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數(shù)十年，錢鍾書選唐詩首面世

韓寒

2020年11月21日，為紀念錢鍾書誕辰110周年，一部由錢鍾書選定、楊絳抄錄的唐詩手稿，經人民文學出版社整理排印成書，正式對外發(fā)布。該書定名為《錢鍾書選唐詩》，是近40年來從未對外公布的文獻，也是一部可供大眾品讀的獨特唐詩選本。

錢鍾書選給楊絳的詩

拿到錢鍾書先生選定、楊絳先生親筆抄錄的唐詩手稿時，是2017年，編輯胡文駿覺得，以毛邊紙為主的手稿沒多少重量，但卻“沉甸甸的”。淡黃的紙張被訂成齊整的9冊，每一頁，都是楊絳先生以工整的楷體抄下的唐詩。首冊首頁上，有錢先生題寫的“全唐詩錄，楊絳日課”。據楊絳先生回憶，錢先生在原來的封面上還曾補題“父選母抄，圓圓留念”，可惜原封面失去了。

“這是一份鄭重的托付?！焙尿E對記者說，“這部‘錢選楊抄的全唐詩錄手稿，最初是錢楊二位先生打算給他們的女兒留作紀念的。后來錢瑗教授不幸早逝，楊絳先生在2009年把這部稿子贈給了吳宓的女兒吳學昭。吳學昭在征得楊先生同意后，抱著學術為公的態(tài)度，決定將其交付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公開出版。”

錢鍾書先生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方面建樹豐贍。學界皆知，他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工作時受命編著的《宋詩選注》，出版60余年來廣受好評。但學界不知，參與了文學所唐詩選注工作的錢先生，在官定版本之外，選了一個自己的版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周絢隆撰文回憶，社科院文學所選注唐詩和宋詩的工作，同樣是始于1956年，但兩部詩選成書的命運卻截然不同。宋詩沒有現(xiàn)成的“全宋詩”供選擇，由錢鍾書一人遍讀宋詩后選定，于1958年順利出版。唐詩選則經歷了“文革”，于1978年出版，整整晚了20年，負責人和內容也經歷了幾次置換。也許是感于錢鍾書在唐詩選注工作中有志難伸，為了幫他排解郁悶，與他相守相伴的楊絳鼓勵錢鍾書獨立選一部唐詩，選給她看。錢鍾書接受了楊絳的提議，就以《全唐詩》為底本，每天選幾首，楊先生也每天抄幾首，作為品讀唐詩和書法習字的“日課”。

“日課”是傳統(tǒng)文人溫故而知新的修習方式。在無意中，卻成就了一部錢選唐詩集。據楊絳先生筆錄，“日課”“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起，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九日止”。實際上，在第一冊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詩旁，有她的一條批注：“1983年十一月中旬書。”說明這項工作可能在1983年就開始了，持續(xù)到1991年，共7年多時間。7年多的時間里，楊絳先生抄錄了錢鍾書先生從《全唐詩》中選擇的近2000首唐詩。

除了詩本身，楊絳在這部手稿上還留下了抄錄時間、隨想感悟、重要行程等記錄，有時會特別注明“除夕”“元旦”“立春”“清明”“重陽”“冬至”等節(jié)日節(jié)氣。

“仿佛看見時光流逝，四季在紙上流轉?！焙尿E感嘆。

手稿上還有多處紅圈。也許是楊絳先生每抄完一首，請錢鍾書先生品評書法并圈點留下的痕跡。有時楊絳先生還記下了對書法的評論，比如劉昚虛《闕題》一詩“春與青溪長”的“長”字末筆旁，有“太長”的標記；孫光憲《采蓮》一詩“小姑貪戲采蓮遲”的“蓮遲”二字“捺太長”……二人評論書法的場景宛在眼前。

“錢、楊二位先生在世時，從未對外提起過這部稿子，因此學界幾乎無人知道它的存在。這次出版，我們依照中華書局標點本《全唐詩》對手稿進行了點校，加了標點；組織力量給每位入選作者撰寫了小傳，對所有作品做了簡單的注釋。選擇在錢先生誕辰110周年的日子正式推出，意在向二位先生致敬。”周絢隆說。

楊絳先生曾撰文：“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鍾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鍾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鍾書?！?/p>

這一次，在每日選詩習字、品評書法時，在楊先生眼中，也許又是另一個“鍾書”。

“展示活潑潑的唐詩的方方面面”

歷來詩集選本有兩大類，一類為官方所用，注重教化功能；一類為私人選本，體現(xiàn)選家眼光。無論如羚羊掛角，還是香象渡河，入選家眼光的詩歌，皆可入書。

“錢鍾書在選錄這部詩集時，一來并非為官方選詩，二來從未考慮過公開出版，因此，《錢鍾書選唐詩》是一部純粹體現(xiàn)錢鍾書詩歌鑒賞旨趣、展現(xiàn)學人性情的詩選。”北京大學博雅榮休教授葛曉音分析。

相較于市面流行的《唐詩三百首》和社科院選定的收錄了130余位詩人630多首作品的《唐詩選》，《錢鍾書選唐詩》共選錄308位詩人1997首（句）作品，涵蓋面寬了不少。在詩歌年代上，略初唐盛唐而詳中唐晚唐。在詩人選擇上，輕大家而顧中小家。晚唐小家如曹松、劉駕、曹鄴，《唐詩選》里只分別選了1首，本書卻分別選了9首、17首、16首。除體量較大這一客觀因素外，錢先生在選錄取舍標準上有明顯的個性。

詩集既選了大量以創(chuàng)作聞名的詩人的作品，也選了唐明皇、武則天、江妃、章懷太子等非詩人的作品；既選了思想性強的杜甫的《新安吏》《石壕吏》和“三別”等詩作，也選了韓愈的《嘲鼾睡》、曹著的《與客謎》這類趣味性作品。

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劍印象深刻的是，錢鍾書選了一首一般選本都不會選的杜甫的《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

“這首詩是講老杜在筵宴上喝醉了酒，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的朋友紛紛帶酒來看望他。詩寫得很有趣?！T馬忽憶少年時，散蹄迸落瞿塘石，回憶自己少年時的騎馬英姿。接下來筆鋒一轉，‘不虞一蹶終損傷，人生快意多所辱，人生太得意的時候，往往樂極生悲。諸位朋友知道這個信息皆來慰問，于是又起來暢飲，‘酒肉如山又一時，壓根未汲取教訓。最后一句‘君不見嵇康養(yǎng)生遭殺戮，反以嵇康著《養(yǎng)生論》而死于非命來自解，咱們不如及時行樂，再喝！全詩展現(xiàn)了杜甫不僅有沉郁低吟的一面，也有相當曠達的一面?！睆垊Ψ治?。

除了“趣”之外，錢鍾書選詩還注重“新”。對詩歌中寫了前人所沒有表達過的經驗，或者在詩歌史上承上啟下開風氣之先的作品，他都給予了關注。

杜牧、李商隱都是以構思新巧見長的詩人，他每個人選了50多首。顧況、盧仝等在藝術表現(xiàn)上非常新奇的詩人，也受到了他的青睞。顧況的《梁廣畫花歌》，以充滿煙火氣的方法，寫一個仙女愛上了一個畫家；盧仝的《寄男抱孫》，學小孩子說話口氣教育他的孫子，可算是唐詩里絕無僅有的奇篇，都被錢鍾書選了進來，可見他重視詩歌藝術上帶來的新鮮感。

有些詩人的殘句，因不成章，傳統(tǒng)詩歌選本一般都不會關注。但錢鍾書認為有價值的，也在這部詩選里予以收錄。如裴說的“讀書貧里樂，搜句靜中忙”，薛濤的“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等等。

“如果說《唐詩選》是嚴肅的文學展覽，那么《錢鍾書選唐詩》則力圖展示活潑潑的唐詩的方方面面?！敝芙k隆評價。

以文心，給讀者留一點余溫

錢鍾書的選本看似“任性”，卻是在博通基礎上的“任性”。

以大詩人為例，《唐詩選》里杜甫選了71首，白居易選了30首，本書中杜甫選了174首，白居易選了184首。這與《全唐詩》收錄白居易詩作2600多首、收錄杜甫作品1100多首的比例是相符的。

若說錢鍾書所選的詩歌有什么共通之處，那便是能體現(xiàn)人類共同的情感，張劍分析。

如武則天，沒有選擇體現(xiàn)她剛毅果斷的作品，而是選了《如意娘》，表現(xiàn)她作為一個普通女性的真誠相思。如孟云卿的《古挽歌》和《寒食》，一為表現(xiàn)人們對死去親人的悲傷，一為表達逆境下要保持樂觀。

“重視人之常情，如鄉(xiāng)情、親情、節(jié)物之感等等，是唐詩的一大特點。這是唐詩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能被廣泛傳誦的原因。錢鍾書在選擇這類佳作方面幾乎沒有遺漏。陳標的《蜀葵》、章孝標的《日者》、崔郊的《贈去婢》、裴夷直的《遣意》、嚴惲的《落花》等等，都是就日常生活中所見的尋常事物所產生的尋常感受。我沒有專門研究過白居易，但他把生老病死、浮沉起落、世態(tài)人情的人生體驗寫到了極致，也許引起了錢先生的共鳴?！备饡砸粽f。

“通讀這部詩選，可以感受到錢鍾書選擇的作品是很溫暖的。他生活在災難深重的20世紀，經歷了戰(zhàn)火和動蕩的歲月，深知任何一種理性的知識譜系都不可以依賴，能夠依賴的只有文心背后的人心。因此，他的唐詩選，就不是狹隘的、孤立的個人選本，而是在強大的學養(yǎng)和反思之后，形成的人文追求?！敝袊缈圃何膶W研究所研究員劉寧分析。

那么，今天為什么還要讀唐詩？

“詩歌，一定不是成功學，不是讀了之后就能立即解決一類問題。它是溫暖人心的介質。一個詩人，把他的經驗和感受寫到作品里。讀者在逆境中讀到作品，和作者產生共鳴，詩歌的目的就達到了?！眲幋鸬?。

錢鍾書先生選擇的唐詩，經過各方的努力出版出來，是他以自己的文心，給讀者留下的一點余溫。

（摘自2020年11月24日《光明日報》。作者為該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