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那些自帶星火的片段

一

植物葳蕤，看不出初冬的痕跡。這是群山環(huán)抱里的奉新。一條善于用寧靜和光影表達的潦河，揮袖拂拭收割不久的稻田，給房舍一串秋波，在水和魚的簇擁中款款流去。

大片的竹林給村莊作著屏障。藿香薊、萬壽菊扎堆綻放。我們穿行于一派翠綠和清香里。石徑盡頭，是渡口，三兩位老嫗正在浣衣，富有節(jié)奏的棒槌聲，驅(qū)散著淡淡的朝霧。一只木船有點落寞地守在幾米開外。忽然路過的一陣風(fēng)，將無數(shù)影子吹落水中。

村莊叫耕香新村，是鄧家、王家兩個老村子的現(xiàn)代“升級版”。間或閃現(xiàn)一兩幢舊宅子的身影，其飛檐可托云，翹角可懸月。更多的建筑，出自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手筆。橘子黃澄澄地掛滿枝頭，柿子仿佛舉著小巧的燈籠，等待風(fēng)姑娘臨池梳妝。村頭開闊處，是一個水泥平臺，四五十把竹椅呈扇形排開，靜待誰來落座。七八棵古櫧樹環(huán)繞周圍，如同原始部落的長者在集會，那深冷的色調(diào)，令人想起青銅的面孔。正值壯年的幾棵香樟，守護于平臺的外側(cè)。陽光攜著陰翳貼在泥土的臉部，創(chuàng)作一幅幅迷離的畫。蘆花的雪白、稻茬的金黃、潦河的碧綠，隨時會合于鳥的鳴唱中，與你撞個滿懷。

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中，以“尋千年奉新，寫綠色家園”為主題的《星火》第四屆香樟筆會開啟。充分挖掘江西生態(tài)內(nèi)涵，打造戶外筆會品牌，是香樟筆會向來秉持的主旨，作為“國家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示范縣”的奉新，無疑是一個理想的選擇。來自南康的周簌、上饒的林莉和贛州的魚小玄成為此次筆會的主要話題，這三位“女神”級的星火驛友先后獲得第八、九、十屆“詩探索·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一時傳為美談。在蟲鳴鳥啼的伴奏下，星火朗讀者大極手、夜葉依次登場朗讀三位女詩人的代表作。村莊安靜，空中的詩歌音符像飄飄的葉子，像蝴蝶輕盈群飛，一切顯得高遠恬淡。

純粹，透明，干凈，澄澈，猶如不惹塵埃的天籟，這是林莉的詩。她在《春夜》里說：“在這廣闊的人世間 / 我們有類似的沉默以及陰影 / 唯有內(nèi)心的悲欣交集各不相同?！?/p>

隱忍，深切，新鮮，暗藏火焰，這是周簌的詩。那首《我們都是簡單到美好的人》說得多好：“我們都是簡單到美好的人 / 比如這一地嫣然，比如那一江春水東流 / 再比如，我的體內(nèi)正落花簌簌?！?/p>

天真，爛漫，恣肆，新奇，這是魚小玄的詩。她善于鋪寫愛情。在《濃霧的村》里，相思像戲班子的鼓點，粗獷而率直，相思是那般的稠，像霧一般“繼續(xù)更濃更大”。魚小玄說，她喜歡聽朋友們講愛情故事，那些如怨如慕的傾訴，就是自己的詩歌“活魚”。

明亮，溫暖，誠信，擔(dān)當(dāng)，這些字眼如同火焰跳動在林莉的敘說中。她認為，一生很短，和什么樣的人在一起真的很重要。此時，潦河嫻靜得綠蘿帶似的，那些清澈的心語與田野的夢想在陽光里發(fā)生碰撞，色彩散發(fā)出晶亮。不遠處的山岡上，耕香寺被一種金色環(huán)繞。在這樣簡單迷人的時間里，很容易想起八大山人。這位末代貴胄，當(dāng)?shù)弥?、子俱亡后，萬念俱灰，削發(fā)為僧，后蟄居耕香寺二十多年，避世隱修。潦河，收藏了一位大師的靈與肉。而逶迤的群山，斑駁的鄉(xiāng)野，枯寂的荷塘，在水墨的流淌里變得高潔起來?，F(xiàn)在，詩歌是一味藥引，讓一切復(fù)活，只是山河舊貌已然換了新顏。

交流。點評。對話。火花在碰撞，心靈在貫通。兩個多小時在詩情畫意里流逝。時間的褶皺衣裙穿在了古櫧樹的身上。我在詩歌的聲韻里觀察，看見風(fēng)悄悄溜進樹的家園，苦櫧子簌簌掉落地面，有的則落在肩上，再重新彈跳。雞鳴淺淺仄仄地飄進耳中。不遠處，一位藍衣女人蹲在樹下，一邊撿拾苦櫧子，一邊抬頭看一眼筆會現(xiàn)場。我想她不一定懂得詩歌，僅僅是好奇而已，但鏡頭已經(jīng)足夠溫馨。這些情景，被到會的《江西日報》記者鐘秋蘭即興寫進了詩歌《耕香村》：“村子里沒有時間 / 慢騰騰的人向水而生 / 苦櫧樹下 / 一片葉子落下來 / 同時落下天空與太陽//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 沒有目睹 / 村里的張三臥在田野 / 李四喝起他的婆娘//蟲鳴與蟬聲 / 是耕香村的秘密武器 / 有熱鬧，有熱切 / 有寬廣與愛//走進耕香村 / 扣響耕香寺 / 讓自己變得嚴肅//不愛它是不可能的 / 在土里尋找苦櫧子的人 / 給了我一個好看的答案?！?/p>

愛是人間寫不盡的詩行。昨夜，潦河濕地公園燈火闌珊，負責(zé)承辦此次筆會的奉新縣委宣傳部、奉新縣文聯(lián)、星火奉新驛給與會人員安排了一場露天電影，觀看《一生只為一事來》。這部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的影片，以奉新縣澡下鎮(zhèn)泥洋小學(xué)老師、感動中國2016年度人物支月英為原型，講述了她堅守大山近四十年，為鄉(xiāng)村教育春蠶吐絲的故事。無論風(fēng)雨，無論變遷，愛，是支月英矢志不渝的旋律。七級“回瀾塔”下，大伙的眼睛一片潮濕。筆會群里，不時飛出感言。武寧的夏海琴說：“很久沒有看過露天電影，這是一部很有年代感的電影，看哭了?！卑哺５暮喰【暾f：“看得眼睛濕了好久?！薄瓣柟庹Z林”則留言：“羅如意拿出一摞信件時，我流淚了……”其實，愛與溫暖，也是星火雜志社所倡導(dǎo)和營造的美好文學(xué)生態(tài)的主題詞，文學(xué)愛好者雖然是人群里的少數(shù)人，但星火雜志社重溫初心，以驛站為載體，幫助他們尋找熱愛文學(xué)的“無限的少數(shù)人”。

前不久，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xué)院）文史教研部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林雅華在公開課《中國共產(chǎn)黨的文化使命》改編引用星火短視頻《海是無數(shù)孤獨的水》的字幕作為課堂結(jié)束語，更是引爆了六十三個驛站數(shù)千顆愛文學(xué)的心。

臨近午時，意猶未盡的驛友、詩人沿著青石古道走近潦河。陽光有的從楓楊樹冠上奔騰到河床，有的直接從蒼穹傾斜而下，然后被流水輕盈地帶走。翠竹成群結(jié)伙地站在兩岸，目送時間、光影、水花消失于拐彎處。美好的事物如此安靜，又如此像一個結(jié)著愁怨的丁香一樣的姑娘。我想起早晨在朋友圈讀到的林莉的詩歌《在銘洋湖邊慢下腳步》：“而我更愿意透過這銷魂的落花流水 / 看到銘洋湖深藏的美意，以及人世的暖 / 寬廣和歡喜?！逼渲械臍赓|(zhì)，與眼前的風(fēng)景有近親關(guān)系。

忽然，一陣悠揚的口琴聲響起，是《我的祖國》，青年詩人唐伯貓所吹。這位自小深受廬陵文化熏陶的90后，滿臉青春，卻對人生有著超乎年齡的思考：“風(fēng)從南邊吹來，它像個故人 / 體貼地責(zé)怪著我的踽踽獨行 / 有時候?qū)χ白?/ 更多時候?qū)χ諝?/ 我向它們提及今晚聽到的蟲鳴 / 清澈，像鈴鐺搖晃 / 除心跳外，我途經(jīng)的 / 每一棵樹都依舊默不作聲?！保ā堵曇簟罚?/p>

我默默地看著河水深流，忍不住在朋友圈即興寫下了一首《潦河邊》：“青石路一直這樣走著 / 盡量跟河流成垂直關(guān)系 / 淹去的那一部分 / 被船和遠方捎走//剛剛響起的腳步聲也在消失 / 仿佛一朵野菊離開莖干 / 跳躍于姑娘的額前?！?/p>

二

阡陌盡處，赫然聳峙著一座石牌坊。夕照薄涼，僅在牌坊的頂部殘余著一抹淡淡的口紅。

我們終于見到了建于明代萬歷年間的濟美牌坊。那種感覺，好像踏遍大漠，忽然間，看見一片綠洲。

竟然又繞到了潦河之畔，似乎，這條奉新的母親河，生長著一雙無限修長的仁愛之手。單薄的霞光滑向?qū)Π兜牟葜?、山巔，堪堪染了天際幾筆。白鷺從容滑翔，仿佛一掬掬會飛的雪。一級級臺階成六十度左右的角度，從河水里探出，攀爬向石坊。沒有船只，沒有熙來攘往的人群，沒有鄉(xiāng)愁和相思，孤獨的牌坊，是凝固了的時光，是不愿枯萎的歲月花朵。

人群瞬間變得安靜。大家不約而同放輕腳步，繞著濟美牌坊仰望、欣賞、遐思。這座正方形四角亭式石牌坊高十二點二米，寬四點一五米，四面四柱，形制劃一，各構(gòu)件均以榫卯連接，三層斗拱、二十個檐樓均為青石。黃昏使牌樓顯得尤其莊重肅穆，河流、田野、群山、村莊深陷靜謐的漩渦。

我從那些栩栩如生的石刻人物里捕捉曾經(jīng)鮮活的片段。晚明年間，奉新縣華林胡氏后裔胡士琇及其祖先胡仲堯、胡仲容兄弟樂善好施，濟美鄉(xiāng)間，賑饑民、辦書院、修橋鋪路、創(chuàng)辦書院、建設(shè)孔子廟，其德行美名遠播，受到朝廷表彰，敕令在這水陸交通要津建起牌坊，以“世濟其美，不隕其名”?？梢韵胂笈品宦冻鰨槑V面容之際引發(fā)的轟動情景，美德，原來可以如此榮耀。

石牌坊直指蒼穹的樣子震撼人心，以至于穹窿遲遲沒有拋下那件黑色的袈裟?；蛟S，周簌的《濟美石牌樓》多少表達了眾生的心情：“挑檐抵入柔軟的天空 / 雙鉤石刻在青石上滾跳，精美的紋樣 / 猶如意蘊豐富的一首婉約詞 / 當(dāng)你把她凝視，不朽的美 / 石頭永恒的屬性 / 讓我們的呼吸變得潔白而輕盈?！?/p>

山的曲線漸深。村莊的炊煙透著蒼古氣息。潦河的身段在無人機的航拍中玲瓏起來。我們愿意靜靜等待，在濟美牌坊之側(cè)，在芬芳的稻田里，用文學(xué)的心相互碰撞，用篝火照亮一場關(guān)乎美的修行。

對于篝火沙龍，星火驛站的驛友們并不陌生，幾乎每一次聚集，他們便會迎來這樣的溫暖時刻。四野此起彼伏的蟲鳴終于喚來了黑夜。豐收之后的稻田里，篝火熊熊燃燒起來，似乎與漫天繁星進行一次深情對話。開場白時，《星火》主編范曉波首次對篝火和星空的關(guān)系作了如是詮釋：“頭頂有星光，地上有篝火，才能合成星火的溫暖意象?！蔽易⒁獾?，遠處的濟美牌坊被主辦方飾以淡淡的燈光，仿佛一位著青袍的高大儒士，正朝篝火的方位注視。

奉新第三小學(xué)的教師龍泓以一曲《獼戀奉新》拉開沙龍序幕，歌喉一展，頓時驚艷四座：“說不完千年古縣的故事傳奇，看不夠仙源靈境的風(fēng)光旖旎。天工開物，輝映應(yīng)星故里;百丈禪音，吟誦天下清規(guī)。溫泉云蒸霞蔚，瀑布聲響浪澈……”

地處江西西北部的奉新，建縣于漢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曾名?；?、新吳，后于南唐保大元年（公元943年）改稱“奉新”，取“棄舊迎新”之意。它不僅是《天工開物》作者宋應(yīng)星的故鄉(xiāng)，而且是佛教禪宗“天下清規(guī)”的發(fā)祥地。奉新天藍、水清、地綠，被北宋詩人黃庭堅譽為“仙源靈境”。作為“中國獼猴桃之鄉(xiāng)”，奉新全縣的獼猴桃種植面積達八萬余畝。甜美的歌聲越過篝火烈焰，縈繞曠野星空，令人回味。

由奉新縣建設(shè)局付冬梅朗讀的詩歌《在地理歷史里找尋奉新》，從另一個角度向聽眾展現(xiàn)了千年奉新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華林山、百丈寺、耕香院、文峰塔，挾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踏遍坎坷，闖蕩險灘，成就了錚錚的風(fēng)骨、冷峭的水墨、巍峨的高度。詩歌作者是奉新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熊敏劍，他也是星火奉新驛的驛長，此刻，他與大伙圍坐在一起，像課堂里的學(xué)子靜靜聆聽，慢慢感受文學(xué)的別樣魅力。

這次篝火沙龍的主題是“分享驛長村那些閃閃發(fā)光的美好事情”。一如歷次沙龍那樣，五六十號人圍成一圈，像坐在一個露天咖啡廳，一切是淡淡的：淡淡的香，淡淡的情調(diào)，也有一絲淡淡的憂傷。

2020年是個難忘的年份，在舉國經(jīng)歷了新冠肺炎疫情考驗之后，星火雜志社舉辦了創(chuàng)刊七十周年環(huán)江西文學(xué)火種傳遞活動，微電影《海是無數(shù)孤獨的水》掀起神秘的蓋頭，《星火》原漿散文創(chuàng)作研討會成功舉辦。

作為參與者，驛站的“領(lǐng)頭雁”們情難自已，他們握著話筒，娓娓訴說著與《星火》的點點滴滴“血緣關(guān)系”，設(shè)計著驛站來年的“微藍圖”。他們已經(jīng)將驛站當(dāng)作家園在營建，將驛友當(dāng)作兄弟姐妹在呵護。他們意識到，驛站的重要功能就是擴張江西的文學(xué)人口，改善江西的文學(xué)土壤，創(chuàng)造一種江西特質(zhì)的文藝生活;他們在思考作者、讀者和刊物之間的“魚水關(guān)系”;他們建言進一步開展驛站之間的聯(lián)動，發(fā)揮規(guī)模效應(yīng)，選擇優(yōu)秀驛友到各驛站交流。

火嗶嗶剝剝地響著，猶如群龍戲舞，話筒像接力棒在傳遞，每一張面孔既興奮，又虔誠。唐伯貓適時用口琴吹奏起《月亮代表我的心》，氛圍變得朦朧而恍惚。文學(xué)，不就是在座者的愛神和美神嗎？

夜色愈來愈深，露水沾濕了椅背，暗處的稻茬如同宣紙上的墨團。星星散發(fā)著藍寶石的光，落在我們的衣裳上，也投射在附近幾棵高大挺拔的樹上。潦河的呼吸里有魚的氣息，偶爾，有誰拍打著水面似的，瞬間即逝。我暫時離開篝火，被黑夜和原野吸附于一個巨大的容器里。也許，那些陸陸續(xù)續(xù)在濟美牌坊下走過的人群，也在一個類似的容器里聚集。心懷美德或自帶星火的人，走到哪兒都可以遇見知音，走到哪兒，哪兒便是故鄉(xiāng)。

談興越來越濃，人們離篝火越來越近。沙龍接近尾聲時，范主編宣布了一個重磅消息：即日起啟動第二屆“作家教你寫作”文藝志愿服務(wù)項目，周簌、王繼亮、江錦靈、陳煒、簡小娟、陸小鋒、周亞凡、天巖等八位驛友將分赴江西省八所不同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籌建星火文學(xué)社，開展為期一年的志愿服務(wù)。他們，將為孩子們鋪設(shè)文學(xué)的路徑，架設(shè)文學(xué)的橋梁。他們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善行，像濟美牌坊一樣值得尊敬。

散場時，全體與會者站起，齊唱星火驛長村的村歌《明天會更好》。沒有伴奏，大家圍著殘存的篝火齊聲清唱，像一棵棵在風(fēng)中搖曳的稻子。

有人在筆會微信群里寫道：“夜里風(fēng)冷，卻不能把人趕進屋去。我們在稻田中央用山里的硬柴燒篝火，在星空下圍成一圈，小聲談?wù)撔桥c火的血緣關(guān)系。這些是古人沒有干過的，以后可能也不會有人效仿?！?/p>

三

一棵枝葉繁茂的楓楊樹守護在湖頭村民小組的村口。這兒，隸屬于奉新縣羅市鎮(zhèn)梧崗村。右側(cè)不遠的低洼處，偃臥著一口龍泉古井。這眼貌似毫不起眼的泉水，濃縮著一座村莊的繽紛往事。

明朝時期，湖頭建有一座“三皇廟”，里面供奉著華夏始祖伏羲、神農(nóng)和黃帝。當(dāng)?shù)匾粍⑿諉T外捐資為廟里挖了這口井，由于井水格外甘甜清亮，吸引著僧侶、鄉(xiāng)民、梧桐書院的師生紛紛前來挑水。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八大山人“棄家遁奉新山中”，隱居于梧桐坪，白天在書院談文論道，入夜則宿于三皇廟中，到龍泉井挑水，是他每天要做的“功課”。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三皇廟湮沒于滾滾塵埃，八大山人多舛的命運徒添后世無數(shù)嘆息，唯獨這眼龍泉，繼續(xù)吐納天地靈氣。石壁上，刻著“龍泉井”三個藍黑色的字，稀疏的野草從石壁根部鉆出，一側(cè)的板栗樹斷斷續(xù)續(xù)迎合著風(fēng)，往井里拋撒枯葉。井畔的青磚上，緩緩搖著枝條的影子，瘦，枯，冷，拙，似乎得了八大山人筆墨的真?zhèn)鳌?/p>

更多的情趣來自周邊一望無際的荷塘。盡管早已不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花期，可是，數(shù)以萬計的枯荷相互攙扶殘軀、抱團取暖、不離不棄的樣子，依然蔚為壯觀。無邊暖黃與藍天輝映成趣，讓人恍然以為置身稻浪。周簌、夏海琴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悄悄離開木棧道，進入干涸的荷塘，她們竟然找到了幾支干枯的蓮蓬。剎那間，笑靨如花。一些驛長受了慫恿一般，紛紛就近搜尋起來，很快，或多或少，大家手頭上有了收獲。見我一臉茫然狀，有人解惑道，將干蓮蓬修剪好，置于書房案頭，清香而雅致。而那些圍觀的村民，或許不一定明白眼前這群文學(xué)“發(fā)燒友”的行為，他們只是咧嘴笑著，像觀看一臺奉新鄉(xiāng)戲，臉上釋放著滿滿的善意。

站在那個位于荷塘中央的水榭里，我凝視著萬丈陽光如瀑般奔瀉下來，充滿慈悲，而遠山青青黛黛，偶爾露著的幾抹金黃和丹紅，像仕女云鬢上斜插著的簪子。我仿佛又看見那幅《荷花圖軸》，看見墨荷的倩影飄逸于荷塘的各個角落。它們是八大山人的遺言，其間設(shè)置的畫語密碼，任憑后世猜度。我默默吟詠他的那首《荷花》：“東畔荷花高出頭，西家荷葉比輕舟。妾心如葉花如葉，怪底銀河不肯流。”重重人影，恍若一尾尾游魚，恍若一棵棵柔軟的水草，在荷的墨色里交集，向人間亮出質(zhì)地高潔的底牌。一個念頭驀地涌進腦海：當(dāng)年，八大山人苦無知音，而今，回首看去，原來他也是一位自帶星火的人。

往東北迤邐而行，見有梧桐山“嵯峨而秀特”，有馮水“環(huán)抱而映帶”，山前空曠處，一座仿古院落沐浴著暖陽，儼然有隱逸之風(fēng)。這便是梧桐書院。院落外的幾棵參天大樹上，起落著白鷺的身影。

時間回溯到南唐年間，奉新縣晉城鄉(xiāng)（今羅市鎮(zhèn)）的飽學(xué)儒士羅靖、羅簡兄弟淡泊名利，遠離廟堂，在梧桐山下、馮水北岸創(chuàng)建書院，因周圍多梧桐，故名“梧桐書院”。作為全國最早的十七所書院之一，梧桐書院乃江西最早的理學(xué)道場。斯時，“從游者擔(dān)簦躡屩，爭師事之”，羅氏兄弟成為“江南西路理學(xué)之宗”，書院盛極一時。千年來，梧桐書院屢興屢廢，見慣人世滄桑。青年朱耷（八大山人）遁隱晉城鄉(xiāng)的八年間，經(jīng)歷了其生命中的大悲大喜，他在梧桐書院、三皇廟、普化寺之間苦尋人生的渡口。從云端跌落凡塵，這種變故，使八大山人幡然醒悟，他最終隔著時空遇見了羅靖、羅簡，參透了梧桐書院的道義。

我們的到來，驚擾了鳥雀，不大的內(nèi)院很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人推窗看山川秀色，有人端坐茶室歇腳沉吟，有人品讀羅氏兄弟生平，有人揮毫留字，向先賢致意。大門內(nèi)側(cè)的墻面，懸掛著元代著名學(xué)者虞君集寫于至正辛巳（公元1341年）二月十五日的《梧桐書院記》，文中稱：“心之所同然者，理也。圣賢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那塊“江南西路理學(xué)之宗”牌匾格外醒目，此評價出自宋寧宗《敕修中庸誠明二先生祠敕命》。書院的《蒙養(yǎng)規(guī)條》留存至今，它認為教育應(yīng)“順導(dǎo)其志意，調(diào)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日使之漸進于禮義，而不苦于難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之教之微意也”。

書院再無梧桐樹，此地仍有鳳凰音。羅靖、羅簡兄弟以布衣之身，傳播理學(xué)精神，撒下文化的種子，終于成就一片綠蔭。小小的羅市鎮(zhèn)，有名有姓的進士便有九人，舉人更是多達五十四人。明代羅祥岳在《梧桐書院》一詩中感慨：“先哲已經(jīng)開蘊奧，后昆尤賴剪蓁荊。寥寥千載誰知己，感嘆徒興曠古情?！蔽伊鬟B于書院里，忽然意識到，書香是我們與先賢接頭的信物，走過千山萬水，從未改變。作為詩人的周簌，一直執(zhí)著于生活經(jīng)驗的挖掘和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期冀打破瓶頸，讓自己的下一首詩有所超越。站在梧桐書院，周簌看見了一只大鳥平展大翅滑翔，旋即落在荒野中心一棵樹的頂端，她感覺到了這只標(biāo)本一樣靜止不動的大鳥的身體內(nèi)注滿了力量，它的耳朵捕捉著風(fēng)過荒野的聲響，它靜止得太久，以至于詩人期盼的眼神總落在大鳥的陰影里。這大鳥，也許是羅靖、羅簡兄弟，抑或其化身，我想。不過，我沒有跟周簌說破。

喜歡像一棵植物那樣安靜的林莉也有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面對走過滄桑的梧桐書院，她的心靈里流淌著潦河一般的詩句：“青瓦白墻裹在青綠色的薄霧中 / 石頭墻爬滿木蓮藤，下面放著農(nóng)具、瓦罐 / 河水穿村而過，從耕香村到渣村到梧桐書院 / 那些綿密的鄉(xiāng)愁，忽明忽暗 / 我將在其中邂逅一個溫暖的人 / 他從書院轉(zhuǎn)身時，山邊掛著一道彩虹 / 他掬起河水洗臉，洗墨，洗時間的皺紋 / 后來，他獨自坐在泥坯房的門檻上 / 天邊火燒云的灰燼，落滿他的雙肩?！?/p>

我們在奉新縣職工之家見識了星火奉新驛的活動場所，有創(chuàng)作室、會議室、活動室，短短兩年時間，2020年驛友已經(jīng)達到一百六十余人。文藝沙龍、讀書會、文學(xué)賽、文藝晚會有聲有色，《潦水詩刊》初見氣象，潦河兩岸的文學(xué)生態(tài)蔚然成林。墻頭，是宣傳欄，展示著星火驛站的性質(zhì)、理念、宗旨，奉新驛驛友的名單也赫然在目，其中有教師、公務(wù)員、企業(yè)家、記者，也有茶藝師、文員、自由職業(yè)者和農(nóng)民。閱覽臺上，擺放著數(shù)十本《星火》老雜志。很多驛長發(fā)出驚叫：1982年的，天啊，那時我還沒出生。大伙一擁而上，小心地翻閱，淡淡的油墨香穿越數(shù)十年的時光隧道，進入我們的呼吸。筆會微信群里，有人直呼：向奉新驛豪門致敬！

熊敏劍驛長臨時起意，提議所有與會者給奉新驛留下墨寶，毛筆、硬筆均可。進賢驛驛長、詩人白鶴第一個上場，揮筆在宣紙上草就：“向奉新驛學(xué)習(xí)?！苯魇∽骷覅f(xié)會副主席、江西師范大學(xué)教授陳離化用奧匈帝國作家弗蘭茲·卡夫卡的名言勉勵道：“在你和世界的斗爭中，你必須站在世界一邊?！币幌虿幌矚g題字簽名的范曉波破天荒欣然寫下：“星火奉新驛的每個人都是溫暖的發(fā)光體?！?/p>

無意中得知，奉新驛有位叫趙勝利的驛友除了制作野茶，也釀造純糧酒，他已經(jīng)悄悄做了兩壇私藏酒，準(zhǔn)備分別用于驛站成立五周年和十周年。我聽得心間暖意蕩漾，這是一個多么用情的人啊。熊敏劍還透露，捐贈那些《星火》舊雜志的驛友是位叫熊振國的老同志，這次因事不能到場，但專門寫了一幅內(nèi)容為“星火香樟筆會，奉新耕香相聚”的書法作品相贈。不知為何，怯于寫字的我瞬間熱血沸騰，在留言簿上寫道：“驛站清香，千年奉新?！?/p>

窗外，湖光瀲滟，天碧如洗。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梧桐書院、龍泉井、荷塘、奉新驛各種意象，也許，其間，隱藏著薪火傳承的密碼。

四

2019年9月3日，我生日那天，從“郁孤詩社選刊”公眾號上讀到了青年女詩人周亞凡的《田野上的房子》：“陌生并沒有使我害怕， / 冥冥間，一個聲音說，你終于來了?！?/p>

我記住了這個愛讀《星火》的女孩，只是一直無緣謀面。此次奉新香樟筆會，我終于見到這個新余“小老鄉(xiāng)”。

走在去八仙飛瀑潭的桐花小徑上，頭戴遮陽草帽的周亞凡認真地傾聽我講述八仙飛瀑潭原名“蘿卜潭”的來歷。如今，她是《星火》微信公眾號的兼職編輯。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她所任職的中學(xué)的負責(zé)人，竟然是我在新余工作時的一位摯友。果真應(yīng)了一句：人生何處不相逢。

對于我而言，此番是故地重游。我曾經(jīng)寫了一篇《奔騰的蘿卜潭》，盛贊這“江南第一瀑布群”。周亞凡對我的描繪半信半疑。無獨有偶，來自山水武寧的弱水也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也難怪，看慣那個氣象萬千的廬山西海，從家門口就能欣賞到湖光山色，她有理由亮出碩大的問號。盯著陡峭的臺階，有人軍心動搖了。我忍不住抖“包袱”：馬上就到第一個潭了，這個地方共有八潭八瀑，枯水季節(jié)也非常壯觀，真的值得一看。我給周亞凡講了一個觀點，即使走遍名山大川，也要保留一雙會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從而在平常風(fēng)景間領(lǐng)悟到人生真諦。

說話間，一陣陣轟鳴聲從谷底升起，沉郁，雄渾，有雷霆氣勢。這是仙姑潭，規(guī)模為八潭中最大。傳說何仙姑特別喜歡此潭的清澈碧綠，選擇它作為自己修仙布道場所。如今，奉新縣羅市鎮(zhèn)還保留著一個習(xí)俗，姑娘們在出嫁前喜歡專程跑到這兒，以潭水洗臉，沾沾仙氣，開啟幸福之門。

大伙驚喜過望，撲向水潭邊，那面“星火”旗幟獵獵飄揚于山水之間。瀑布仿佛一條騰云駕霧的巨龍，順山勢蜿蜒奔騰，疾若閃電，飛珠濺玉。它分明是時間的皺紋和紋理，是大山的心河與血液。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八仙飛瀑潭，瞬間俘虜了參加香樟筆會的星火各驛驛長。

石徑通幽處，水色更撩人。驛長們像天空撒落的星星，很快點綴于瀑布群的各個景點，或獨自沉吟，或結(jié)伴并行，或三五成群，與巖石、植物組合，色彩斑駁，共同為瀑布吶喊助威。“彩虹瀑”前，修水驛驛長、詩人錢軒毅靜靜欣賞著飛瀑湍流演奏的交響樂，似乎在構(gòu)思什么，又像在頓悟什么。他不再是那個魅力四射的語文老師，而是一只“遺落塵寰的玉凈瓶”。眼前的一幕，酷肖其詩歌《水的雕塑》里的情景——“而水，正在把自己一部分生成河 / 一部分，生成石頭 / 千萬年前的河水流落何處 / 有誰人知曉？水不管不顧，依舊 / 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完成生命的雕塑?！?/p>

來自于撫州全媒體中心的才鄉(xiāng)驛驛長劉駿文也迷戀上了彩虹瀑布，他暫時拋下原本形影不離的唐伯貓，流連于潭邊，久久不肯離去。從北京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毅然選擇回故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在地方文化圈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趁著這次筆會的機會，劉駿文深入探尋唐伯貓的內(nèi)心世界，準(zhǔn)備以《95后詩人唐伯貓吹奏出的悲憫和激揚》為題，在《臨川晚報》上不遺余力地對他進行推介。他認為，不屈的青年詩人終究會找尋到他湍急的河道，朝向遠方見證自己浩大的盛世。奔騰不息的八仙飛瀑潭，何嘗不是我們曲折壯麗的人生？

德興市文聯(lián)主席、德興驛驛長程志不時端起相機捕捉心動的鏡頭。他將八仙飛瀑潭與九寨溝進行了對比，認為這兒雖然面積不大，但具有獨特的色彩和光澤，水更具有動態(tài)的美，像九寨溝一樣動人眼眸、勾人魂魄。在程志的心目中，贈八仙以蘿卜解饑渴的農(nóng)婦其實是民間善美女子的代言人，美好的事物就像這多彩的瀑布，終究要沖破大山的羈絆，回歸到煙火人間。

峽谷里，水與花崗巖繼續(xù)合奏著打擊樂。每一塊石頭，珍藏著冰川遺跡饋贈的財富。每一顆水珠，都確保新鮮和純粹。石頭不斷與流水擊掌締約，轟轟烈烈寫就熱血章節(jié)，以不絕的歌唱向大地復(fù)命。我倚靠涼亭，凝視著那幕“鯉魚跳龍門”的景色。滿山的光影正緊緊追著瀑布，山谷間環(huán)繞著多重唱，深呼吸一口，唇間、鼻翼落滿草木和流水的氣息，大自然美得如此不可方物，這才是大地上最走心的詩行。

風(fēng)吹過，鳥鳴應(yīng)聲掉落。水流過，形體瞬息變幻。此際，我們都活在林莉所描述的情境里——“山中，烏桕、青榆、木樨、棠梨 / 一樹蔥蘢，一樹凋敝，因為年久日深 / 而具得道高僧的模樣 / 葉葉皆菩提，葉葉有乾坤 / 作為一種神秘的對應(yīng)，山下溪坑邊 / 碎米薺菜、紫花薇菜、藿香薊、蘆荻 / 暗含尋常生活的自然律令”。白云在游弋，天穹在沉默，我們被瀑布澆灌、洗濯，漸漸通體透明?？丈綗o字，流水傳音，可以一直枯寂地坐著，或者站著，虔誠地等待黃昏降臨。

那面寫著“星火”的紅旗閃現(xiàn)于林間。從今天伊始，八仙飛瀑潭將奔騰于星火驛長們的血液里，兩廂廝守，一道奔跑出滿天彩霞。文學(xué)帶來的火光和緣分，是如此的妙不可言。只要堅守，你我必然相遇。

瀑布的盡頭，是一條平緩的溪澗，布滿形態(tài)各異的石頭，陽光祥和，樹影扶疏。很難想象，如此溫柔的水，竟然可以演繹出八仙飛瀑潭那樣磅礴的劇情。

我的心弦一顫，似乎忽地觸動了什么。趴在欄桿上，我輕輕朗讀曾被中央黨校那位教授改編引用的星火視頻字幕：“一滴水的聲響是小的 / 一滴水的孤獨是大的 / 讓遠方昏迷在懷里 / 成為死水 / 還是與激情交朋友 / 這是每一滴水要做的選擇 / 事情就是這么奇妙 / 世上沒有哪滴水死于夢想 / 水受的傷越多 / 涵養(yǎng)的風(fēng)景就越美 / 走的路越遠 / 同伴就越多 / 一片汪洋撲面而來 / 驚訝的人都忘了 / 它其實是無數(shù)的一滴水?！?/p>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西省作協(xié)常務(wù)理事、中國鐵路作協(xié)理事、江西省散文學(xué)會副秘書長、南昌市作協(xié)副主席。已出版作品集八部，多篇（首）作品被轉(zhuǎn)載或入選作品集。曾獲全國第七、八屆鐵路文學(xué)獎，第七屆井岡山文學(xué)獎，第四屆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