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90秒（散文）

陳榮華

走起，去泰順！來一次說走就走的穿越。十一月中旬，在景寧畬族自治縣工作的一位朋友來電告訴我：文成至泰順的高速可望在下月正式通車，而與之毗鄰的景寧到泰順間正在加快修建的景泰高速也有望很快建成通車;屆時將極大地方便景泰兩縣之間的快捷出行和交往。相信到那時，從景寧去往泰順的唯一通道——235國道也將逐漸轉(zhuǎn)換為一條穿越浙西南高海拔的盤山觀景公路。

去泰順探秘一直是我多年來自駕出行計劃的一個重要愿望。泰順縣位于浙西南洞宮山脈與南雁蕩山脈交匯處，西北與括蒼山脈相連接，泰順縣城平均海拔超過500米，為浙江省海拔最高的縣城。泰順也是浙江省最有魅力、最為靜謐、最具人文景觀和自然風光的內(nèi)陸縣域。

朋友的來電一下子點燃了我一直猶豫不定的泰順之行，我很快聯(lián)系了另一位車友，當即決定十一月下旬攜家人、朋友前往泰順，來一次探秘穿越。

泰順之縣名為明景泰三年（1452）由明朝第七位皇帝明代宗朱祁鈺所賜，意喻“國泰民安、人心歸順”。泰順是中國獨一無二的廊橋之鄉(xiāng)，現(xiàn)尚存宋至明清以來各類橋梁970多座，其中有近五十座古廊橋被列為國家級文保單位，另有被列入國家和省市非遺名錄116項。泰順境內(nèi)有海拔千米以上山峰179座，其中白云尖海拔1611米，為浙南第一高峰。

曾經(jīng)有近八年時間我與泰順相距近在咫尺，當時我所服役的部隊就駐防在麗水市云和與景寧兩地（那時景寧歸屬云和縣，后來新設(shè)景寧畬族自治縣），與泰順隔山為鄰，雖相距不到60公里，但僅有一條山高路險、事故頻發(fā)的盤山公路連接兩縣之間的交通往來，故直到我離開景寧也未曾去過泰順。

說走就走，就在這個層林盡染、萬山紅遍的深秋季節(jié)，趕在景泰高速開通前，在群山連綿的高山峽谷中來一次穿越景寧、泰順兩地的越野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也正好了卻了我一直想探秘泰順的心愿。當然采風廊橋人文景觀和眾多非遺項目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至于是否有廊橋遺夢般的邂逅那就另當別論了。

11月24日上午，我們一行八人自駕兩輛性能優(yōu)越、又非常適合山地越野的豐田普拉多，從寧波出發(fā)行駛約400公里后抵達景寧畬族自治縣。

據(jù)景寧的朋友介紹，235國道景寧至泰順這58公里山道是浙江省平均海拔最高的盤山公路，被稱為浙江的天路。由于山高路陡、急彎無數(shù)，加上路況復(fù)雜，常年事故頻發(fā)。尤其是令眾多司機望而卻步的龍井隧道，海拔高度近一千米，出隧道后的下坡路段長達15公里，有數(shù)十個打煞彎（急彎），路側(cè)深淵落差最大200多米，是235國道最危險路段。古人曰：進蜀國走蜀道，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多年前如要開車或乘車去一趟泰順，實在不亞于唐僧西天取經(jīng)，這條險象環(huán)生的盤山公路確實也讓很多司機感到心始終吊在嗓子眼上。而對我們初次穿越者來說無疑是一條充滿變數(shù)的危險之路。

自駕去泰順，對我們自己的心理素質(zhì)與駕駛技術(shù)是一次真正的挑戰(zhàn)與考驗。很多司機一提起第一次經(jīng)景寧去泰順翻越括蒼山之巔、穿越龍井隧道時都有一種心有余悸的感覺。行前朋友特意叮囑我們，說臨近龍井隧道口時，你們就會看到一塊告知事故死亡人數(shù)的警示標牌，一行人頓感緊張兮兮的。

我們于25日上午離開景寧縣城，一路上我非常謹慎地駕駛著自己的普拉多越野車，沿著蜿蜒曲折的235國道勻速行駛;沿途還在幾處難得一見的美景勝地下車游覽，中途在公路邊一家農(nóng)家樂吃過午餐后繼續(xù)前行，雖然山道崎嶇狹窄，急彎無數(shù)，過往交會車輛也不少;但對我這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司機來說，這段山路似乎并沒有朋友所說的那么驚險玄乎，至少我還能駕輕就熟應(yīng)對自如。此時已接近中午時分，前方不遠處即將進入龍井隧道。車上一行人開始出現(xiàn)困倦睡意，我似乎也有些許倦意襲來，很快隨著幾輛貨車隆隆的轟鳴聲和對向打著大燈交匯而過的車輛，我赫然看到右前方距龍井隧道不遠處有一錐形巨石前高高豎起的一面碩大電子顯示屏上閃爍著三行紅色字體：前方13.6公里長下坡已死亡37人！接著在臨近隧道入口處右邊又看到一塊醒目的警示標牌豎立在路基右側(cè)，上面用黑紅兩色粗體字寫著“前方13公里下坡、坡陡、急彎，已死亡25人”。我心中頓時一凜，倦意全無，立馬神經(jīng)繃緊，瞪大眼睛，車燈全開進入隧道，小心翼翼地行駛著，心情略微有點忐忑和緊張，并時不時地觀測前后車輛的行進速度和跟進距離。剛剛還昏昏欲睡的一眾人頃刻間都睜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幽暗又灰溜溜的隧道壁，個個顯得有點慌張。這個全長兩公里左右的隧道中間是景寧與泰順的分界處。車子進入隧道不一會兒，我正全神貫注地緊握方向盤以規(guī)定時速行駛時，忽聞隧道兩壁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哭泣聲，還隱隱約約夾著聲聲哀嚎，似海嘯般灌進車內(nèi)，這鬼哭狼嚎聲令車上人員有點毛骨悚然。正當大家感到驚訝和詫異時，這聲音瞬間又變成像一股被狂風裹挾著的呼嘯聲，又或是摻和著重金屬魔鬼樂隊發(fā)出的聲音，低沉貼地，緊隨著前行的車子傳入眾人耳膜，聽起來似有一種萬劫不復(fù)的恐懼感。很快我判定這是一種隧道聲控設(shè)計的聲音，于是囑咐寬慰大家別太慌張;但這種反復(fù)轉(zhuǎn)換、略顯恐怖的聲音始終似沖擊波襲來一般前后左右擠壓進車內(nèi)，左邊一輛輛呼嘯而過的貨車噴出的煙霧尾氣繚繞在隧道狹窄的空間，似晨間團霧籠罩在視線不良、能見度不佳的前方，時不時地彌漫在前擋風玻璃上方;尤其是這恐怖之聲與過往車輛所發(fā)出的陣陣轟響混雜在一起，驚得車上人員大氣都不敢喘，也令我注意力高度集中，絲毫不敢懈怠;“……淡定、淡定！前方有美景，曙光在前頭，好著呢。”我和大家如此調(diào)侃道。直到前方出現(xiàn)一片耀眼的光芒，一口氣開出隧道口，眾人長吁了一口氣，大有逃出生天的感覺，我緊繃的神經(jīng)也得以放松下來。一看時間，從車進隧道不久恐怖之聲響起到離開龍井隧道共耗時約90秒。作為一名駕齡頗長的老司機，我曾駕車穿越風格各異、危險指數(shù)不等的隧道數(shù)不勝數(shù)，惟有龍井隧道這90秒驚悚穿越讓我印象如此深刻。

車子開出龍井隧道后即進入連續(xù)長下坡路段，左邊是突兀的山崖，右邊是深不可測的谷底。一路都是下坡加急彎，再加無數(shù)個U形彎道以及狹窄路段步步驚心的來車交匯避讓、點剎、再點剎;車上人員也如坐過山車，都被連續(xù)不斷的左轉(zhuǎn)右彎搖晃得東倒西歪，膽大的大呼過癮刺激，膽小的也大呼小叫，聽得我也忍俊不禁。由于剛才穿越龍井隧道前已有明確警示提醒，此刻我手握方向盤嫻熟駕駛，顯得既淡定又自信，始終保持著處驚不變的良好狀態(tài)。途中好幾次被電子眼實時監(jiān)控測速顯示，我的車子在個別急彎減速路段的時速都能保持在30碼左右。如此在長下坡路段行駛約十公里后，車子很快從海拔近1000米的龍井隧道駛?cè)敫叨燃s400米的紅巖隧道進口處。車子駛?cè)胨淼狼?，右邊同樣有塊警示標牌眏入眼簾，上面寫著“前方1.3公里已死亡13人！”左邊高聳入云的懸崖上有兩道白練、一邊是美景、一邊是死亡的有趣想象。這就是聞名遐邇的紅巖雙瀑，兩條瀑布從崖頂分開飛流直下，至下方又融合在一起，猶如夫妻牽手連理，當?shù)匕傩沼址Q之為夫妻瀑。想李白當年觀廬山作詩“飛流直下三千尺”，倘若當年恰巧路過此地會不會改寫三千丈呢？為放松一下剛才緊張壓抑的心情，我們隨即將車停在紅巖雙瀑景區(qū)，趁大家欣賞瀑布景觀之際，我就和在此休憩的幾位貨車司機及初來乍到的自駕朋友饒有興致地聊起了對龍井隧道的聲控印象。“……第一次午間過龍井隧道心里怪緊張的，但瞌睡倒是一點不會來了?！薄疤╉樈痪@個設(shè)計很有創(chuàng)意，有了這種恐怖提示音后，龍井隧道兩頭很長時間都沒出現(xiàn)過死人事故了！”“……管他什么鬼哭狼嚎聲，能減少車禍死人就是有用啊！”幾位常年往返龍井隧道的貨車司機如此調(diào)侃道。還有司機說每次出門前都反復(fù)檢查車況，不敢有絲毫大意，絕對不讓車子帶“病”上路……是啊，甭管這聲控音調(diào)好聽難聽，只要安全無事故就是好辦法。我也思忖著，這聲控設(shè)計初衷和鄧公的貓論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紅巖景區(qū)的幾位保安告訴我，過龍井和紅巖兩個隧道對很多女司機的駕駛技術(shù)和膽量是個不小的考驗。頭頂是突兀的巨石，腳下是深不可測的幽深溝壑，連續(xù)不斷的急拐彎加避讓剎車，個別女司機平時習慣于頤指氣使、河東獅吼，此刻大都原形畢露，戰(zhàn)戰(zhàn)兢兢，雙腳打顫。幾年前曾有一位自駕到此的上海女司機因膽怯棄車一邊而哀號不已，最后還是當?shù)乩纤緳C英雄救美幫其開出困境。你還別說，對看過、跟過、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車毀人亡的老司機來說，他們天天人在旅途，日日千里走單騎，除了生死事大，其他一切皆是浮云，可以忽略不計。所以他們喜歡調(diào)侃還未從驚恐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的初來乍到者及那些自稱為老司機、卻早已花容失色的美女自駕者，其實他們是一群憨厚耿直，脾氣直爽的勤勞勇敢者，他們是架起泰順經(jīng)濟暢通的現(xiàn)代“馬幫”，他們撐起了景寧、文成、泰順經(jīng)濟的半邊天。

據(jù)溫州文化系統(tǒng)的一位戰(zhàn)友介紹，以前無論從溫州經(jīng)文成去泰順，還是走省道經(jīng)景寧去泰順，車子一路都在坡陡路險、彎道不斷的砂石路面不停地顛簸跳動著，直把人轉(zhuǎn)得頭暈?zāi)X脹、嘔吐連連，車到泰順人人灰頭土臉像個白毛女。他說很多年前曾有溫州文化部門的一位領(lǐng)導，在一次專程進泰順采風途中意外遭遇車禍，此后二十年再不敢進泰順。后來上面指令其出任泰順七品芝麻官，他就作揖伯樂另點將——究其原因只因一次車禍成陰影。

午后我們進入泰順縣城，從入住酒店到會友聊天、游逛老街、街巷采風等，大家的話題似乎都會涉及龍井隧道與最美天路，當?shù)厝罕姾陀讶舜艘哉\、直率坦誠。“……您是傷殘軍人還穿越這么危險的龍井隧道來我們泰順，真是勇敢呀。您付178元一晚就可以了（當天淡季價標間356元每晚），這是咱酒店應(yīng)盡的擁軍義務(wù)?！痹谔╉標男羌壪驳ぜ{大酒店辦理入住手續(xù)時，大堂經(jīng)理的一番話讓我倍感賓至如歸，心里頓時暖洋洋的。由此也足見泰順縣政府對擁軍優(yōu)屬工作的重視和精細程度是多么的務(wù)實和普及。我們穿越大半個浙江到泰順真是不枉此行。這里擁有寧靜、愜意與舒適，恬淡、溫馨與和諧，而且很祥和、很泰順。

據(jù)說泰順女性很旺夫，她們對不遠千里穿越龍井隧道而來的爺們往往心生情愫，充滿敬意。位于泰順老城區(qū)郵電路上一家小吃店的老板娘告訴我：前幾年有個剛拿到駕照的外地男生獨自一人開車來泰順看望老板娘鄰居家的女兒，不巧在龍井隧道下坡時剎不住翻車受了傷，身體養(yǎng)好后這個泰順女孩二話沒說就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現(xiàn)在這對小夫妻在深圳開門店，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很紅火。泰順女孩當初這樣告訴親友：“直覺告訴我，他能歷盡艱難險阻，翻越高山穿過這么嚇人的龍井隧道來泰順找我，說明這個男人是個意志堅強、用情專一和值得信賴的爺們，以后肯定也是一個顧家愛妻、愛屋及烏、有責任心的男人。”“他能膽大心細翻過山巔，穿過這么危險的龍井隧道來看她，以后必定也能充滿睿智去應(yīng)對未來生活中遇到的無數(shù)個龍井隧道?！边吷弦粋€眼鏡先生如是說。哈哈！有主見！有個性！這女孩真夠敞亮！禍兮福所倚，否極泰來，不錯，這男生也由此因禍得福?？磥砹钊梭@悚的龍井隧道還是劫后余生、邂逅愛情和通向幸福的時光隧道。晚上用餐時，陪同的一位泰順朋友狡黠地問我：“為什么泰順女孩與龍井隧道那么有緣？愛泰泰就必順啥意思？”……呃！我一臉愕然?！肮?，因為隧道外面是廊橋，廊橋這邊有泰妹，‘愛泰泰就必順’就是‘愛太太就必順’的意思！”我的朋友繞口令似地如是說。想想的確如此，只有在泰順你才能耳聞目睹一些與龍井隧道和最美天路相關(guān)聯(lián)的軼事和趣事。在我看來龍井隧道是唯一的，泰順女孩是唯一的，廊橋也是唯一的，泰順更是唯一的，且是無法被復(fù)制的。隨著進出通道的四通八達，已被上蒼垂青很久很久的泰順，也終于面向世人掀起了她那神秘的蓋頭，迎接遠方的客人穿越龍井隧道一睹她那風姿綽約的清澈之美和淡雅悠長的韻味。

《巴黎圣母院》的作者維克多·雨果說過：“死亡與美是兩種深刻的東西，它們包含了如此多的黑暗與蔚藍，以至于我們將之稱為駭人與豐富的兩姐妹，有著同樣的謎與秘密?！逼鋵嵾@樣的感慨與比喻來形容入泰（順）之路的險與美是恰如其分的?，F(xiàn)在235國道景泰段已被列入浙江最美天路，沿線周邊美景佳境讓人流連忘返：封金畬寨、大漈雪花漈、東坑心田、司前亞洲第一長索道、紅楓步道、紅巖雙瀑、烏巖嶺國家自然保護區(qū)、廊橋古鎮(zhèn)、交垟土樓、氡泉景區(qū)……猶如一串珍珠，散落在這美不勝收的人間仙境。這次自駕游泰順，收獲與驚悚并存，就深度游來說恐怕連走馬觀花都談不上，只能算是蜻蜓點水而已。當?shù)嘏笥颜f自駕天路游泰順，至少三五天才能對泰順的美作膚淺了解。當然意猶未盡、留些許遺憾也許是最美的收獲。

確實，泰順始終是令人憧憬向往的地方。一半是云海，一半是迷霧;一邊是驚險，一邊是欣喜。去還是不去？走高速抑或去穿越？蘿卜白菜各人歡喜，這是個不難的選擇。潛意識里，或許我還想跟車友們再約上一次：再去泰順！再去天路，再去穿越，再去廊橋。為什么？只是因為在路途中看了它一眼——龍井隧道，驚悚的美。

原載于《鄞州文學》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