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難以忘懷的交往

都說人有第六感覺，我不得而知，但很蹊蹺，數(shù)十年的新聞生涯，以往都是紙筆寫的文稿，退休20余年，很少去翻動它。昔日，心血來潮，將一大堆文稿和書信搬出來，想整理一番。一只大信封引起我的注意，抖開一看竟是黃宗英老師以筆撰寫的信稿共十余件。我回憶起有幾篇比較長的稿件，內(nèi)容比較敏感、尖銳，因種種原因無法刊出。我想退還給她，但她說先放你處，以后再說。這一放20多年過去了。

2020年12月14日凌晨，我還躺在床上，習慣性拿起手機查看微信，一條信息跳進我的眼眶：“黃宗英今晨3時28分去世，享年95歲”。我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這幾天我有點輕度美尼爾癥，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都顫抖不已。

數(shù)十年間，我和黃宗英老師難以忘懷的友情，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翻騰。

1996年11月，我年滿60周歲辦理了退休手續(xù)，這本是一個很正常的程序。消息不脛而走，沒想到這么一件平平常常的退出新聞舞臺的消息，卻牽動了不少新聞界、影視界同仁的心，有的朋友還為我提供今后新的擇業(yè)出路。

黃宗英從北京打來長途電話，聲音急切地問我：“聽說你離開《文匯電影時報》啦？”我說：“正常退休?！彼终f：“千萬不要有失落感，退休后可干的事多著呢！過幾天我和馮亦代回上海，我們見面再聊?！彼婉T亦代老師很快來到上海，隔天就在她兒子經(jīng)營的虹橋大風車酒家舉辦家宴，派車將我接去。席間，她對滿桌的兒孫們說：“今晚的家宴沒有外人，我請羅君，因為我從不把她當外人，她是我們電影界的好朋友，我把她看成是我的小妹。”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激動的淚水溢出來。邊說邊聊，她提議讓馮亦代老師說說自己六十歲以后才試筆寫小說的經(jīng)歷。馮亦代老師遵命說了近二十分鐘，我心里明白，宗英老師是讓我退休別擱筆，別泄氣。將近三小時的飯局，是那么的溫馨，催人淚下。

可能是一種緣分，說來話長，我第一次好奇地躲在她的旁邊，是1956年的春天。那時我還是廠里的一名女工，周日廠里組織團日活動，到無錫梅園游玩，遠遠地看到竹林里在拍電影《家》，黃宗英飾演的梅表姐和孫道臨扮演的高覺新在竹林里相遇的一場戲。巴金著作小說《家》我看了多遍，對內(nèi)容如數(shù)家珍，有機會目睹拍片，我興奮異常。這場戲拍了一個多小時，我傻乎乎地站在竹林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一個多小時。影片《家》上映，我跑到大光明電影院連看三次。黃宗英、孫道臨這兩位大明星牢牢地留在我的腦海里。

斗轉(zhuǎn)星移，日后我上了大學分配到《文匯報》，從當記者到負責《文匯電影時報》，始終活躍在影視戰(zhàn)線上，當年偶像，如今也成了我的采訪對象。

宗英老師集文學家、表演藝術(shù)家、社會活動家于一身，她所發(fā)表的多篇擲地有聲、屢獲報告文學獎的作品《小木屋》《大雁情》《小丫扛大旗》等等以及撰寫上官云珠的長篇《星》，我都讀了又讀。我非常崇拜她，因而也時常向她約稿，她總是一口答應(yīng)，還說她喜歡看《文匯電影時報》，樂意為它撰稿。她言以力行，這就是為什么我會有她那么多存稿。雖未能刊出，但很珍貴很珍貴。

《文匯電影時報》于1985年10月創(chuàng)刊，時名《中國電影時報》。正當這份報紙在讀者和影視界影響逐漸擴大時，1987年8月中旬，《文匯報》黨委接到國家出版局一紙公文：“由于《中國電影時報》以‘中國二字命名，根據(jù)有關(guān)地方報紙不能用‘中國命名的規(guī)定，從1988年起?？?。通知猶如晴天霹靂，消息傳開，北京上海等地的讀者、影視界的朋友反應(yīng)異常強烈。黃宗英剛從西藏采風回來，帶著一身病痛與湯曉丹、張瑞芳、白楊、謝晉、秦怡、劉瓊、?；?、王丹鳳、趙煥章、白沉等十六位影視界著名人士聯(lián)名上書，給上海市委寫信，充分闡述這份報紙的社會影響和存在價值，沒有任何理由?？?。

當時市委書記陳國棟在申訴信上批示：“你們有權(quán)向有關(guān)部門申訴自己的意見?！?/p>

有了市委書記的批示，《文匯報》副總編輯兼《文匯電影時報》主編史中興（我是主持日常辦報的副主編）帶著我上北京向中宣部反映意見，經(jīng)過反復(fù)討論，最后同意更名《文匯電影時報》，繼續(xù)出版。一場決定一份報紙生死存亡的風波，就此平息。

黃宗英聞此消息，興奮異常，約我抽空去她家聊聊。我也想趁此機會聽聽她多次進藏的經(jīng)歷，撰寫出震驚文壇的報告文學《小木屋》的故事。在她家里，我簡單地說了“?？憋L波和起死回生的過程。她伸出兩只手臂讓我捏，還說你重重捏。她告訴我，因多次進藏環(huán)境艱險空氣稀薄，留下后遺癥，手臂從上到下毫無知覺，你怎么捏我都不感到痛，麻木極了（幾年以后她雙腿也沒了知覺）。

一部《小木屋》的誕生，從她那好聽的發(fā)聲中緩緩道出。

1982年9月，中國作家協(xié)會派出作家訪問團去西藏，由黃宗英擔任領(lǐng)隊。體檢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黃宗英心臟左側(cè)傳導阻滯，建議她慎重考慮，是否放棄進藏。黃宗英態(tài)度堅決地說：“你們放心，我皮實，沒事，我會對自己負責的。”醫(yī)生在千叮萬囑中只好放她一馬。

進藏整整一個月，訪問團跑遍藏區(qū)的角角落落，所幸黃宗英除了發(fā)點小毛病，健康無大礙。規(guī)定一個月的訪問時間到了，團里買好所有人的飛機票，準備回北京。黃宗英突然提出要退機票，說要到原始大森林去看看。她的個性很強，說到做到，誰也說服不了她。為了不給團里添麻煩，黃宗英竟給上海文藝出版社黨委寫了一封似遺囑的信，落款：1982年10月3日黃宗英匆匆含笑留言。

原來黃宗英在晚飯后散步的時候，意外遇到從事生態(tài)學研究的林業(yè)專家徐風翔，他們在幾年前一個學術(shù)交流會上認識。徐風翔在會上提出要在原始森林里建立高山生態(tài)研究站，為提供科學研究的小木屋設(shè)想。此意吸引住了黃宗英。這次在西藏意外重逢，用她的話說：是上帝的安排，了卻她的一個心愿。

她隨徐風翔來到波密縣崗鄉(xiāng)，住進小帳篷，一頭鉆進原始森林里。懸崖深澗、寒風呼嘯、野獸出沒，難以用筆寫盡的惡劣環(huán)境，她和其他隊員都咬牙挺住。其間食野蘑菇中毒，全體成員無一幸免，幸好當?shù)匾皯?zhàn)醫(yī)院醫(yī)生及時趕到，挽救了所有成員的生命。

“有失必有得”，這是生性倔強的黃宗英原話。功夫不負有心人，黃宗英跟著徐風翔一次次去森林里作業(yè)，她竟學會了使用測量儀和風向風速儀，還敢手握油鋸伐木。

為了幫助徐風翔建立高山生態(tài)研究站和小木屋的心愿，她寫了多份請示書，向有關(guān)部門寄了又寄?！缎∧疚荨返膱蟾嫖膶W由此在她筆下誕生。

多次進藏，收獲頗豐，為她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但她也付出了健康的代價。

她成了醫(yī)院的?？停幸荒晁龔耐鹌铰肪裥l(wèi)生中心打電話給我，說精神上出了點問題，住院了。我匆匆趕到醫(yī)院，但她的病情尚未穩(wěn)定，醫(yī)生不讓我見她。

還好，治療及時不久出院，回到家里，黃宗英打電話讓我過去。下午我到她家時，客廳里還有一位被她請來的朋友，是社科院的，名字我已忘了。我們聊得很興奮，還在她家里用晚餐。阿姨是無錫人，燒得一手好菜。飯后，宗英老師還舍不得我們走，我們又留下來聊天，我記得她說得最多最詳細的事是趙丹決定演周總理、演魯迅被刷下來，對趙丹的打擊?？?點了，阿姨突然走到我們面前，板著臉孔指責我倆：“你們難道不知道宗英有病，她剛從醫(yī)院回來幾天，怎么可以讓她聊這么長時間？”黃宗英吐了吐舌頭，我和社科院這位朋友立刻起身知趣地走了。

我知道這位保姆在她家已服務(wù)了四十多年。“文革”開始，黃宗英和趙丹關(guān)進牛棚，每月只發(fā)十余元的飯費。工宣隊來家讓保姆回無錫，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當時黃宗英的小兒子才幾歲，幾個子女的生活費用無處著落，這位保姆不但毅然留下來，還將自己的積蓄拿出來開支家用。多么讓人感動的品德。

“四人幫”倒臺后，全家把保姆當親人對待，非常尊重她。她的話在家里很有權(quán)威性。

黃宗英是華東醫(yī)院的?？?，我常抽空去華東醫(yī)院探視她，聊聊社會上的情況。她凡出書總會送一本給我，包括她和馮亦代的《情書集》，我們之間的友情不尋常。有一次我起身準備離開，她在我身后叫了一聲“阿羅”，我回頭問她什么事，她不好意思地要我替她買點“定勝糕”，說嘴饞想吃。我不知道什么叫“定勝糕”，回家問鄰居才知道是一種點心，喬家柵有得買。我興奮地跑到永嘉路喬家柵買好“定勝糕”送到醫(yī)院。還有一次她托我買“泡芙”，我由衷地高興，她不把我當外人，而把我看成是她的小妹。

與黃宗英的交往，值得回憶的事多多，讓我記憶深刻，至今這份珍貴的手稿仍保存得好好的：

1989年元月，我忽然收到她從北京寄來的罕見用毛筆書寫的懷念丈夫趙丹的悼文，叮囑不讓見報，只讓我知道她失去趙丹以后的心情。全文如下：自君別后山川伴我我伴山川，自君別后硯冷墨枯紙黃筆魂相偎依，自君別后只想忘記偏難忘記，自君別后怎么料得最悲寂處我竟沒個人能任我由著性兒跟他一陣陣胡亂發(fā)發(fā)小脾氣。

珠江畔思阿丹，孩兒媽宗英

1989年舊作甲申元月書

我沉默良久，心中五味雜陳，冷靜想想，黃宗英老師能與深愛的丈夫趙丹先生在天堂相聚，永不分離，再無相思之苦，人生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