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昭
(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紅學史是一種關于《紅樓夢》的學術研究史,但紅學史上出現過一些特別的現象,比如索隱、猜謎、文字游戲,它們往往采用學術研究的形態(tài),而事實上卻是一些娛樂趣味活動,故稱之為“趣味紅學”。如果站在學術研究的角度,這一類紅學往往會受到嚴厲的批評;但是如果站在娛樂趣味的角度,這類紅學現象卻是有其存在的價值的,這一點只要注意到它的參與者和受眾之多,就不難明白。本文從“趣味”的角度來談這一類紅學,一方面表明本人不把這一類紅學視為學術研究;另一方面,是充分考慮到這一類紅學既能激發(fā)某些學者智力游戲的沖動,又能滿足讀者好奇獵異的訴求。像《懷古》詩、“一從二令三人木”之類的謎語,不少學問淵博的學者都很樂意接受其挑戰(zhàn),紛紛做出自己的解讀,它有時甚至是一種高級的智力游戲,不能簡單地斥之為“無聊”“主觀臆測”“猜笨謎”。故本文采用中立的立場來考察這一類紅學現象。
索隱紅學雖然采用“學”的形態(tài),采用“考證”的術語和操作程序,但實際上在達成結論的關鍵性環(huán)節(jié)上違背實證的科學精神。猜謎和文字游戲,雖然與參與者的知識結構、智力水平相關,但趣味性、娛樂性仍是它們得以展開與傳播的關鍵因素,這也是它們與索隱紅學相同的娛樂機制。由于猜謎、文字游戲的娛樂趣味性質較為直觀,故本文重點分析索隱紅學。
龔鵬程先生說:
索隱派是近數十年來受盡恥笑的一個小說詮釋系統(tǒng),但從詮釋學的角度看,它其實比言情派及自傳派更豐富更有趣,也更合理。它之備受揶揄,主要是因為他們雖知小說為兩重結構,可是只索史事之隱,罕言寫情之趣。[1]102
他認為《紅樓夢》是情書與史事的雙重結構,“一為表面語言,所謂筆下重在言情;一為文字內部含藏的一段史事,所謂意在書事”[1]101,也就是認為,索隱派的過失是因為它只索史事之隱,而沒有重視《紅樓夢》的文字表層(言情的層面)。
筆者認為,索隱紅學受盡恥笑,并不是因為它“只索史事之隱,罕言寫情之趣”,而是因為它在做這些“有趣”的事情的時候,采用了實證的學術話語,于是嚴肅的學者就用實證的原則(證據與限度)來衡量它、要求它,就覺得它可笑,乃至可恥。如果我們愿意暫時告別言情派的凝重與實證派的莊嚴,正視索隱紅學的文字游戲性質,我們就能感受到索隱紅學的有趣來。當然,要覺得索隱紅學有趣,前提是能夠看清它是通過什么手段去實現它的“索歷史之隱”。趣味紅學所遵循的主要是傳統(tǒng)《詩經》學中的類比理念,它的手段就是傳統(tǒng)學術中的文字學、音韻學和訓詁學,即“小學”。
在1921年5月份的《紅樓夢考證》初稿里,胡適稱蔡元培的索隱是“猜笨謎”。蔡元培反駁說,胡適研究作者生平、版本等,找到很多資料,誠有功于《石頭記》,“惟吾人與文學書,最密切之接觸,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2]72,故事情節(jié)同樣有考證的價值。蔡元培之意,即胡適考證的是《紅樓夢》的作者與版本,而自己考證的是《紅樓夢》的情節(jié)。情節(jié)考證于學術史上也是先例固在的,如王逸對《楚辭》內容的考證,其結論是“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2]72,建立文本與歷史、香草與君子的類比關系??甲C情節(jié)就叫作“闡證本事”。 至于考證的方法,蔡元培聲明:
知其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關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為蓀友;用第一法也。以寶玉曾逢魔魘而推為允礽;以鳳姐哭向金陵而推為余國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與探花有關,而推為健庵;以寶琴之名與孔子學琴于師襄之故事有關而推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舉一人,率兼用三法或兩法,有可推證,始質言之。[2]71
這里說三類,從方法上來說,則只是一類,即因類比而相關者。它遵循的是傳統(tǒng)的《詩經》學的比興原則。漢代《毛詩序》提出“詩有六義”,用“賦比興”解釋《詩經》的意義呈現方式。其中,“比興”的解讀方式對于理解《詩經》的意義闡釋來說,尤其產生根本性的突變。朱熹說,“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3]6,“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3]2。這種解讀方式使《詩經》的意義從“此物”過渡到“彼物”,從“他物”過渡到“所詠之詞”。
把比興原則運用于紅學上,其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使用者的知識結構。周春說:
看《紅樓夢》有不可缺者二,就二者之中,通官話京腔尚易,諳文獻典故尤難。倘十二釵冊、十三燈謎、中秋即景聯句,及一切從姓氏上著想處,全不理會,非但辜負作者之苦心,且何以異于市井之看小說者乎![4]5
熟諳文獻典故,才能發(fā)現《紅樓夢》的情節(jié)、人物與特定歷史事件之間的關聯,確定其類比關系。周春告誡:不能以小說讀法讀《紅樓夢》。
確定、把握類比關系之后,便是以特定方法“考證”兩者的同一性。這些特殊方法中最常見的便是“小學”方法。
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是兩漢注經學的核心。六書是文字學方法,聲訓屬于音韻學方法。關于六書,許慎《說文解字》說:
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扌為,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授,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5]
傳統(tǒng)的訓詁方法中有“以形說義”“因聲求義”。陸宗達先生則特別強調因聲求義的重要性,他說:
字形對于語言中的詞來說,是外在的因素,語音才是詞真正的物質外殼。僅靠字形來確定字義,是無法完全解決問題的。這不僅因為古代有用字上的通假現象,還因為,同源字的產生、方言詞的分化,都是以聲音為聯系的。訓詁學發(fā)展到因聲求義,是一個很大的前進。[6]
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的方法被廣泛地運用于趣味紅學之中。周春說:
甲戌本第五回在正文“一從二令三人木”處有旁批:“拆字法。”[7]43拆字法是謎語設置方式之一,其實它是會意造字法的反向運行。
《世說新語·捷悟》曾記載一個與拆字法有關的故事:
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問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毙腥铮何淠嗽唬骸拔嵋训??!绷钚迍e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蔽何湟嘤浿c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盵8]
這則故事一直作為楊修智慧的表現傳頌千古,楊修所使用的就是拆字法。
“一從二令三人木”究竟是如何拆字的?拆的是什么字?由于八十回后原稿的迷失,這個謎語的謎底無法確知,這更激發(fā)學者們的智力競賽的沖動。趙常恂認為:
愚意以為“一從”,是□,□內加一令字是囹字?!叭四尽笔恰鮾燃尤俗帜咀?,為囚字困字,疑鳳姐結果或被罪困囚于囹圄,方與“哭向金陵事更哀”意義相合。[9]
吳恩裕則把“一從二令三人木”理解為王熙鳳最初言聽計從,繼而發(fā)號施令,終于被休。[10]嚴明認為,“從”字是五個“人”字加一個“卜”字,五個人當然可說是“眾人”,“卜”字加“一”字,成為“上”或“下”字;“二令”是“冷”;“三人木”是“夫休”二字,合起來便是“上下眾人冷,夫休”,簡單點說就是“眾冷夫休”。[11]周汝昌認為,曹雪芹原書是將王熙鳳的一生分為三段來寫:一從者,謂初嫁時遵守“三從四德”,從夫賈璉,璉被借到二房里當家主事,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她一切依璉意而行;二令者,是權威漸重,深得倚重之后,便成為號令全局之人,連賈璉也在她擺布之下了;三人木者,謂最后被休回金陵母家。[12]
拆字法被廣泛地運用于索隱紅學中。在這些拆字解謎的趣味活動中,我們可以看到,同一個字可以有不同拆法,如林黛玉的“林”字,有人把它拆為“雙木”,“雙”即“二”,胤礽為康熙次子,故“林”即“次”“第二”;“黛玉”二字拆拼后則是“代理”,指代理密親王胤礽,“理”字是“玉”加上“里”,至于“黛”字下面的四點為何舍棄不用,則是游戲規(guī)則所允許的。[13]壽鵬飛則把“林”字拆成“雙木”之后,再把“木”拆為“十八”,兩個“十八”就是三十六,影射康熙三十六個兒子之一的胤礽。[14]
拆字法一旦與干支文化相結合,《紅樓夢》文本的轉換就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第十四回寫秦可卿死,前來送殯的:
有鎮(zhèn)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震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廉??槆a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7]113
庚辰本有眉批:
牛,丑也。清,屬水,子也。柳拆卯字。彪拆虎字,寅字寓焉。陳即辰。翼火為蛇;巳字寓焉。馬,午也。魁拆鬼,鬼,金羊,未字寓焉。侯、猴同音,申也。曉鳴,雞也,酉字寓焉。石即豕,亥字寓焉。其祖曰守業(yè),即守夜也,犬字寓焉。此所謂十二支寓焉。[7]113
這樣的拆字法,讀來也是饒有趣味的。
漢末劉熙所著《釋名》是一部著名的聲訓之作,它以同音或近音字進行釋義。如對五行的解釋:
金,禁也,其氣剛嚴,能禁制也。木,冒也,華葉自覆冒也。水,準也,準平物也?;?,化也,消化物也;亦言毀也,物入中皆毀壞也。土,吐也,能吐生萬物也。[15]
聲訓之法是傳統(tǒng)學術中的一種重要釋義方法,如《文心雕龍·祝盟》篇:“盟者,明也?!盵16]123“銘者,名也?!盵16]139一些文學作品也據此進行創(chuàng)作?!都t樓夢》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即依據聲訓原理對小說人物進行命名。如甲戌本的凡例:
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惫试弧罢缡侩[夢幻識通靈”?!螢椴挥眉僬Z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17]
甄者,真也;賈者,假也,這是以聲音訓寓意。周春說:“以甄、賈為緣起,蓋本于玉溪生賈氏宓妃一聯,宓妃指甄后也?!薄坝裣奔蠢钌屉[,其《無題》詩云:“賈氏窺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眳鞘啦壬f:“此條可信?!盵4]6
其他以聲訓暗藏人名寓意的如詹光、單聘人、卜固修,脂批對此一一點明:
誰知到穿堂,便向東向北繞廳后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甲戌側批:妙!蓋沾光之意。)、單聘仁(甲戌側批:更妙!蓋善于騙人之意。)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笑著趕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闭f著,請了安,又問好,勞叨了半日,方才走開。[7]67
至于元、迎、探、惜四春名字之寓意,道光間的裕瑞早已點明其為“原應嘆息”。[18]對于頭號女主人公黛玉、寶釵的名字寓意,第五回的判詞同樣遵循著諧意的原則:“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奔热蛔髡咭灾C音原理為人物命名,那么讀者依據聲訓原則反其道而行之,則也是名正言順的。
隨著聲訓風尚的流行,《紅樓夢》的聲訓越來越沒邊界。解盦居士說:
黛玉,代其意中之玉人也。顰顰,意中怦怦也?!L兒姓黃,謂其巧言如簧也。倩鶯兒打絡子以絡通靈寶玉,明是遣巧言如簧者以籠絡寶玉之心也。絡玉必以金黑二色線者,金勢利也,黑曖昧也,欲藉此以籠絡寶玉之心也。菱遇雪固無生理,雪遇夏亦即消滅。薛氏之嫂曰夏金桂者,下賤而自以為矜貴也。[19]
第十一回寫鎮(zhèn)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差人給賈敬送來壽禮,張新之用聲訓法解讀這一段:
牛,重笨之獸,故爵曰“鎮(zhèn)”。史與屎同,故爵曰“中靖”,中凈也,廁也。史形其穢,牛罵其畜,為本回設色,即映合全書,見為同氣也。[20]383
此解讀竟然把“史府忠靖侯”釋為“茅廁”。
這類聲訓是針對小說局部(如某一人名、某一事件)的,因而聲訓的釋義方向與邊界是不受限定的。以聲訓義,必然要受到釋義者個體心理定勢的影響,因而紅學中聲訓的結果必然是言人人殊,各行其是。
許慎對“轉注”的解釋是:“建類一首,同意相授?!盵5]有類比關系者,即可以同意相受,互為訓義,故段玉裁視轉注為互訓之法。
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學有“影題”之一說,元代陳繹曾的《文章歐冶》教人如何辨識題目,其法有三:一是審題之虛實;二是抱題,即以題目為中心去展開文思;第三是斷題,即具體的構題方法。其中,“抱題”諸法之中就有“影題”之一法,即“別把他物影見本題”[21]1238,“假他事物,言外影見”[21]1245。陳繹曾稱此法來自漢賦,他稱之為“影體”:“不著本物,泛覽旁觀,而本物宛見于言外?!盵21]1283在《文說》中,陳繹曾又提到“影題”:“并不說正題事,或以故事,或以他事,或立議論,挨傍題目而不著述,題中合說事皆影見之,此變態(tài)最多。”[21]1339文章學中的“影體”“影題”法即建立在轉注原則的基礎上。
轉注之互訓釋義同樣被廣泛使用于紅學之中,使用者往往致力于確立類比關系,由此形成“影子說”,《紅樓夢》的作者在設置某些人物關系時用過此法。小說第五回寫警幻仙姑之妹乳名兼美,字可卿,兼有黛玉和寶釵之美,“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7]46。庚辰本第四十二回有脂批:“釵、玉名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盵7]332甲戌本第八回脂批說:“晴乃林風,襲乃釵副?!盵7]72脂硯齋曾點出《紅樓夢》情節(jié)之間的影子關系設置,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回賈雨村對冷子興談到甄寶玉,此處有評語為“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7]17,則是甄、賈寶玉互訓。
王希廉說:“《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隱注解是一部《紅樓夢》影子?!盵22]此說把第一回的“小榮枯”視為整部《紅樓夢》的縮影。甄士隱故事是一部小型的《紅樓夢》。張新之則以“影子說”去解釋《紅樓夢》的人物與情節(jié)的空間關系,他說:
是書敘釵、黛為比肩,襲人、晴雯乃二人影子也。凡寫寶玉同黛玉事跡,接寫者必是寶釵;寫寶玉同寶釵事跡,接寫者必是黛玉。否則用襲人代釵,用晴雯代黛。間有接以他人者,而仍必不脫本處,乃一絲不走,牢不可破,通體大章法。[20]65
把“影子說”運用得最多的是清代的涂瀛,他說:
或問:“寶玉與黛玉有影子乎?”曰:“有。鳳姐地藏庵拆散之姻緣,則遠影也;賈薔之于齡官,則近影也;潘又安之于司棋,則有情影也;柳湘蓮之于尤三姐,則無情影也?!盵23]144
若元春則影釵、玉,惜春則影寶、黛,李紈則影黛之潔,迎春則影黛之苦,賈母則總影全書,所謂史太君也。此數者皆無真際者也。[23]266
此外還有“副影”“旁影”“合影”“分影”“反影”“對面影”等等。[23]266-267
任何人之間都會有相似性,故類比關聯必然是沒有邊界的,我們在王夢阮的索隱里面就看到了董小宛與小說中七個女性之間有類比關系:黛玉、秦可卿、薛寶釵、寶琴、晴雯、襲人、妙玉。[24]類比轉注成了一場大眾狂歡。因相似而類比,因類比而轉注互訓,把這種方法用到小說釋義上,因其方向與邊界的不受限制,其結果很容易走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本文從傳統(tǒng)的學術方法來談紅學史上的一些游戲類的讀法,只是想說明兩個觀點: 第一,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讀法,你可以把《紅樓夢》看成一部小說或歷史書;也可以把它當成一部密碼,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破譯它。這是你的自由。 第二,不管選擇哪一種讀法,它都必須遵循相應的規(guī)則。比如,如果你選擇了學術研究,你就應該接受學術規(guī)則的約束;你如果選擇了游戲,你就要遵循游戲的規(guī)則。你不能選擇了游戲,卻聲稱你是在做學術研究。
下面我們來解剖兩個例子,看看學術研究與趣味游戲的分野何在。
小說第五十一回寫寶琴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一些讀者僅把這十首絕句視為謎語,如《淮陰懷古》一首:“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鼻宕禅P儀《紅樓夢偶得》猜為:“淮陰似隱馬桶。”[23]79陳毓羆先生則認為其謎底是打狗棒。他們都屬于趣味紅學。蔡義江先生則把它跟佚稿研究結合起來,認為這些絕句有真正的謎底,這個謎底跟小說人物的結局、小說的總體結構有關。由于八十回后的原稿的迷失,這個“真正的謎底”又是值得我們去作深入研究的。他在研究時較為注意科學考證的限度問題:
《淮陰懷古》是說王熙鳳的?!皦咽宽毞缾喝邸?,“惡犬”也許是指賈璉。眼前,他怕鳳姐,將來鳳姐反被他所欺,終至遭休棄,回娘家,“哭向金陵事更哀”?;蛘撸@一句是隱其被人告發(fā),以至獲罪遭厄也難說。[25]
蔡義江用了“也許”“或者”,表明他的論斷只是推測。推測是學術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我們再來看一個反面的例子。 《紅樓夢學刊》刊登了周汝昌先生的《〈紅樓夢〉全璧的背后》[26][27]261-294(1)周汝昌《〈紅樓夢〉全璧的背后》一文共三萬余字,分兩部分發(fā)表于《紅樓夢學刊》1980年第4期、1981年第1期。以下簡稱“周文”。,周文總的觀點是:今百二十回程高本《紅樓夢》是乾隆、和珅、高鶚合搞的一場文化陰謀的產物。 這是一個極富戲劇性的臆想,它的形成與周先生一九四九年后17年的經歷有關。
該文3萬余字,引用了真實可靠的史書、筆記、文集60種左右。篇幅這么大,引述的文獻這么多,但得出的結論卻站不住腳。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出在這篇文章的論證方式沒有遵循科學考證的規(guī)范。
周文的具體做法是,在琳瑯滿目的真實歷史文獻的縫隙,在讀者的不經意之處,對歷史文獻進行斷章取義、暗度陳倉。這是任何一位嚴肅的學者都不會采取的做法,也是真正的學術研究所應該排除的。
《紅樓夢》一書,不知作自何人,或曰曹雪芹之手筆也。……久而久之,直曰情書而已。夫情書,何書也?有大人先生許其傳留至今耶???[27]261
被周文如此引述之后,訥山人的意思便成了:《紅樓夢》如果僅僅是情書,“大人先生”能允許它流傳到現在嗎?訥山人的話被政治化了。
其實周文把重要的話省略了,訥山人序的原文是:
《紅樓夢》一書,不知作自何人,或曰曹雪芹之手筆也。姑弗深考。然其書則反覆開導、曲盡形容,為子弟輩作戒,誠忠厚悱惻、有關于世道人心者也。顧其旨深而詞微,具中下之資者鮮能望見涯岸,不免墮入云霧中,久而久之,直曰情書而已。夫情書,何書也?有大人先生許其傳留至今耶?于以知其不解矣。[28]
訥山人意思是:《紅樓夢》是一部有關世道人心的道德教科書,一般讀者把它當成情書,實是不解此書。如果《紅樓夢》是情書的話,大人先生能讓它流傳至今嗎?因為前面提到“為子弟輩作戒”,那么此處的“大人先生”應是指家長、老師。這里涉及的是道德訓誡與情書的關系,并未及政治。
在斷章取義之后,周文進一步對所斷之章進行陳倉暗度:“當時對這樣的小說野史的‘傳留’,是要系賴于‘大人先生’的‘許’字上頭的!”[27]262再把“大人先生”暗度至高鶚所說的“名公巨卿”(高鶚《石頭記引言》:“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巨卿賞鑒?!?,周文說:“‘名公巨卿’,‘大人先生’,可為佳對,何其映照生輝,無獨有偶!”[27]263通過類比,周氏把訥山人的“大人先生”過渡到“名公巨卿”,在不知不覺中把一個私塾教育或文學鑒賞的問題換成了政治問題,從而為高鶚上綱上線。
另一個暗度陳倉則發(fā)生在對趙烈文《能靜居筆記》的解讀上,該筆記上有這樣一段:
謁宋于庭丈于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紅樓夢》,高廟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作也?!焙笏煲源藭鵀橹檫z事。曹實楝亭先生子,素放浪,至衣食不給。[23]378
從這則材料來看,和珅和乾隆討論的中心是《紅樓夢》這本書寫的是誰家的事情,和珅雖呈上,但不知所指,乾隆則“然之”,說這是寫明珠家事,即乾隆對此書寫明珠家事的說法表示同意。
但周文卻問出了另外的問題:“那么,如果和珅的呈進本是雪芹原來——乃至是一部當時傳抄行世的八十回本,乾隆能‘然之’嗎?這就是另一個絕大的關鍵問題了?!盵27]268這種“敵人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敵人”的臆想邏輯是得不到文獻上的支持的。曹雪芹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所提出的思想無疑繼承了晚明以來思想界的優(yōu)秀成果,但也僅此而已。在對偽道學、八股取士制度和現存道德體系的抨擊上,曹雪芹并未超越前人。前八十回究竟具有什么反清政治的思想而不能讓乾隆“然之”?
周先生一直是把曹雪芹及《紅樓夢》進行宏大敘事化,然后推出另一個臆想: 乾隆對《紅樓夢》“然之”,說明他看到的《紅樓夢》不是曹雪芹原本《紅樓夢》。周文說:
也許有人會設疑:為什么和珅所進呈的就不能是雪芹原本呢?問得對。和珅前一回肯定已進呈過一次,那呈的就是原本。而我們此刻研究的宋翔鳳的傳述的具體內容問題,卻正需要深入分析審辨。不要忘記:如果乾隆一見原本《石頭記》就能“然之”,那又何用害得某滿人“大懼”而且“連夜刪改進呈”呢?[27]268
這是周文的戲劇性臆想在“考證”上最關鍵的一環(huán),周文用絕對肯定的口氣說和珅之前“肯定”進呈過一次,且“就是”原本,這個“肯定”“就是”的絕對判斷卻是沒有任何文獻根據的。
這里,周文再一次對另一則文獻進行斷章取義,間接引述《飲水詩詞集》唯我的跋語:“乾隆曾臨幸某滿人家,發(fā)現了《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人大懼,急刪改進呈?!盵27]274事實上,唯我的跋語是有其具體的語境的:
嘗記往見《石頭記》舊版不止百二十回,事跡較異于今本。其最著者榮寧結局有史湘云流為女傭,寶釵、黛玉淪落教坊等事。某筆記載其刪削源委,謂某時高廟臨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高廟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不多見。今本即當時武英殿刪削本也。余初深疑,以為《石頭記》一說部耳,縱有粗俗語,某又何至畏高廟如此是其甚,必刪改而后進呈。今讀鵬圖《飲水集》跋語,乃知原本所有,如釵、黛淪落等事實,大有所犯忌,吾疑以釋。而鵬圖之語,得吾說亦益可信,而作《石頭記》者用心深矣。[29]266-267
所謂“鵬圖跋語”是指鵬圖跋胡刊《飲水詩詞集》語:
《紅樓夢》中之寶玉,相傳為即納蘭成德。黛玉未嫁,何以稱瀟湘妃子?第□回云:寶玉夢入宮殿,見黛玉非人世服,驚呼林妹妹;侍者謂此王者妃,非林妹妹云云。黛玉不知何許人,蓋與納蘭為表兄妹,曾訂婚約,而選入宮。納蘭念之,曾因宮中唪經,納蘭偽為入喇嘛僧,入宮相見,彼固不知其納蘭之易裝而入也。[29]264-265
據鵬圖跋語可知,某“滿人”家有《石頭記》一部,其寶玉、黛玉故事影射了康熙朝納蘭成德未婚妻入宮一事。乾隆至其家挾走一冊,滿人因此大懼。唯我據鵬圖跋語而指出,釵、黛淪落等事實,大有所犯忌。某“滿人”所懼的是:怕乾隆發(fā)現《石頭記》影射康熙朝內宮事,而他藏有此書?!皾M人”急就原本刪改進呈,則是刪去影射女人入宮一事。
周文把唯我跋語中“滿人大懼”的具體語境略去,從而改變了文獻本身的具體指涉,然后把它嫁接到自己的戲劇性臆想之上。
周文對一系列文獻進行削足適履、牽合嫁接之后,聲稱其考證“處處合符,般般對榫”[27]271,這顯然不是科學考證所應有的態(tài)度,它違背了學術研究的科學性和規(guī)范化原則,尤其是當這種斷章取義和陳倉暗度行為隱藏于大量真實的歷史文獻之間的時候,其欺騙性更容易誤導初涉“紅海”者。
周汝昌先生一生致力于曹學文獻和《紅樓夢》版本文獻的搜集、整理與研究,為科學的紅學之建立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對于科學考證的限度問題他不可能不懂。但是,那個強烈的戲劇性臆想召喚著他,于是他不惜對歷史文獻斷章取義,在互不相關的文獻之間陳倉暗度,截取真實的歷史文獻去適應他的戲劇性臆想,并把這種“考證”方法稱為“悟證”。為了戲劇性臆想而放棄科學性原則,這樣的所謂考證其實是娛樂性的、趣味性的,而非學術性的。周先生此文,可以視為趣味紅學的巔峰之作。
趣味紅學承接《詩經》學的比興傳統(tǒng),在《紅樓夢》與特定歷史現象之間發(fā)現類比關系,運用小學(文字學、聲韻學和訓詁學)方法,在營造戲劇性臆想的過程中獲得智力歷險的快樂。從學術研究的科學性看,它把文學與歷史從“同構”轉化為“同一”,其隨心所欲、天馬行空的做法自然要受到科學性原則的否決。但是,從趣味游戲的角度看,趣味紅學的終極目標則是在營造戲劇性臆想的過程中獲得快感。趣味紅學的“同道中人”,他們之間互有切磋,互有競爭,他們競爭的是,看看誰的“考證”更加有趣,更加高妙。蔡元培說,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辨證》“專演清世宗與諸兄弟爭立之事;雖與余所見不盡同,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此類考據本不易即有定論;各尊所聞以待讀者之繼續(xù)研求,方以多歧為貴,不取茍同也”[30]。這一段話可以作為趣味紅學的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