(xiàn)了劉大鵬的一生。這樣的寫法有其好處,因為人生不是凝固的公式推導,一個落伍者的人生也可能變化繁多。保守人士當然不歡迎社會所發(fā)生的重大變化,但他們也有自己的應對策略和生存之道。沈艾娣成功地呈現(xiàn)出劉大鵬身份的多樣與流動性,對背后的成因和影響也有細致的闡述。多重身份的變化,呈現(xiàn)出劉大鵬適應新時代的努力,雖然總體的趨勢是他在遭受近代變革中的“進步之苦”。劉大鵬終其一生所堅持的君子之道,曾經(jīng)給他帶來社會地位和良好的工作機會,最終也在種種世變中讓他顯得無意義且滑稽。
沈艾娣在書中把主持新政的人物稱為“現(xiàn)代派”。如何理解劉大鵬的人生,與如何評價“現(xiàn)代派”的努力和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從劉大鵬的生命史以及故鄉(xiāng)赤橋村的地方史看來,現(xiàn)代國家財政汲取能力的提升,前現(xiàn)代政治制度的遺留,乃至突如其來的日軍侵華戰(zhàn)爭,皆可能是近代變革中的“進步之苦”的成因。如果暫不考慮外在因素,只考察中國內(nèi)部,我們或許會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與其說劉大鵬遭受的是近代變革中的“進步之苦”,不如說他的苦難大多因為中國還不夠進步、不夠現(xiàn)代化?!安粔蜻M步”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現(xiàn)代化過程中公平和正義的缺席。
進京趕考的時候,鄉(xiāng)居者劉大鵬暴露了他的劣勢。二者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信息差。常年鄉(xiāng)居,劉大鵬更難把握到政策導向的變化,更難接觸最新信息,眼界也更為狹窄。類似的尷尬,曾國藩也曾遇到過。他在家書中也曾對諸弟抱怨,“鄉(xiāng)間無朋友,實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諸弟信”)
如果我們據(jù)此而提問:還要不要現(xiàn)代化?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并且事實上我們?nèi)蕴幱诂F(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之中。劉大鵬的執(zhí)“醒”不悟,是一個傳統(tǒng)讀書人應對現(xiàn)代化的方式,是落伍者在風起云涌的大時代安頓身心的努力,也是二十世紀里一段非主流但寶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