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麗華彩 金碧輝煌

曹先勇

“彩筆為針，丹青作線，縱橫交織針針見，不需緞錦繡春圖，春花飛上銀瓷面?！边@是前人對廣彩瓷的贊譽之言。廣彩，是對廣州地區(qū)釉上彩瓷工藝藝術(shù)品的簡稱，亦稱“廣東彩瓷”“廣州織金彩瓷”，為我國著名的外銷瓷器之一。它是一種再生產(chǎn)瓷，其瓷胎來自江西、湖南等地，再在廣州上彩后低溫燒制而成。其制作精美，圖案紋飾豐富多彩，構(gòu)圖花飾嚴謹，人物古雅有致;再加上施金加彩，宛如千絲萬縷的金絲彩線交織于錦緞之上，顯示出金碧輝煌、雍容華貴的氣派，故富有極高的觀賞與收藏價值。

清代外銷廣彩瓷的形成與發(fā)展

縱觀歷史，清代外銷廣彩瓷的形成與發(fā)展，大約經(jīng)歷了初創(chuàng)期、成熟期、發(fā)展期、低迷期這四個時期。

其一，是清代的初創(chuàng)期（17世紀中晚期至18世紀早期）。其中清康熙年間，廣彩瓷吸取了中國緞錦紋樣的工藝圖案，以及戲劇藝術(shù)的舞臺裝飾手法，并借鑒西方傳入的金胎燒琺瑯技法和西洋彩畫的方法，生產(chǎn)出了織金彩瓷，如這件清康熙廣彩描金徽章花卉紋盤（圖1）?？椊鸩蚀删褪窃诟鞣N白胎瓷器或青花釉上，繪上金色花紋圖案，然后用低溫焙燒而成的一類瓷器。

到了雍正時期，隨著我國對外商業(yè)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的發(fā)展擴大，從廣州出口的各類瓷器增多。為了適應(yīng)外銷市場需要，江西景德鎮(zhèn)部分釉上彩繪瓷器移至廣州加工生產(chǎn)。景德鎮(zhèn)釉上彩瓷在此與當?shù)氐臒嗨囆g(shù)（銅胎瓷琺瑯）相結(jié)合，并根據(jù)歐洲市場的來樣來稿，融合中西，使得釉上彩瓷出現(xiàn)新的裝飾形式，成為早期的外銷廣彩瓷。像清雍正廣彩花鳥紋盤（圖2）、清雍正廣彩開光人物瓶（圖3），就是此時的廣彩精品。不過早期外銷廣彩近于江西彩繪，雖吸收了西洋圖案的組合形式，但色彩較為單純，并未形成金碧輝煌的藝術(shù)效果。

其二，是乾隆、嘉慶時的成熟期（18世紀至19世紀早期）。隨著對外貿(mào)易的擴大，外來訂單的增加，廣州陶瓷加工商為了尋求更大的利潤，開始尋找陶瓷材料的替代品。乾、嘉時期，廣州瓷業(yè)開始使用廣州當?shù)厮频奈餮蠹t、鶴春色、茄色、粉綠等，有了這幾種彩料，就使得廣州瓷業(yè)加工產(chǎn)品有了自己的特色。此外在器物畫面裝飾上，廣州人除了參考中國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陶瓷繪畫工藝技術(shù)外，又結(jié)合了自己的文化特點，同時仿照西洋畫法，從而更具時代特色。如此類代表作清乾隆廣彩描金錦地人物紋溫盤（圖4）、清乾隆廣彩描金花籃紋雙龍耳獅鈕蓋獎杯形瓶（圖5），以及清嘉慶廣彩描金開光花鳥人物紋帶蓋執(zhí)壺（圖6）、清嘉慶廣彩錦地開光山水人物紋倭角長方形盤（圖7）。長此以往，外銷廣彩終于有別于景德鎮(zhèn)，形成了獨具自己特色的產(chǎn)品。其輝煌濃重的藝術(shù)風格為海內(nèi)外人們所珍重，令廣彩瓷達到鼎盛。

其三，是道光、光緒時的發(fā)展期（19世紀至20世紀初）。當時我國瓷業(yè)整體生產(chǎn)水平出現(xiàn)下降趨勢，但在這種情況下廣彩瓷卻不等不靠，在逆境中求得生存。他們緊盯國際市場，利用西方瓷器生產(chǎn)疊代期（機器代手工）、產(chǎn)品粗糙、生產(chǎn)成本高、市場缺乏競爭力的特點，以內(nèi)地瓷業(yè)生產(chǎn)技術(shù)作后盾，針對西方人需求，從紋飾、圖案、設(shè)計上下功夫，不斷推陳出新，推廣了廣受西方人喜愛的“織金彩瓷”;同時從降低成本下手，推行原材料來源多樣化，極大地增強了自己在市場上的競爭力。而清道光廣彩人物紋蚌殼形盤（圖8）、清光緒廣彩方罐形雙耳花插（圖9）等該類外銷佳作，就是最好的證明。

其四，是清末的低迷期。盡管此時大環(huán)境惡劣，但外銷廣彩瓷還是在延續(xù)傳統(tǒng)風格的同時，因嶺南畫派畫家們的介入而出現(xiàn)了在瓷器彩繪畫中融入中國畫的技法，使得廣彩瓷的畫面中出現(xiàn)了類似淺絳彩和新彩的特點，如此小巧玲瓏的清末廣彩開光花鳥人物紋雞蛋杯（圖10）般。而其繪畫題材，有的還暗寓了政治性。這種短暫的探索，又為外銷廣彩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康雍時期的外銷廣彩瓷特點

康雍時期，當時的廣彩無論是工匠、顏料、素瓷胎都來自景德鎮(zhèn)，大多依照景德鎮(zhèn)彩瓷紋樣繪制，仍帶有較多的景德鎮(zhèn)彩瓷的痕跡，就像這件清雍正廣彩山水塔橋雁紋盤（圖11），其色彩的對比度也不像后來那么強烈，來樣加工的器物較少。定制的餐具和茶具、咖啡具以單件或零星幾件的為多，而成套定制的極少。這是因在當時歐洲貴族階層中，仍以使用全套的銀制器具為主;定制的單件餐具或茶具、咖啡具，是與他們原有的銀制器具混合使用的。且定制的紋章瓷數(shù)量也不多。

其時外銷廣彩自身的特色，還不太明顯。器型主要有瓶、盤、碗等，如清雍正廣彩人物紋高足蓋碗（圖12）。用彩主要有西紅、干大紅、法藍、茄紫，以及大綠、二綠、麻色、金彩、黑彩等，紋飾有風景、花卉、紋章、人物等。人物有明裝人物和清裝人物。繪畫人物的技法此時還是以“設(shè)色人物”為主，即先勾勒出邊線再填彩?；ɑ苤幸詡鹘y(tǒng)中國花卉為主，即題材上以牡丹、菊花、海棠等中國常見花卉為主，畫法是借鑒中國畫中的沒骨法，但已引入西洋畫的技法，在彩料的渲染中初步體現(xiàn)出明暗關(guān)系和立體感。風景多為中國風景，西洋人物、西洋花卉、西洋風景此時還沒有出現(xiàn)，如精美的十八世紀早期廣彩描金錦地山水人物紋蓋盅（圖13）一般。

乾嘉時期的外銷廣彩瓷特點

乾嘉時期，外銷廣彩瓷已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廣窯仿洋瓷燒者，甚絢彩華麗”的基本特征已有記載。此時的廣彩瓷器多銷往歐洲。色料方面與前期差不多，鶴春、粉綠等過渡色使用自如，使畫面更加多姿多彩，色彩的對比較前期強烈，并在客戶需要下，開始少量使用明清瓷器中作為皇家御用顏色的黃彩。在繪畫技法上，除了延續(xù)中國傳統(tǒng)畫法外，也引入西洋繪畫技法，尤其是深受西方油畫的影響，用彩厚重。

而外銷廣彩中的人物、花卉、庭院風景等紋飾，既有西式的，如清乾隆廣彩通景航海西洋人物圖執(zhí)壺（圖14）;也有中式的，如清乾隆廣彩西廂記圖梅瓶（圖15）、清乾隆廣彩描金開光山水人物紋橢圓形盤（圖16）。中式人物仍然分別有明裝人物和清裝人物，但以“滿大人”的圖案更為多見。人物繪畫技法除了前期的“設(shè)色人物”外，開始出現(xiàn)“長行人物”，即人物的頭部、衣領(lǐng)、袖口等個別關(guān)鍵部位用黑彩描出邊線，其余部位不描邊線，直接用彩料寫出。這種技法對畫師的技術(shù)要求更高，并成為廣彩獨特的技法而流傳至今。人物紋飾的內(nèi)容多為輕松歡愉、充滿親情的庭院生活，如清乾隆廣彩庭院人物紋海螺形盤（圖17）。另外歐洲定制的紋章瓷，在此期最為大量。

花卉紋飾在此期除了原有的中式花卉，還出現(xiàn)了大量的西式花卉。描繪中式花卉稱為“撻花頭”，即用水或油調(diào)色，不勾勒輪廓線，以彩料的濃淡和筆觸的輕重點染出花瓣的陰陽面，使花卉表現(xiàn)出立體感，借鑒的是中國畫中的沒骨畫法。之所以用“撻”字，是表現(xiàn)用筆的快速和靈活。此時的花卉紋飾有的只是淡雅的折枝花卉，有的是繁花似錦，但總體風格還是比較雅致。中式花卉通常繪日常生活常見的月季、芙蓉、海棠、菊花等。其中有一種紋飾稱八寶花，從乾隆晚期開始流行，極具時代特色。通常繪四組中式花卉，花卉下面以絲帶連結(jié)八寶，多繪于盤子，也有的繪于茶具和瓶上，如清乾隆廣彩珍珠地花卉紋馬克杯（圖18）。西洋花卉則用工筆畫出，用細致的線條表現(xiàn)出花卉的明暗效果和立體感。

在這一時期，西洋花卉、西洋人物、西式風景（包括山水和庭院）等紋飾都前所未有地大量出現(xiàn)，其中絕大部分應(yīng)該是西方來樣稿定制的產(chǎn)品。除了紋飾上有上述的或中或西、或中西合璧的多種形式外，紋飾布局也是有的繁密，有的疏朗。此時整套定制的餐具、茶具、咖啡具增多;還出現(xiàn)了三個蓋罐（或蓋瓶）加兩個瓶的五件一套的組合器物，用于擺放在壁爐上陳設(shè)裝飾。瓶的形式除圓形外，還流行花瓣形扁瓶，也有方形瓶。瓶的造型也豐富多樣，有長頸瓶、觀音瓶、雙耳瓶（龍耳、螭耳、魚耳等）、小天球瓶等。有的成對，有的單件。但瓶的體型以中小型為主，大瓶較少。大酒碗（潘趣碗）紋飾有繪開光的，也有通景的，如清乾隆廣彩通景人物紋大碗（圖19）。最有時代特色的紋飾是“十三行”，常見的有大碗、大盤，一般繪六或七面國旗，如清乾隆廣彩十三行通景圖大碗（圖20）。此時的外銷廣彩制作最為精美、用彩最為豐富，明艷而不俗，產(chǎn)品種類也比較繁多，以“式多奇巧，歲無定樣”來形容最為貼切不過。且此時也是外銷廣彩瓷器出口量最大的時期。

道光至光緒時期的外銷廣彩瓷特點

在道光至光緒時期，外銷廣彩進入了色彩絢麗、形式逐步程式化的發(fā)展階段。廣州至北美的航線開通后，廣彩的銷售市場主要轉(zhuǎn)向美國。與歐洲以社會上層為主要消費對象不同，廣彩在美國深受社會各階層的歡迎，導(dǎo)致其以濃烈的大紅、大綠、大金為裝飾的風格轉(zhuǎn)變，尤其是金彩的使用空前突出，像這件四處金彩、繁復(fù)似錦的清道光廣彩豆青釉描金花蝶人物紋大盤（圖21）。這種裝飾風格構(gòu)圖豐滿、色彩絢麗、繁花似綿，成為廣彩的典型特色而延續(xù)至今。外銷廣彩的“式多奇巧，歲無定樣”成為過去，逐步代之以程式化的風貌。在經(jīng)歷道光時期短暫的過渡之后，同治、光緒時期的外銷廣彩已完全進入程式化的階段。

用彩方面，此時主要使用西紅、干大紅、綠彩、金彩、藍彩、麻色等。金彩的使用更為大量;藍彩是粉藍的顏色，摻入了較多的玻璃白，與前期的法藍（水青）有所不同;茄紫色已基本不見;麻色仍然是單用或與其他顏色搭配使用的都有。在紋飾方面，紋章圖案較前期大為減少，其中主要是美國定制的紋章瓷。人物紋、花鳥紋、山水風景紋，仍是這時的主要紋飾題材。但西洋花卉、西洋人物、西洋風景等紋樣已逐步消失，基本上以中國特色紋樣為主，如清同治廣彩開光人物紋雙獅耳花口扁瓶（圖22）。而繪畫水平明顯較前期遜色。

人物紋飾方面，此時已不見“滿大人”的紋樣。而乾嘉時期歐洲人來定制西洋人物紋樣瓷器的興盛階段也已過去，西洋人的紋飾也極為少見。此時基本上都是繪明裝人物，且流行人物、場面喜慶的家庭生活或庭院生活圖案眾多，如“清同治廣彩描金開光花蝶人物紋花觚”（圖23）。清晚期出現(xiàn)了少量的歷史故事題材，其他的主要還是反映沒有具體故事或典故的、輕松愉快的家庭或家族聚會的生活情景。而人物的畫法更多地使用“折色人物”，“長行人物”較少。

花鳥紋在廣彩行話稱“散花雀”，包括有花有鳥、有花無鳥等形式，并且以花果和昆蟲融為一體最具時代特色。荔枝、佛手瓜等嶺南特有的瓜果與花卉相融合，并加入蜜蜂、蜻蜓、蟬、蝴蝶、小鳥等常見的昆蟲和鳥類，使畫面充滿生機，體現(xiàn)出嶺南四季如春、花果常盛的地方特色，如外銷的清道光粉彩描金無雙譜人物花卉果紋碟（圖24）。此外，有的還加入龍、鳳、孔雀、鶴、雞等吉祥鳥類，寓意人們對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此時花卉畫法基本上是“撻花頭”的傳統(tǒng)手法，西式花卉的紋樣和畫法已消失。

風景紋在道光時期仍有一定數(shù)量，但是在同治、光緒時期則較少。同、光時期流行花鳥與人物相結(jié)合的紋樣，以連續(xù)的“C”字形曲線畫出分隔的開光邊飾（廣彩俗稱“開斗方”），根據(jù)不同器型的需要，通常是四開光或六個、八個開光。而人物與花鳥圖案相對應(yīng)地分布，如這件清光緒廣彩開光花鳥人物紋倭角長方形盤（圖25）。

晚清的外銷廣彩雖在紋飾上比不上前期豐富多彩，并顯現(xiàn)出程式化的單調(diào)和僵硬，但在器型上卻有進一步的發(fā)展。除了之前的瓶、罐等陳設(shè)器，及成套的餐具、茶具、咖啡具等實用器繼續(xù)生產(chǎn)外，一些盥洗室用器，如蓋盒（粉盒、肥皂或香皂盒）、蓋瓶（用于盛水）等也被大量定制外銷。還有燭臺等，有西式和中式造型，形式多樣。如“光緒廣彩花卉紋太平有象燭臺（圖26）。陳設(shè)用的瓶子大多體型較大，多在頸部附雙耳（龍、鳳、象、鶴、虺形等），在肩部附雙蟠虺，均涂金彩。

作為聞名遐邇的瓷器品種，清代外銷瓷有著其獨特的個性與魅力。一方面它由于“中國元素”而吸引了追逐“中國趣味”的西方人士，另一方面又融入了“西洋元素”來迎合西方品位。它是中西文化互動和交流的載體，不僅兼容了中西文化的內(nèi)涵，而且彰顯了人類文化與審美的多樣化;更是為華夏陶瓷的歷史長河中，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