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薇薇
她看起來像是一個什么都沒有裝的尼龍袋。類似燙傷后的豬皮,她的兩只眼睛藏在這些皺褶里面左右上下移動,更像是兩口幽幽的深井,這是這具身體最靈活的部分。無法看到她是否在睜著眼睛,這都能讓她徹底隱藏起來。但劉云還是能感覺到——就像是被裝上定位器,她的每個表情都被這雙眼睛捕捉。
她的兩只乳房隨意攤在身體的兩邊,露出表面的是根根分明的肋骨,皺褶的表皮已經足夠用力,但還是無法束縛它們,隨時都要崩開然后全部站立,順著胸脯四處蔓延的血管,一直爬到背部,這里簡直是這具身體的集中營,她只能靠著這塊已經老化的胸脯進行機械性的呼吸。當然,她的下半身就是不可拆卸的低端配置,被劉云隨便挪動的玩具,但這卻讓她有了最簡單的人的模型。躺在床上的是劉云的母親,確切地說,是母親的軀殼。
劉云把手伸進被子里,黏膩的手感讓她皺了皺眉,她把被子一股腦兒掀開,一股經過發(fā)酵的排泄物的味道涌入了她的鼻腔。和她預料的一樣,她的母親又一次拉到了床上。她把手伸到她的腿彎處,然后抱起來,她變得離奇的輕。剛開始癱瘓的時候,母親足足有一百六十斤,長時間的癱瘓,使得她上半身出奇的胖,兩條腿又出奇的瘦,看起來像是一座金字塔,姐妹幾個不止一次抱怨母親不肯活動,之后開始給母親節(jié)食。直到現在,母親只有一個小孩子的體重。
劉云開始給母親清洗,擦洗她的下體。她裸露著下體,任由所有人觀賞,長時間的癱瘓不僅讓她失去了自由,也讓她失去了尊嚴,她不止一次想要死去。但又像所有已到暮年的老人一樣,他們同時都擁有了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勇氣,這種勇氣讓他們看不見子女的艱辛,更看不到他們眼里的鄙夷。
她把床上收拾干凈,又把母親抱了上去。母親的眼睛開始緊盯著她,接著她開始吞咽唾沫,故意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然后搬出了老套的說辭——你是媽媽第四個女兒,當初他們都勸我把你和隔壁剛生下來的男孩換了,我不肯,她故意把聲音拉得長長的,你比她們幾個都乖,嗚嗚,不哭也不鬧,我不舍得把你送走,現在只有你最孝順……
母親開始重復講這套說辭,并且一次比一次賣力,甚至企圖用腮幫子劇烈的摩擦來掩藏她的顫抖。她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來,像是要從透明的皮膚下面穿破,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陷入了一種緩慢而又敏銳的痛苦中。她不能在女兒面前抬起頭來,近乎小心地做小伏低地跪在女兒面前,懇請她最后一點,最后一點點的良心。
劉云站在母親面前,在這一刻她開始變得巨大,甚至感到異樣的快感,這種見不得光的感覺她只能獨自享用,她看著母親伸長的脖子,脆弱得輕輕一捏就能斷掉。這些老套的說辭她聽了上千遍,每一次都要把她凌遲一遍。母親從來沒有真正愛過自己的,自己沒有一個富裕的家庭,能干的丈夫。其他的女兒女婿,都是開著小車住著洋房的煤老板,她把他們恭維著,敬著捧著。而自己從來都是她的恥辱,一個離了婚還帶著孩子的女人,一個不能被放在臺面上的小女兒。母親的腿有殘疾,走起路來歪歪扭扭,不能平衡。每次母親路過她的早餐店門口,劉云都會看到她提著胯彎著腰,因為走得太急促,她的雙腿交叉在一起,險些摔倒。
房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了,劉云萎縮地慢慢變小,她又和母親一樣大了,等她看到走進來的女兒時,她萎縮得比母親還要小。媽媽,女兒叫了聲。她開始不自覺地顫抖,母親是她和女兒之間的第三者,這種復雜的關系讓她有種恐懼感,只能為自己找點事情做來緩解這種恐懼。她把被子掖到了母親的身子下面,又拿起勺子喂了她一些水。母親不再哭喊,她任由女兒拉扯著,懶散地耷拉下眼皮看著眼前的俘虜。是的,她們把她一次次地削鈍磨平,哪怕一點凹凸不平都不肯放過,直到她可以四平八穩(wěn)地站在那里。接著,她迅速地為母親關了燈,不等著聽見她再次哭喊,她拉著女兒出了房間。
母親在年輕的時候雙腿受到了重創(chuàng),盡管還能繼續(xù)掙扎著走路。但在一次下雨天,母親摔倒在地上,當時只覺得雙腿劇痛,一陣比一陣劇烈,之后完全沒有了知覺,于是永遠地癱瘓了。
癱瘓在床上,就必須一直有人貼身伺候,但是母親已經沒有錢去請護工了,她的錢全部給了弟弟。于是,當他們意識到再也無法從她身上榨出一點點好處時,一致決定把她丟到劉云家門口。
咣——嗵,劉云聽到聲音跑出來時,她的弟弟已經把車開進了院子,然后把母親連帶著輪椅從后備廂里拖了出來,接著又扔出兩個鼓起來的尼龍袋,就像是順路扔了幾包垃圾一樣,接著開著車晃蕩晃蕩地逃走了。母親的上身穿著一件手工的棗紅色棉襖,領口和袖口磨得發(fā)亮,左右兩邊的棉線崩開直到腋下,漏出里面的棉花,下身只蓋著一張棕色毛毯,漏出十只凍得通紅的腳指頭,孤零零地在寒風中戰(zhàn)栗。
她們隔著兩個尼龍袋對視著,母親鼻頭掛著兩行透明的液體,緩緩流下來又被她輕輕吸進去,但她不敢用力,就好像她們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氣球中,無論哪個人說話都會變成刀子尖銳地刺破這個氣球。她無數次重復著這個動作,臉上的肌肉開始變得僵硬,劉云看到母親的眉毛垂了下去,兩只眼睛也瞇了起來,并且張開了她的大嘴巴漏出來一嘴姜黃色牙齒,接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就這樣,母親留在了她的家里。這是母親第三次進她的家門,第一次是因為父親需要錢看病,第二次是因為弟弟需要錢結婚,而她離婚的時候母親也沒有出現。弟弟帶過來的兩個尼龍袋,她全部扔了出去,里面都是老太太的一些衣服,上面附著著一塊一塊的黃色污漬,更有一團衣服里面居然包著排泄物。在其他兄弟姐妹家里,不管是三伏天還是大冷天,他們把母親一整天都放在院子里,任由她坐在那里,所有的排泄物都攢在褲子里,餓了就隨便給點吃的,直到晚上他們才把她推進屋子里。常年風吹日曬,母親的臉蛋是發(fā)黑的,像是涂了一層厚厚的釉。
她給母親洗了身子,又替她剪了頭發(fā),給她找了幾件丈夫留下來的衣服。劉云坐在椅子上給母親縫幾個尿墊,母親則躺在干凈的被褥上,她摸著身上的衣服,你說耿盛怎么是這種人?她已經適應了女兒冷冰冰的態(tài)度,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說話也大聲了起來。
當初他第一次來家里吃飯的時候,媽就覺得他的面相不好,你看他的兩只眼啊,一會兒滑到這兒,一會兒飄到那兒的,你爸非要夸這個孩子老實,現在呢?你爸也住進那盒子里了,沒人給你撐腰了,他就開始找其他的女人了……她一邊兒說一邊兒抹眼淚,劉云始終不肯抬起頭看她,耳側的一縷頭發(fā)擋住了她的眼睛,母親一時來了興趣,她開始自導自演,即使沒有觀眾,她也要尊重演員這份職業(yè)。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你爸爸,男人都是沒有愛情的,他們一生不可能只愛一個女人,你爸年輕時因為一個女人要跟我離婚,后來為了你們幾個,他才沒跟著那個女人跑了,三十年哪,我在他家當牛做馬的三十年,到頭來還是因為我生了幾個孩子……劉云的肩膀輕微地抖動了一次,這讓她更有自信,她信心滿滿地繼續(xù)說了下去。
是個男人都得沾點兒腥,我當年不也是繼續(xù)跟他把日子過下去了嘛,都過了大半輩子的人了,離婚了孩子怎么辦,還好他還有點良心,把那間早餐店留給你了,好歹能給你和慧慧一口飯吃,可憐的孩子,真是遭罪了……劉云“呼”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巨大的動作把椅子都撞倒了,母親的瞳孔迅速放大,她緊緊地縮成一團,趁母親喘息的當,劉云推開門出去了。
她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反而越痛苦越沉默,從母親進門的那一刻起,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樣的母親讓她覺得陌生起來,她不再是那個只喝五百塊一斤茶葉的貴婦人了,而是一個連她的臉色都要看的老太太。母親為自己準備了一套說辭,每天都要為女兒溫習一遍,母親有著崇高的職業(yè)道德,每次都必須是這幾個字,不多不少,哭的節(jié)奏也有規(guī)律,這是她交給女兒的房租。每次她都忐忑地為女兒表演,就算付了今天的工錢,也就能安全地度過今天。
劉云推開了門,一股濃濃的腥臊味鉆入她的鼻孔,她很少跟母親說話,哪怕看不見,她都能想象到空氣中夾雜著細小的,難以捕捉到的深色液體,它們會鉆進自己的任何器官里面去,然后在那里發(fā)酵、腐爛。她側著身體把胳膊鉆了進去,摸到了開關打開了燈,母親的被子滑了下去,露出她干扁的乳房,它們順著身體垂在兩邊。她已經哭鬧了太久,以至于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叫出聲來,劉云拿著勺子喂了她一些水,又把飯一口一口喂進她嘴里,母親顯然是餓慘了,她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食物,就像是要吃完這輩子最后一頓飯,直到所有的食物堵在喉嚨邊兒,她不再張口。
她把母親抱起來,然后重新給她鋪了塊尿芥子,把屋子里所有的尿芥子找到后,她開始坐在院子里涮洗。再次在尿芥子發(fā)現黃色的分泌物,劉云意識到應該帶母親去一次醫(yī)院,但她也清楚地意識到,哪怕只是去一次醫(yī)院,都會花掉她這輩子所有的積蓄。父親就是這樣的,直挺地走進去,然后半死不活地被拖出來,醫(yī)院掏空了自己的錢包,也掏空了父親的靈魂,直到他躺在床上咽了氣,剩下一張空皮囊被裝進方方正正的棺材里。她簡直不敢再想。
母親又開始哭鬧起來,她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是渴了,或者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個人待在屋子里面害怕。劉云只能回到房間里,母親見她走進來,便嚷著要喝水,她把吸管送到她的嘴邊,母親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水因為喝得太急順著嘴角流到了床單上。
母親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的胳膊,因為過于用力,她手掌上的青筋鼓了起來。一股熱量在兩個人之間傳遞,她們很少有身體接觸,兩個同樣固執(zhí)的人從來不會用正確的方式交流,過于親密的姿勢讓劉云感到忐忑,她的額頭上開始冒出細細的汗珠,握著杯子的手開始了輕微的顫抖,母親的手放松了起來,只是緩緩搭在她的手臂上面,掌心上的繭子輕輕地刮著她的手臂。
多久沒有仔細看過母親的手了——她的手掌厚重,手指粗壯,關節(jié)處也因為年輕時做農活腫脹了起來,薄薄的一層皮肉裹著青色的血脈,隨時都要破土而出。
母親年輕時候是個相當勤快的女人。她會從集上買回來一堆花布,然后用縫紉機變著花樣地給姐妹幾個做花衣裳,她們幾個蹲在縫紉機旁邊,看著母親一腳深一腳淺的。當年花布也算是奢侈品,所以母親把衣服全都做得大大的,省幾個錢還能多買點鹽巴。她們只能輪流撿著穿,老二撿老大的穿,老三撿老二的穿,她只能撿幾個姐姐們的衣服穿,每次輪到她的時候,花紋被磨得看不出紋路,哪怕只有這樣的生活,卻是她童年過得最好的生活。
直到弟弟出生,母親提出要把姐妹中的一個送去外婆家。一是因為母親又生了弟弟,家里多了張嘴,也沒有多一個干活的人,另外,外婆年紀大了,想著身邊能有個孩子。
為了公平起見,母親寫了四張紙條放在了姐妹們面前。
抓鬮,誰抓到有字的那一張,誰就去外婆家住。
姐妹幾個磨磨蹭蹭地不肯抓,母親就給每個人都扔了一團過去。她把紙團握在手心里,因為過于緊張,手心里的汗浸濕了紙團。她害怕外婆。在她看來,外婆也是一個相當精明的女人,母親是復制版的她,而外婆卻是升級版的母親。當然,多少年的傳統習俗依然沒有丟掉,她們只愛兒子,還有錢。在她們看來,女人只有生下兒子,她們在這個地球上才有地位,才算是真正做了一回女人。
我的沒有。
我的也沒有。
大姐二姐已經打開了紙團,她們興奮地把紙團舉了起來。她訕訕地把紙團翻開,越緊張手指越是抖個不停,直到看到里面揉搓花掉的黑色字體,她只聽到嘩啦一聲,就像從頭頂澆了一盆冷水,冷意直達腳趾。
小妹抽到了,小妹抽到了!
第二天,她就被送到了鄉(xiāng)下的外婆家。
外婆說,她喜歡老實的孩子。她討厭老實這個詞,在她的詞典里,這一直是一個矛盾的詞——老實后面緊跟著呆板、木訥、刻板,這個世界上是沒有老實人存在的位置的。并且,這根本不是一個形容女孩子的詞,如果又去形容一個人不老實,這就是放在明晃晃的臺面上的謾罵。
外公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在客廳的正中間,擺放著他的黑白照片。他的眼神看起來很不友善,即使他在微笑,依然透露著偏執(zhí)、兇狠。無論你站在客廳的哪個角落,都感覺他在對你微笑,接著從那張詭異的照片里爬出來。每天晚上入睡,她都守護著外婆,還有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外公。外婆教她刷鍋洗衣,個子夠不到,她就給自己找了個小板凳。每天一睜眼,她先去掃院子,再去把屋子打掃了,吃了飯,就站在板凳上面刷鍋。
母親鮮少來看她,直到冬天,劉云都沒有棉襖可以穿。外婆翻出一些被掏空了棉花的衣服,里面的棉花全被掏出去做成了新的棉襖,這些姑且也可以被叫作衣服。她把這些衣服都套在身上,足足套了十件,這讓她看起來十分臃腫,走起路來像是一只笨重的大鵝,但這不足以抵擋寒氣。她仍然能感覺到冷氣穿過一件又一件衣服,不管她逃到哪去,這些冷氣都能快速找到她,并且聚集在她的四周。
這種煎熬是無邊無涯的。她的童年有外婆、雞、鴨、鵝、羊、河里的小蝌蚪、院子里的蚯蚓,還有活在照片里的外公,唯獨沒有母親,但她對母親的那雙手卻印象深刻。
她記不起那是哪一年,因為第二天需要去學校辦事,母親把她接回家里暫時住了一晚。家里沒有她的被子,只能和姐姐們擠在一起。母親給她倒好了熱水,又遞過來一塊香皂,外婆家里用的豬胰子,不僅揉不出泡沫,洗完之后整張臉都是油膩的。她把粉色的香皂握在手里,揉搓了幾下,泡沫順著胳膊滑了下去,鉆到了她的袖子里面,她把泡沫糊了滿臉,連指甲縫里都洗得香香的。洗完臉后,姐妹們坐在床上打鬧,她一個人縮在墻角看著母親。
母親把蠟燭放到地上,然后將換下來的襪子放在一個盆里,坐在椅子上揉搓了起來。
她的襪子立在最表面,磨得光滑的表面在蠟燭的影子下面顯得格外亮眼。母親把她的襪子翻出來,拿起洗衣皂前后涂抹均勻,接著開始用力揉搓。她隨意地盤起了頭發(fā),耳朵兩側的頭發(fā)慵懶地垂在肩上,濃濃的泡沫在她的手指中間來回穿梭?;鸺t的蠟燭在整個房間里持續(xù)地燃燒。
多久沒有人給自己洗過襪子了?
她的眼皮開始劇烈地顫抖,從胸膛涌出來一股苦澀,慢慢地填滿了整個喉嚨,之后拼命地沖進口腔。一股熱流不可遏止地從她的眼睛中翻滾出來……
她終于下定決心要帶著母親去趟醫(yī)院。
母親喝完水之后,劉云給她穿上了衣服,接著把她背起來。母親輕飄飄地掛在她的身上,兩只腳在她的身體兩側一晃一晃的。她覺得自己真可憐,上輩子欠了他們,這輩子他們來討債了。沒錯,她就是一個怪物,沒有學到愛的能力,甚至都沒有恨的能力。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幫她把母親放在病床上面,接著就按照醫(yī)生說的,到各個地方繳費,接著排隊檢查。直到下午,才結束了檢查。她把母親從病床上背了下來,檢查的時間太長,母親的褲子已經裝滿了排泄物,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就這樣一直走到醫(yī)院門口,她恨不得把臉塞到褲襠里。
一個星期后,檢查結果出來了,腦癌晚期。
她僵硬地坐在走廊里的長椅上。難過、委屈一下子都涌了上來,以至于她沒有立刻哭出來。真正痛苦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喉嚨的苦澀感在口腔里面徘徊,她只覺得麻木。她不會給她治病的,她就應該死在那張床上?;丶业穆飞希氲搅艘话俜N言辭去告訴自己的母親,你得癌癥了,你活不久了,我不會再花錢給你治病了。
直到她推開房門看到睡在床上的母親,她沒有吵鬧,只是在安靜地睡覺,兩雙手搭在肚子上,就像是一個孩子,已經連篇的話語卻再也吐不出來了,她不能對一個像孩子的母親說出這句話,哪怕她永遠看不起自己。劉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后坐在沙發(fā)上,她覺得自己應該象征性地哭一下子的,可是她就像被釘死在了沙發(fā)上一樣。她哭不出來。
母親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她,就算做了手術也不可能完全治好的。她依然堅持要給母親治病,哪怕賣了早餐店,劉云已經做好當一個窮光蛋的準備了,她永遠都做不到像母親那樣殘忍。她是她的救世主,她比母親高尚,這樣的想法讓她瞬間膨脹,膨脹到她沒有空閑再去想以后全家人靠什么生活。
家里最值錢的就是那間早餐店了。
小小窄窄的早餐店夾在最繁華的大街中間,雖然顯得格外突兀,但卻裝著全家人的體面,至少比替別人打工強吧?好歹叫做生意的,也說得過去,她經常強迫自己這樣想。盡管辛苦一點,早上四點就要開始和面做餅子,然后圍著滾燙的爐灶轉個不停,每天的生活都像是在復制粘貼,她站在四處都是陷阱的山崖邊,這間早餐店是她唯一的安全棲息地,只有在這里,她才是豐滿的、完整的。
但是為了母親,她必須要親手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退路賣出去了。這間母親曾經感到恥辱的早餐店,到頭來卻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一沓厚厚的合同擺在她的面前,一頁一頁地簽字,機械式的動作產生了一種興奮感,很快就麻痹了她的神經,開始密密麻麻地向著身體的陰暗處一路沖去。
母親被安排做了化療,很快她被剃成了光頭,頭頂青色的血管蔓延到脖子上,然后鉆到空空蕩蕩的病號服里。簡單的化療只能讓母親沒有那么快地死去,每一次化療,母親都會瘦一圈。
她躺在床上,看起來空洞、浮泛。母親的胳膊輕輕搭在肚子上,因為打了太多藥水,她的手背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細小的針孔。護士們就像在默默比賽,她們把能扎的血管扎了個遍,直到再也塞不下一個針孔。母親沒有任何動作,任由她們鼓弄自己的身體。她驚覺已經有人從母親的頭頂連根拔起,然后換成了另外一個陌生人。
這個人不是母親,在她面前坐著的,只是母親簡單的皮囊。醫(yī)生對劉云說,她顱里的那顆腫瘤已經快炸裂了,不需要做化療了,出院吧!
劉云把母親僅剩的一點皮囊背起來,就像背著一堆隨時會散架的零件一樣。她只被一根線穿著,抓住了線頭便能被提了起來。她緊緊抱著母親的腿,生怕一松手,母親就會飛出去。母親的胸脯貼在她的背上,但她沒有感覺到一絲絲的跳動。她又想起醫(yī)生的話,母親腦袋里的腫瘤就像一顆炸彈,隨時都會爆炸,母親不能死在路上,她最起碼要死在床上,沒有體面地活著,最起碼能夠體面地死去,她加快了腳步。
母親被劉云放在了床上,她就像是從這里長出來的,整個人鑲嵌在床上,沒有留下一點點縫隙。
劉云去通知好久沒有露面的姐妹和弟弟,她對他們說:媽不行了,她就快要死了。她先給弟弟打了一次電話,十秒鐘的沉默,直到她以為沒有人接聽,再次說了一句,喂?嘭的一聲,她被擋在了電話的一邊。接著,她陸陸續(xù)續(xù)地給其他的姐妹打電話,她甚至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居然詭異地聽到了她們的笑聲。
一會兒工夫,劉云家門口來了好多輛小車,他們把買好的花圈、紙活擺在院子外面,沿著墻根,一直擺到巷子外面,擺到了大馬路上,接著他們全都擠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對著床上的母親哭喊。
大家盡量哭得凄慘一些,需要哭的不需要哭的都要走到母親的棺材前,拍著棺材板嗚咽幾聲,然后對著身邊的人寒暄幾句,大家盡量不笑出聲,母親的葬禮變成了所有人的交際場。
媽呀,媽……
哪怕母親快要死了,她還是哭不出來,她只能坐在母親的床邊看著這群最高超的藝術家,她恨不得給他們每個人都頒一個最佳男女演員的獎杯。
等到他們哭累了,床上的母親依然有輕微的喘息,他們開始質問她,她怎么還沒死?她為什么還在喘息?劉云沒有回答,只是拿著棉花棒一點一點地潤濕母親的嘴唇,她覺得母親的身體在融化,并且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味道,穿梭在每個人的周圍,只需要一小會兒,她就可以消失在這張床上。這種味道讓人群快速散去了,他們又轉移到了院子里,然后所有人都在等,等待著母親咽氣。她真想站起來嘲笑母親一通,瞧瞧,多大的場面,多隆重的儀式,她就該走到所有人面前笑一場。
母親的一口氣足足撐了兩個小時,這么長的時間讓所有人都沒有了耐心,他們開始頻繁地喝水,接著頻繁地上廁所。只有弟弟一直站在母親的床邊,他抖了抖手里的煙灰,忽然他仰起了頭,下巴上茂盛的胡楂子讓他看起來像是個落寞的貴族子弟。
就在他們按捺不住,準備離開的時候。床上的母親開始劇烈地呼吸,就像是要吸光屋子里所有的氧氣,她的胸脯一顫一顫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潛伏在母親體內,直到把這具破爛的皮囊撐破,嘭的一聲炸開,她的身體停留在某個角度時,母親咽氣了。
母親突然的舉動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們僅僅呆愣了一秒鐘,接著整個屋子開始躁動了起來。劉云還是坐在床上,她以為,母親至少要對每個人說句煽情的話,哪怕就一句,都能讓這場劇情達到高潮,可是母親就這么簡單地離開了。她又重新握住母親的手,冷冰冰的觸覺讓她驚栗,母親真的離開了,在身體還沒有做出反應的時候,她的眼瞼已經搶先一步掉下了淚水,一滴一滴地掉在自己的手背上,這種奇妙的感覺讓她戰(zhàn)栗,就像是全身的器官都要從不同的方向沖出來,這是一種本能,以至于她趴在母親身上全身抽搐得難以控制。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唯一一個愿意假裝愛她的人離開了。就像被打了一劑麻藥,藥效褪去了,她忽然蘇醒了過來——她不再是那個高貴的、拯救母親于危難的救世主,而是一個欠著一筆巨大貸款的窮光蛋。
四周到處是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呼喊聲,她已經聽不到了。劉云坐在床上握著母親已經沒有溫度的手,直到相信母親真的沒有死而復生的能力了。
她依稀還能感受到母親手心上的繭子,這種感覺包裹著她,直到將她完全吞沒。
主 持 人 汪雨萌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