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早在大學時代,我就越出了所學的專業(yè),在閱覽室的走馬觀花中,從《美術》雜志上,邂逅了“吳冠中”這個名字。盡管打從那一刻開始,就已知道那是位“畫家”,然而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卻毋寧更是位文章的“寫手”,他能用很有個人特色的文筆,來討論印象派之類的在當時還很新銳的問題。而且,我的這種第一印象,還在這以后暗自保藏了很久。
再到后來,當然就不斷領教到他的畫作了。不過可能還是因為,這種第一印象總是先入為主,我仍然覺得吳先生手中實則是握著兩支筆,一支是用來畫畫的,另一支則是用來寫作的。換句話說,他在當代中國畫壇上,難得地屬于勤于思考、敢發(fā)議論的畫家;并且,大概還因為他久負畫名,所以無論他發(fā)表什么樣的議論,都馬上占到了輿論中心。正因為這樣,今天我的這篇小文,索性就把“吳冠中的兩支筆”當作標題,因為根據(jù)我的私下體會,一旦說到了吳冠中的名字,其復雜性基本也就藏在這里了。
在以往發(fā)表的文字中,我曾以“調(diào)色板”或“萬花筒”這樣的比喻,來形容在“中國”與“西方”這兩個極點之間,由“嚴守傳統(tǒng)—中西合璧—全盤西化”這樣的巨大擺幅,所呈現(xiàn)出的既斷裂又連續(xù)的風格“光譜”。當然在這個五光十色的“光譜”中,也少不了提到“吳冠中”的名字:“有了如此多彩的調(diào)色板,在這里就既出現(xiàn)了像齊白石、吳昌碩、陳師曾、黃賓虹、潘天壽、李苦禪、豐子愷、陸儼少這類傾向于‘文化保守畫風,也出現(xiàn)了像劉海粟、徐悲鴻、蔣兆和、傅抱石、李可染、關良、葉淺予、吳作人這類傾向于‘中體西用畫風,甚至還出現(xiàn)了像林風眠、張大千(后期)、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這類傾向于‘西體中用畫風?!保▌|《風火輪般的歷史悖論:作為美育家的蔡元培》,《中國學術》第三十七輯,商務印書館2016年)
不過,換到一般人的印象中,這個“定位”很可能會有出入,他們會更欣賞吳式的“水墨”色調(diào),而這已經(jīng)形成了一般的常識。正因為這樣,張春旸有次拉我去中央美院,看看她那些學生的習作,等看到一幅江南水鄉(xiāng)的油畫,同樣是筆觸很輕、色調(diào)很高,同樣在追求精致或精巧的感性,我不禁脫口喊了出來:“這也太‘吳冠中了吧?”我想在場的人也都能會心,我當時想要表達的是什么。無論如何,至少吳冠中最流行的畫作,并不是“西體中用”的,反而是這類“中體西用”的。
對于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吳冠中后來也有所解釋:“青年人也很喜歡悲劇。回到中國之后,當初不允許這種情緒,因此我向秀麗、秀美這方面走,這樣很多人就能夠接受。到了晚年之后,我又回復到了我的本性,覺得還是更重視作品的悲劇意識。悲劇的美比一般的美更有價值?!保◤埞摺端囆g·生命——吳冠中訪談》,《中國書畫》2005年第9期)只不過,要是從更高的美學理論來看,恐怕還不能只歸結為“性格”問題,更要上升到對于“藝術”“悲劇”這類基本概念的理解。至少從我個人的研究出發(fā),“藝術”世界中的人類感性,盡管是被高度地提煉和升華過了,卻從來都不屬于“純粹感性”,而必須伴有“理性因素”的嵌入;也正因為這樣,“悲劇”之所以更加震撼,根本不是因為它的“美”,倒是因為它那種毀滅性的力道與沖突。
可不管怎么說,吳冠中就是有他的兩支筆。只要揮動起他手中的鋼筆,他就總是偏向悲劇、偏愛梵高、偏袒魯迅,一句話,是把目光盯住了不和諧的人間世,并要求“寫真”出它的實際內(nèi)容,哪怕在那樣的理性內(nèi)容中,既潛藏著深不可測的沖突,又爆發(fā)出了撕裂性的張力??膳c此同時,一旦舞動起他手中的畫刷,他就習慣性地回到了大自然,并且盡量尋找那個美好的鏡頭。由此一來,他“寫生”出來的就是一片恬然,或者干脆不妨說就是在“寫意”,輕盈得像夢幻般的回憶,光滑得像溜冰時的平面,營造出一個大人的“童話世界”。即使他并不滿足于重復自己,所得到的變化也更屬于形式上的,從未讓他正在書寫和談論的東西,那些不斷觸動他的社會內(nèi)容,變成扭曲跳動的線條和嘈雜紛亂的噪聲,來打攪他那寧靜單純的畫境……
說到這里,也就碰觸了一個很深刻的美學問題。我在別處簡略地提到過,蘇軾曾經(jīng)借著重新解釋“辭達說”,突出強調(diào)那種在心與口或心與手之間的、了無斷隔的自如創(chuàng)作狀態(tài):“夫言止于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保ā洞鹬x民師書》,《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唯其如此,我們才能更深地體會那種行云流水、豁然貫通的蘇文風格:“吾文如萬斛泉涌,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蘇軾《自評文》)
當然心直口快、筆頭子更快的蘇東坡,乃是難得與罕見的典范和例外。這個判斷馬上就反過來說明,只怕大多數(shù)人都會不同程度地需要克服“口不對心”的寫作障礙??杉词谷绱耍駞枪谥羞@樣斷然地“兵分兩路”,仍然是并不多見,乃至是相當意外的,從而也很值得研究者們留意。雖說他本人未必自覺到,由他那兩支筆寫出的兩方面,正好構成了他內(nèi)心中的分裂,簡直像有兩股勢不兩立的力量,可著勁兒地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拖拽。而我們從那句“丹青誤我”的說法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他至少從其“寫作之筆”的角度來看,他的“繪畫之筆”反而讓他部分地“失語”了。
更進一步地說,他口中的那個魯迅,也只能被看作既不失其正面意義卻又屬于“想當然耳”的一個符號,來寄寓他自己對“社會內(nèi)容”的關切。至少他的這種模糊朦朧的念頭,并不能沿著必然會發(fā)生的邏輯,去層層遞進地依理推演開來,比如聯(lián)想到魯迅與高爾基,聯(lián)想到文聯(lián)與美協(xié),聯(lián)想到徐悲鴻與庫爾貝,聯(lián)想到俄羅斯巡回畫派與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設若如此,我在前邊所列舉的那個五光十色、斑斕燦爛的光譜,也就要隨之變得色彩單一了。
當然反過來說,“丹青”并非只是“貽誤”了他,“丹青”也照樣成就了吳冠中,他獲得了受人艷羨的“成功”。
我又從電視上看到吳冠中是怎么去理發(fā)的,不過是隨便找公園里的剃頭挑子,每次花上五塊錢草草打理一下。如此,這種不會花錢或不修邊幅的,乃至有點對抗性的做派與性情,就既跟他的“市場效果”構成了反差,又不免使人有所觸動和發(fā)生聯(lián)想。我甚至由此猜想與捉摸,這種陰差陽錯的“成功”對于吳冠中本人,怕也只能起到某種反諷的效果,也就是說,越是受到公眾的普遍喜愛,越是受到市場的廣泛追捧,他就越不能滿足于自己的“大眾化”,乃至懷疑自己的作品是否有“媚俗”的嫌疑。
不過,偏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由衷感到吳冠中的可貴。畢竟,當前美術界的突出問題,無非是表現(xiàn)在下述兩方面:一個是醉心于“玩”,無論是玩筆墨、玩意境,還是玩山水、玩華屋;另一個則是迷戀著“錢”,并且毫不掩飾地把畫價的高低當成檢驗藝術的“唯一標準”;而且這兩個方面,最好還能夠相互支撐。然而,回頭再照照吳冠中的鏡子,卻可以知道這兩個方面,至少是并不能滿足他的,這反而又使我找到了某種安慰。在這個意義上,講出他手中的兩支筆,以及那中間的沖突與背離,并不是在“吹毛求疵”地挑剔他,而是要找出他想要完成的方向,以便再用今后的努力來接續(xù)他、繼承他。
附帶補充一點,以往還真沒怎么注意過,只是寫到這里才偶然讀到,又有學者在直言不諱地批評說:“吳冠中寫的字根本就不叫書法……混淆書法與繪畫的界限……”
實際上,這又涉及另一種更復雜的困境,即在西方“藝術”觀念的沖擊下,中國書法所遭遇到的歸類“兩難”。只不過,真想厘清這個復雜問題的話,就需要長得多的論述篇幅,沒辦法在這里順便講清楚。所以,這里就僅限于再提一點疑問:如果我在前邊希望“同情地理解”,才委婉地指出擁有“兩支筆”的吳冠中,既畫出了最能“吸金”的畫作,偏又由此更不滿足于自己的狀態(tài)。看起來,在普遍都把“大賣”當作“成功”代名詞的大環(huán)境下,也許藝術市場對于藝術心靈的掌控,比我原本預估的要更加全面和兇狠吧?
二○二一年一月十四日
于浙江大學中西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