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英 明 蔚
傳播學上的雅各布森模式(見圖1)將傳播視為由6個要素構成的交流行為,除了發(fā)送者/接受者這一對傳播主體之外,與文本相關的還有:語境、信息、接觸、符碼這4個要素。研究信息如何在相對封閉的語法語意場內通過符碼產生意義的,即為表意研究。“講好中國故事”中對敘述策略和說服技巧的研究,大部分即屬于表意研究,研究故事講什么(message/says what),通過什么渠道(contact/in which channel),以及如何組織編碼(code)。也有相當一部分研究考慮到某種特定語境(context)中如何去講,接受者的文化思維特征,主張有針對性地講,講的時候要有國際視野。但是,這些研究都有一個默認的前提假設——講述者(addresser)是中國人或組織,然后根據錨定的點,也即有好的傳播效果,去研究傳播主體如何組織關于中國的故事文本以便取得好的傳播效果。并且這些研究關注較多的是新聞文體、紀錄片、電視劇等,較少注意到語境脈絡中其他文類體裁對中國故事的傳播,由此造成了外宣性質的研究居多,功利性較強,忽視了非廣播電視電影領域內的中國故事傳播。
圖1 雅各布森與拉斯韋爾傳播模式的對應②
中國故事的國際傳播,“主要的傳播障礙就在于:因對中國了解的貧乏導致國外受眾對中國認知的困難;因‘中國威脅論’的蠱惑以及政治、意識形態(tài)沖突導致國外受眾對中國媒體有一種警惕甚至排斥心理,因文化差異導致國外受眾與中國媒體在期待視野上的不同或錯位”①。中國媒體講中國故事,故事講述者的官方性質,讓其作為故事文本的發(fā)出者說服的意圖過于明顯,且因為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鴻溝的存在,在接受者那里就會形成一種接受“前見”,這樣一來,對話交流的基礎就會十分薄弱——信任關系的脆弱、共享事物匱乏、認知習性相異,傳播也就難以達成。
既然傳播不同于宣傳,是雙向的交流和溝通,那么傳播者和接受者就會處于角色的不斷轉換之中,由此對話才能達成。所以,放在傳播領域中的“講中國故事”就一定是一個多元傳播主體的事,中外媒體和個人均可充當傳播主體,重要的是要溝通對話。因此,調轉思路,錨定好的傳播效果這一點,考慮外國人是如何講好中國故事的,借鏡他者,從他者處借力,同樣成為探索“講好中國故事”的題中應有之義。
講述真實的中國故事,除新聞紀錄片外,非虛構文學也是一種重要方式。并且,“文學作為一種最重要的話語表意實踐,它通過故事、人物、情節(jié)、場景和歷史的塑造,對特定文化和社會文化語境中的個體和群體具有深刻的認同建構功能”③。文學實踐不僅是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的民族得以建構的重要手段,也是理解外部世界和反省建構自身的重要渠道。雖然文學以虛構想象為主,但非虛構文學的興起,建立了文學與現實的強聯結,也使其成為承載中國故事的絕佳文學文體——既是真實的又是文學的。再加上非虛構文學在國外的興盛,“當下歐洲文學界或者說社會上最受歡迎的文體是非虛構文學作品,如果要給這些文體排序的話,第一是非虛構文學,第二是詩歌,第三才是小說”④,這種文體在建構中國國際形象方面的力量不容小覷。
非虛構文學的核心之一是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非虛構小說介于新聞報道和虛構文學之間,其所明確瞄準的靶子有二:一是客觀古板的新聞寫作,二是傳統(tǒng)形式的虛構小說。非虛構小說一改那種枯燥無聊的新聞寫作方式——以見證、經歷及進入對象內心的方式,來彌補新聞寫作中文學性和真實性的不足,將誘人的現實事件作為小說的寫作題材?!胺翘摌媽懽髟诿绹喈敵墒?這種介于文學和社會調查之間的寫作方式,追求在呈現客觀和扎實的細節(jié)的同時,將現實講述得更加生動、好看”⑤。就中國故事而言,以非虛構小說的方式呈現,從體裁上就規(guī)定了其是對中國的紀實。故而,國外的非虛構小說與新聞報道在塑造中國形象上的地位是相等的,都屬寫實之類,且前者傳播效果更佳。目前,國外非虛構文學在美國最為繁盛,由于有《紐約客》等雜志的支撐,產生了大量的職業(yè)非虛構作家。2000年后,出現了大量講述中國故事的非虛構小說,如美國作家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的中國三部曲《江城》(River Town)、《甲骨文》(Oracle Bones)、《尋路中國》(Country Driving),歐逸文(Evan Osnos)的《野心時代》(Age of Ambition),梅英東(Michael Meyer)的《消失的老北京》(The Last Days of Old Beijing)等。
中國國際地位的提升是中國題材非虛構小說引起國際興趣的根本原因。海斯勒的《江城》于1998年完稿后,多家出版社以美國人不會有興趣閱讀關于中國的書籍而拒稿,直到2001年該書才以廉價稿酬出版,并成為外國人來中國前必備的暢銷書。在Goodreads這一全球最大的在線讀書社區(qū)由讀者投票產生的CHINA Expat Books排行榜上,海斯勒的《江城》《尋路中國》和《甲骨文》分別位列一、三、四名。在譯成中文的國外非虛構作品中,海斯勒“中國三部曲”的豆瓣評分也都超過了9.0分,在同類書籍中排名第一,其傳播效果與影響可見一斑。這能為講好中國故事提供哪些有益參考,值得深思。這里主要考察的問題有二:國內外讀者對三部曲的關注點及異同在哪里?這些中國故事為何能夠得到有力的國際傳播?
海斯勒,中文名“何偉”,英美文學碩士,曾于1996—1998、1999—2007、2019—2021年在中國旅居。英文版三部曲分別于2001、2006和2010年首次出版,其后數次重印,前兩本還分別于2006和2007年進行了再版,長期位居美國亞馬遜中國圖書暢銷榜,《江城》還一度位列中國旅行類書籍之首。繁體中文版的三部曲也都先后各有兩個譯本:《江城》有2006和2012版,《甲骨文》有2007和2011版,《尋路中國》有2011和2013版。簡體中文版的《江城》和《尋路中國》也于2012和2011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并且至2017年4月已經分別印刷了16次和18次,印數也都到了247200冊。
海斯勒的中國書寫,不僅在圖書市場的表現成績喜人,也贏得了極好的口碑?!督恰帆@得過“Kiriyama環(huán)太平洋圖書獎”,《甲骨文》曾是《時代周刊》年度最佳亞洲圖書,《尋路中國》簡體中文版領跑了新浪的2011年十大好書榜榜單。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書在國內外大型的圖書評論社區(qū)Goodreads(滿分為5分)和豆瓣讀書(滿分為10分)上都有大量的評論,并且贏得了很高的評分,具體如表1。
表1 “中國三部曲”的評價情況(截至2019年10月27日)
英文版三部曲在Goodreads上的評價數量,已經超越了很多中國題材的文學作品,如林語堂MyCountryandMyPeople的評分雖然有4.19分,但評價數量只有308。英國非虛構作家扶霞·鄧洛普(Fuchsia Dunlop)的《魚翅與花椒》(Shark′sFinandSichuanPepper)的評分和評價數量也分別只有4.02和3037。并且,三部曲的中譯本在豆瓣讀書上的評價數量和評分,都超越了Goodreads上的對應指數?!督恰贰秾ぢ分袊发藓嗴w中文版的評價數量已達到了30000+。Goodreads和豆瓣讀書上評價的星級占比,海斯勒的中國三部曲所獲得的五星和四星占比合計均在80%以上。其中,豆瓣讀書上五星占比超過了56%,一星占比也都在0.2%之下。根據數據顯示,簡體中譯本比繁體中譯本的關注量高很多,中國讀者對海斯勒的非虛構中國書寫興趣很大。而這一數據,與之類似的題材,梁鴻2010年版的《中國在梁莊》相同時間的評價數量和評分只有3514和8.0。
由于Goodreads上的評論是英文評論,豆瓣上是中文評論,因此筆者通過爬蟲軟件Python分別在Goodreads和豆瓣讀書上抓取中英文五星好評,將收集到的用戶評論采用詞頻分析法進行分詞和高頻詞匯的提取。在經過詞頻軟件Nvivo進行分詞和高頻詞統(tǒng)計處理后,得到中文詞條1001條,英文詞條985條。由于樣本數量大,根據詞頻熱點的分布規(guī)律,本研究最終選取出現頻次在50次以上的有效高頻詞匯進行整理呈現,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Goodreads和豆瓣讀書上讀者評論高頻詞詞表(截至2019年10月27日)
英文高頻詞中,China 和History高居榜首,數量上遠超其他高頻詞。Chinese雖然屈居第三,但考慮到其與China的鄰近關系,因此,可以歸為一類。這些詞中名詞最多,其中專有名詞有China,Hessler,Fuling,Chinese,English,分別指向特定的國家、人、區(qū)域和語言。普通名詞中history,life,peace,country,time,culture 和story都是抽象名詞。形容詞有modern,first,English,interesting,其中有些既可以做名詞又可以做動詞,唯一的動詞為read,表明讀者和小說的接觸方式。進一步聚焦Goodreads上的熱門評論,發(fā)現在對中國形象的認識上,大部分讀者都認可中國的豐富性、經濟的迅猛發(fā)展和復雜性?!督恰放琶壳暗囊粍t熱評直接提出:與中國相比,美國的問題也很多,“這里的普通公民并不比他的中國同行更有能力實現變革。我們只是有參與的錯覺。至少中國人比較現實”⑦。在《甲骨文》里,讀者“看到了經濟蓬勃發(fā)展的現代中國、中國農村、被遺忘的偏遠小城和國家的歷史”⑧。但不可否認,也有一些負面印象,譬如《尋路中國》的首條熱評提到:“有一點可以肯定。從現在開始,我將永遠害怕中國的出租車司機。這并不是因為我認為他們能力很強。”⑨值得注意的是,在新冠爆發(fā)后,不僅三本書的評分均有所提升,而且出現了對中國新的解讀:《尋路中國》排名第二的熱評認為該書是一本關于中國經濟的書,寫了個人選擇對中國經濟的轉型發(fā)揮的作用,隨后一位讀者的回應中更是將其總結為“中國經濟內部充滿活力,是以創(chuàng)業(yè)精神為基礎的”。從讀者評論來看,三部曲對中國形象的建構總體上是比較積極、正面的。
中文高頻詞中,專有名詞同樣位居第一,只是增加了“江城”“美國”兩詞,“涪陵”的排位大幅提前。普通名詞中“外國人”位居前列,“城市”“地方”“社會”“長城”“歷史”“鄉(xiāng)村”和“工廠”等指向空間的名詞居多,指向時間的名詞“歷史”排名靠后。動詞有“觀察”“變化”“記錄”“描述”“發(fā)展”,表明注意到了作者的寫作方式。
排名第一的詞語,中英文非常一致,均是“中國”/“China”,也就是說中國題材是讀者們關注最多的。尤其在英語評論中,“Chinese”這個關鍵詞的排名達到了第三,“people”排到了第五,表明英語讀者更看重其表現中國、漢語和中國人的內容。這點從海斯勒的創(chuàng)作經歷也可以看出來,中國題材成就了他,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回首過去,我感到自己很幸運,當美國人和歐洲人開始重新發(fā)現中國的時候,我的書恰好出版了。”《江城》2001年出版,其時中國成功申奧、加入WTO、舉辦亞太經合組織會議。中國不斷靠近世界舞臺中心與中國的受關注度成正比。
在中文評論中,“美國”“外國人”這些表示異國和外來者的詞語出現頻率非常高,而在英文評論中則沒有與之對應的高頻詞,與之相關的只有作者Hessler??梢娭袊x者對作者的美國身份具有較高的知覺,但英文讀者關注更多的是“海斯勒”這個人,并沒有意識到是一個美國人或者外來者在寫中國,也即對小說是“從異質文化視角來看”這點認識不是很明確。換言之,英文讀者并沒有將海斯勒當作美國人的代表,而是注意到了其更具體的身份。同理,“視角”也是中文評論里出現而在英文評論里沒有出現的關鍵詞。Peace、Corps這兩個高頻關鍵詞在英文評論中經常組合在一起出現,Peace Corps是海斯勒首次來到中國的志愿者組織名稱,對這個組織名稱的關注體現了英文讀者比較了解海斯勒的背景,而中文讀者對此缺乏認識。中文關鍵詞“涪陵”“江城”位居前列,而相應的英文關鍵詞“Fuling”“river”“town”出現頻率和排序則要低得多。這種現象說明了涪陵這個中國小城在不同讀者群體中的印象并不相同,對中文讀者的印象比對英文讀者的印象更深刻些。
中英文讀者的高度認同,以及高頻詞的不同,是與海斯勒中國小說本身的特點關聯在一起的。也就是說,由于小說本身的寫作技巧和豐富內涵,導致不同的讀者群體對其進行取舍各異的“片面化”解讀,從而獲取了對外來文化和本身文化的對照性理解和比較,最終達成了經由小說而進行的溝通和交流。那么,海斯勒小說文本究竟有什么特點會引發(fā)這種閱讀效果呢?
講述中國故事的傳播實踐很多,然而在國內外均能獲得認同的實例卻并不多見。要么能在國際上獲得較高的認同,卻被國人視為“編造”“想象”“抹黑”甚至“妖魔化”,要么能在國內獲得較好的接受效果,在國際上卻波瀾不驚。從文學實踐的歷史脈絡來看,18世紀的西方人看中國,大多將其視為“烏托邦”,如伏爾泰等人作品中有著“明君賢臣”的中國。19世紀的西方人看到的中國,愚昧狂妄,自以為是。外國文學中關于中國的“集體想象物”往往和真實的中國相距甚遠。因此,考察海斯勒中國故事講述中的意義傳播所需的認同機制就顯得尤為重要。
言述宇宙(universe of discourse)是皮爾斯提出的一個概念,李斯卡(James Jacob Liszka)進一步指出:“言述宇宙是發(fā)送者與解釋者為了交流發(fā)生所必須共享的那種東西,因此它被稱作‘言述社群’(discourse community)可能更為恰當。為了使交流得以發(fā)生,作為發(fā)送者的符號則必須成為解釋者所共有感知的一部分;反過來說也就是,交流要求從一個公共社群(common community)中獲得一種感覺性。而這就使得發(fā)送者與解釋者的可交換原則(exchangeability)得以存在?!焙喲灾?發(fā)送者的觀念和了解到的碎片應該連接到接受者的全景中,接受者能為發(fā)送者充當發(fā)送者。非虛構中國故事的國際傳播,是需要連接到英語讀者的世界中的。海斯勒作為美國人與英語世界讀者的連接優(yōu)勢在這一點上顯而易見,與漢語世界讀者的連接則是其卓越之處,究其原因首先在于其對共通話題的選擇上。中國學生的英文課堂教學、三峽大壩、長城等都是一些較為常見的一些共通話題,這些話題構成了言述社群形成的基礎。
有了共通話題使言述社群具備了對話的條件,但意義活動之發(fā)生還需要認知差(cognition gap)充當基本動力。認知差指意識主體所感知到的與對象之間的認知落差狀態(tài),“對任何問題,主體意識感覺到自身處于相對的認知低位或認知高位,這種認知的落差是意義運動的先決條件”。海斯勒的非虛構小說很巧妙地同時為中國讀者和西方讀者提供了認知差,盡管這種認知差有所不同。
英文讀者感到有趣的點之一是海斯勒融入當地生活的經歷。海斯勒講述自己的經歷時,特意提及了中國學生是如何學習莎士比亞的,并且對之贊許頗多。從認知的角度來看,這為中國人的生活與西方文學世界提供了關聯點,屬于共通話題上的認知差,“當被交流符號能夠把發(fā)送者與解釋者‘焊接’(welded)在一起時,交流行為就發(fā)生了”。海斯勒受過系統(tǒng)教育,熟諳西方世界,由此在尋找認知差上占優(yōu)勢。當海斯勒用美國人熟悉的視野,將共通話題放置在其中國經歷中去講述時,故事內容層面的“陌生化”就會出現,構成了讀者閱讀時的認知差,也在一定程度上與西方讀者的期待視野相吻合。海斯勒的前經驗視野是英美讀者所熟知的,但在選取素材上的焊接點則是其獨創(chuàng)之處。當陌生世界通過海斯勒熟悉的前經驗視野過濾,就呈現出“陌生”與“熟悉”交織的效果。
與西方讀者相反,構成中國讀者認知差的正是作者的西方文化視野。英文版的《江城》附了三張中國地圖,分別標出長江水系上的四川涪陵、涪陵城區(qū)和四川在中國的位置。簡體中文版《江城》則去掉了這三張圖。顯然,這種取舍是基于不同讀者作出的,涪陵于中國讀者而言不缺認知差?!督恰穼⑾嗷ツ吧母⒘耆撕秃K估罩糜谕豢臻g,雙方互視,彼此充滿好奇。這一點在譯者李雪順那里得到了確證,“《江城》英文版出版之后,作為小說主人公的涪陵人自然被激起了強烈的閱讀欲望,誰都想一探究竟,何偉這么一個美國人到底是怎么看待這個地方的。地方上的領導們把這事兒作為一項政治任務層層轉交到了我的手上,要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中文譯稿”。這種跨視角的審視恰好就是文學寫作所注重的“陌生化”,“陌生化則不斷破壞人們的常備反應,使人們從遲鈍麻木中驚醒過來,重新調整心理定勢,以一種新奇的眼光去感受對象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當這種陌生化是對中國人自己生活世界的打量時,其文學魅力就會大增。
第一人稱敘述是目前國內外非虛構小說較普遍使用的敘述方式,如梁鴻的非虛構作品,以及包括海斯勒、史明智(Rob Schmitz)、梅英東在內的美國和平隊成員有關中國的非虛構小說,采用的都是這種敘述方式。第一人稱敘述,也叫同故事敘述,敘述者同時也是小說中的人物。敘述學家蘭瑟(Susan Lanser)按照敘述者在故事中卷入程度的高低,將其分成了五種類型:主人公、復合主人公、小角色、見證式人物和非卷入式的目擊證人。第一人稱敘述并不必然帶來浸入感,但當寫“我”融入中國人的生活時,就構成了浸入式體驗,此時“我”與“我”所講的中國人共同成為小說的復合主人公。并且,“我”是要為所展示的事情提供人格擔保的真實作者。
海斯勒的中國故事在取材上有個特點,即偏愛寫普通人的生活,而非進行宏大的歷史敘事。第一人稱敘述難以進行宏大的歷史敘述、全景敘述,海斯勒完美地避開了這一短板。第一人稱敘述的長處,在于便于隨時發(fā)表作者個人的感受、體驗和評價,將讀者與敘述者捆綁。讀者在閱讀時,跟著作者“我”去看中國的山川社會,了解作者內心的感受和對人事的看法,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因為敘述者“我”在事件發(fā)生地,讀者“你”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們”都在事件發(fā)生地。這是在敘述視角設置上,將讀者與敘述者“我”相捆綁,制造閱讀時的在場感。
“我”充當敘述者,也利于張揚“我”的主體性,讓讀者了解到“我”的所思所感,并進入到“我”的內心世界,這種寫法屬于內聚焦。進一步來說,“我”和“中國人”的距離越近、交往越多,浸入度越高,對中國人生活的理解也就越加深刻。三部曲都有相當部分寫了作者和中國人結交并建立深度友誼的過程,《江城》是面館老板一家和自己的學生,《尋路中國》是三岔的一個農民家庭。從讀者評分來看,可以發(fā)現評分與作者在故事講述中的浸入度成正比,《江城》最高,《甲骨文》最低。而在熱門評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對海斯勒的肯定性評價中“engaging”“true life experience”“finding his feet in China”“fit into the daily life there”等字眼經常出現,而其出現的原因則來自于其中所講的事并不全是“他們”的事,也是“我們”的事。來自外團體的“我”,掌握了漢語,逐漸理解了中國人那種不證自明的東西,對語言、傳統(tǒng)習俗和習慣等原先這些含混不明的事情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敞開、傾聽和參與構成了理解文化差異的一把鑰匙。
海斯勒的作品能達到如此高的認同也與其在小說中發(fā)表的見解評價有關。皮爾斯認為,有五種確立意見或信念的方式,即固執(zhí)的方法、權威的方法、先驗的方法、公共意見的方法,以及調查或探究的方法。固執(zhí)的方法和權威的方法分別依賴習俗和強權,公共意見是權威對公眾意見熱情引導的結果。先驗的方式是如笛卡爾、康德等傳統(tǒng)的哲學家所采用的方式,是通過理性去建立一套普遍的、超越任何社群的基礎信念。探究的方法將意見和信念建立在持續(xù)的調查上,以歸納、試推和演繹為主導原則,承認信念錯誤的可能性,允許諸種信念的并存。與其他方式相比,持續(xù)的探究可以確立真正的信念,是建立在敞開和傾聽基礎上的文化理解方式。
海斯勒在講述中國故事時,經常采用開放的心態(tài)去理解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通過仔細的觀察、歸納,有時甚至是尋找材料來支撐自己在故事講述中發(fā)表的意見。這也為他贏得了英語世界的諸多好評,如在Goodreads上獲贊最多的五星評價中就明確提及,作者沒有獵奇式地看中國,而是充分意識到自己的外來者身份,即便是當人們僅僅因為他是個西方人就對他拳腳相加時,他也以疏離和反省的眼光去講述。實際上,讀者評論相當關注海斯勒講述中國故事時的態(tài)度,對作者的贊同經常用“empathy”“sense for the human side of the story”“heart-renting insights”等詞語來肯定;而一些讀者對其小說不滿也因其同情不足而引發(fā):“Most of the time the book doesn′t evoke much sympathy(other than pity,possibly)for the people,and it certainly reinforces a lot of negative stereotypes about the Chinese ”。探究出的意見或許并非正確,但通過探究的方式去真誠地理解中國普通人的生活卻為其贏得了更多的認同或理解。
在小說中,身為敘述者的作者不可避免地會將自己的學識、態(tài)度和修養(yǎng)在敘述中呈現出來。海斯勒的優(yōu)點在于判斷非常謹慎,很少著意渲染某種情緒。他的見解通常是經過大量的事實觀察和資料查詢而來,盡管這些意見也有不妥之處,卻不會顯得太主觀和生硬。正因如此,中文讀者才更能夠接受和理解。在全球互聯的時代,國與國之界限不斷被跨越,講述他國故事時,誤解不可避免,但只要不斷地去嘗試理解就能不斷減少誤讀。而尖酸刻薄地講述他國故事,不僅會影響他國讀者對其作品的接受,同樣也會影響到本國讀者對其作品的認同,如同樣是講述中國故事,美國作家J.Maarten Troost的LostonPlanetChina(2008)就因為刻薄膚淺而在Goodreads上評價不高。當海斯勒和周圍的中國人在面對一件事態(tài)度、行動不同時,他會在一定程度上自覺地避免西方社會文化習俗對個人的規(guī)定,盡力去探索、總結不同中國人背后的行為邏輯,努力將之放在更大的時代文化語境中予以解釋,如當講到農民魏子淇的兒子因住院與護士發(fā)生沖突時,作出寬容式的理解。這是將人放在社會大環(huán)境中縱深理解,基于同理心而作出的判斷。
外國人的中國小說能否贏得中國人的認同,往往取決于作者是否認真地采用了探究的方式,是否具有同理心。如果作者能用移情來理解和評判中國故事是如何發(fā)生的,中國人怎么理解和看待自己,那么這種態(tài)度就會比較容易超越文化的隔閡,獲得廣泛的認同,正如豆瓣上關于《江城》的評論中排名第一、獲得了250個“有用”標簽的熱門評論所言:“這就是一個人和另一群人的交往,他們生活習慣和思維習慣也許不同,本質上對感情、對文學、對社會責任的感受卻沒什么區(qū)別?!比祟惞倘挥形幕牟町?但在生存的各個向度上享有一些共同性。講好中國故事可以進行文化融合,但是需要開放的敘述者視野——建立在不斷探究基礎上的同理心,將文化他者視為可以理解的對象,理解傾聽他者的言說,并做出真誠審慎的判斷。如永見勇所言,“如果我們能夠承認,我們的理解受到歷史的限定,因此允許我們自己向外團體的所說敞開,那么我們之間就可能會形成一個新的視域?!比魏沃袊适碌闹v述者都會受到歷史的限定,能夠傾聽,理解講述對象生活的一般形式,且以同理心去表現講述者和被講述者的這種差異,作出合理的判斷,而不是簡單地肯定或否定才是獲得認同的關鍵。
“中國”是什么樣的,是通過被言說、建構而被認識的,言說所及的中國人、事和空間都是有意識的選擇,其背后有相應文化價值觀念的支撐。將中國植入故事中去言說是展現中國的有效方式。海斯勒的非虛構小說,講出了國際讀者喜歡看的中國故事,也刷新了中國人的自我認知,由此參與了中國國際形象的建構,有效擴展了中英文讀者的共同意義空間,可以說為共識的達成做了準備,“頻繁、反復的傳播會使人們對某些事物的觀念趨同,在不涉及重大利益問題時尤其如此。廣泛、深入的交流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分歧”。非虛構小說這種文學實踐屬于大眾傳播,講述的中國故事兼具紀實性和文學性,傳播涉及的面很廣,大量頻繁的傳播會使人們對中國的觀念趨同。并且,鑒于安德森的考察,小說是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形成的重要手段,小說的結構展示的諸多互不相識的行為者,組成一個社會學的有機體,穿過時鐘和日歷規(guī)定的同質時間的想法,恰好成為了民族理念的準確類比。而非虛構小說因為具備紀實體裁的規(guī)約,有較多的確定性信息,更成為再現中國的直接方式。因此,講好中國故事,不能忽視非虛構小說這一維度。海斯勒的小說提供給我們一個能夠頻繁傳播讓讀者認同的樣本,能夠為探索如何講好中國故事提供一些啟示。
從傳播主體的角度看,身為美國人的海斯勒,在講述中國故事時,必然會攜有西方人的文化認知框架,這是國外傳播主體在講述中國故事時的先天因素。這一因素會使其在選擇針對英語世界讀者的中國題材時,更容易挑選共通性的話題,從而為中國故事的傳播找尋一個言述社群。其在講述中國故事時,能自動與自身文化傳統(tǒng)對接,講述一些本國讀者不太熟悉的事情,從而在內容上構成對本國讀者的認知差,在視角上構成對被講述國讀者的認知差。這是身為他國文化中的傳播主體講述中國故事時所具備的一大優(yōu)勢,因此講述中國故事,可以考慮征用更多的他者文化中的傳播主體,尤其是長期在中國生活過的外國人,以便跨越文化障礙。
從傳播內容上看,講述具有典型性的普通中國人的故事,展現豐富多元的中國,比對中國進行宏大敘事更易產生接受認同。講述時,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技巧,讓讀者貼近作者、浸入式貼近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會使中國故事的講述帶有更多的代入感和可接近性。不過,第一人稱敘述,要使意義生成朝向積極認同的方向發(fā)展,則需要講述者采用探究的方法謹慎地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本著同理心去講述。任何判斷的得出,都需要建立在仔細考察、并且尊重讀者差異的基礎上,講述者的態(tài)度是否真誠寬厚會直接影響到國際傳播的效果。
注釋:
① 曹茹、郭小旭:《從接受美學看媒體如何講好中國故事——隱喻、母題與適度陌生化》,《出版發(fā)行研究》,2018年第10期,第28頁。
② 本圖借鑒了張漢良先生的“表意過程與意義傳遞過程”圖(載于《文學的邊界》一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頁),并用拉斯韋爾的5W模式進行了對應。
③ 周憲:《認同建構的寬容原則和差異邏輯》,載《文學與認同:跨學科的反思》,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40頁。
④ 刑軍紀:《試論當代中國“非虛構文學”的可能性》,《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第60頁。
⑤ 張吉人:《與〈尋路中國〉有關的幾個段子》,《編輯學刊》,2011年第7期,第60頁。
⑥ 《甲骨文》因為沒有簡體中文版,因此總評價數還不到4000,比其它兩本書少了很多,評論數也大大減少。
⑦ Aron.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94053.River_Town?#other_reviews.2011-08-28.
⑧ Goran.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9755.Oracle_Bones#other_reviews.2018-11-03.
⑨ Adina.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6945572-country-driving#other_reviews.2017-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