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桶

①

?？评习迨且粋€高大的漢子，40歲，滿面紅光，腆著個大肚子，本地人都知道他陰險狡猾。

這天，在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農(nóng)莊門前，他停下了自己的兩輪輕便馬車，把馬拴在柵欄門的木樁上，進(jìn)了院子。他有一塊地緊挨著這位老婆婆的農(nóng)莊，很早以前，他就看中了她這份產(chǎn)業(yè)。他曾經(jīng)數(shù)十次地試圖把它買下來，可是老婆婆總是固執(zhí)地拒絕了。

“我生在這塊地上，我也要死在這塊地上，”瑪格盧瓦爾老婆婆說。

希科老板進(jìn)去的時候，瑪格盧瓦爾老婆婆正在屋門前削土豆。她72歲了，滿臉皺紋，全身干癟，傴僂著腰，可是像個年輕姑娘一樣，永遠(yuǎn)不懂什么叫累。

?？葡窈门笥阉频嘏牧伺乃谋?，然后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矮凳上。

“喂！老婆婆，身子骨兒老是這么硬朗？”

“還算不錯，您怎么樣，?？评习?？”

“唉，唉！就是有點兒風(fēng)濕病，要不然可就稱心如意了?！?/p>

“那太好了，太好了?！?/p>

老婆婆再也不說什么，?？瓶粗苫睢?/p>

?？坪孟窈転殡y，遲疑不決，心神不定，他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又不便說出口來。最后，他下了決心：“我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

“你有什么吩咐？”

“這座農(nóng)莊，您還是不肯賣給我？”

“這件事不行。您別指望了。已經(jīng)說過的事，別再啰嗦了。”

“可是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對我們雙方都合適?！?/p>

“什么辦法？”

“就是這么個辦法。您把地交給我，可是還歸您保管。您不明白嗎？那就聽我把道理講出來?！?/p>

老婆婆停止了削土豆，從起皺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對亮閃閃的眼睛，死盯著?？评习濉?/p>

他接下去說：“我來講清楚吧。我每月給您150法郎。聽清楚了吧！每個月，我坐著我的小馬車給您送來30枚5法郎的銀幣，您還照舊住在您的家里。至于我，絲毫用不著您操心，您什么也不欠我的，您只管拿我的錢就是了。這樣行嗎？”

說完這話，他很愉快地、心平氣和地看著她。

老婆婆露出不放心的樣子，仔細(xì)打量著他，一邊琢磨這里頭有沒有什么圈套，一邊問道：“這是我這方面，您那方面呢，這座農(nóng)莊，您還是不能到手??！”

“這個，您不用操心。老天爺讓您活一天，您就在這兒住一天。這是您的家。不過您得到公證人那兒去給我立個字據(jù)，等您百年之后，農(nóng)莊就歸我所有。您沒有親生兒女，只有幾個侄子，您根本就沒把他們當(dāng)回事兒。這樣行了吧？您生前保留著您的產(chǎn)業(yè)，我每月給您30枚5法郎的銀幣。這完全是您的賺頭兒?！?/p>

老婆婆感覺驚奇，忐忑不安，可是心里活動了。

她回答說：“這倒不是不可以。不過，我得在這事上好好琢磨一下。下星期您再來一趟，咱們談一談，我再把我的意思告訴您。”

②

?？评习迤鹕碜吡耍浅８吲d。

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可就心事重重了。當(dāng)夜，她就沒睡著;整整四天，她拿不定主意，可是一想到每月有30個銀幣，叮當(dāng)響的、白花花的銀幣會流到自己的圍裙兜里，什么事也不用做，天上會掉下這筆錢來，貪心就跟蟲子似的在她心里亂鉆亂咬了。

于是，她跑去找公證人，把事情說給他聽。公證人勸她答應(yīng)?？评习宓慕ㄗh，不過應(yīng)該要求50個銀幣，而不是30個，因為她的農(nóng)莊起碼值6萬法郎。

“如果您再活上15年，”公證人說，“按照這種付款的方式，他也只要付出四五萬法郎?！?/p>

老婆婆一聽說每月可以拿進(jìn)50枚5法郎的銀幣，驚得直哆嗦。不過，她還是不放心，既怕那些預(yù)料不到的事，又怕陰謀詭計，她一直不肯走，不住地問長問短。直到天黑，她才吩咐公證人預(yù)備字據(jù)，回了家。

等?？圃俅乌s來的時候，她先是百般裝腔作勢，聲稱不干了，可是心里又犯嘀咕，生怕他不同意給50枚5法郎的銀幣，他一個勁地逼問，于是，她把她的希望提了出來。

他失望得跳了起來，一口拒絕。

為了說服他，她講了好多道理，說明她可能活不了很久。

不過，?？撇簧纤你^。

“別說了，別說了，您這個老滑頭，您至少可以活到110歲。您一定死在我后頭?！?/p>

整天的時間就消磨在這種爭論中。老婆婆始終也不讓步。到后來?？评习逯缓么饝?yīng)給50枚銀幣。

第二天，他們在字據(jù)上簽了字。老婆婆還額外要了10枚銀幣的酒錢。

③

三年過去了。這位老太太非常健壯。她好像一天也沒見老。

?？票^失望極了。他覺著這筆錢好像已經(jīng)付了半個世紀(jì)了，他覺得自己受了騙，上了當(dāng)，甚至快要破產(chǎn)了。過一陣子，他就要去看望一下那個老婆婆，就好比人們7月間到地里看麥子是否已經(jīng)熟得可以開鐮收割。

她用狡猾的眼光接待他。

他束手無策，一看見她，就恨不得把她掐死。

他于是琢磨起辦法來了。

終于有—天，他又來看她，像第一次來商議買賣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地搓著手。

閑聊了幾分鐘以后，他說：“我說，老婆婆，您到埃佩維爾來的時候，為什么不上我那兒去吃飯呢？外邊有人說閑話，說咱們的交情破裂了，我聽著心里很難受。您知道，上我那兒吃飯，一個錢也不用花。吃頓飯我是不計較的。您只要想來，就別客氣，盡管來好啦，這反倒叫我高興?！?/p>

用不著第二次邀請，第三天，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坐著她的馬車，讓長工塞勒斯坦趕著，上市場買東西，同時毫無顧忌地把馬放在?？评习宓鸟R棚里，叫他們喂著，自己就理所當(dāng)然地要求那份店主人已經(jīng)許下的午飯。

?？评习逍幕ㄅ?，像招待貴婦人似的招待了她?？墒撬龓缀跏裁匆矝]有吃，因為她從小過的是儉樸生活，一向只是吃點湯和一塊抹黃油的面包就行了。

?？拼笫?，只好一個勁兒地勸她吃喝。

他說道：“您總可以喝一小杯吧?！?/p>

“這倒行，可以的，我不拒絕。”

于是，他使足了勁向客店的那一頭喊道：“羅薩麗，快拿白蘭地來，要上等的！最純的！”

他斟了兩小杯。

“嘗嘗這個吧，老婆婆，這可是好東西。”

那位老太太慢慢地喝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為的是好多享受一會兒。等把那杯喝完，她把剩下的點點滴滴也倒在嘴里，然后表示：“一點不錯，真是好酒?！?/p>

她話還沒說完，希科已經(jīng)給她斟上了第二杯。她想拒絕，已經(jīng)來不及了，跟喝第一杯一樣，她品了好久。

等到?？埔埶鹊谌臅r候，她拒絕了。

他一再地勸說：“你看，這簡直是牛奶嘛。我喝十杯、十二杯，都不費勁，跟糖水似的下去了，既不脹肚，也不上頭，簡直可以說在舌尖兒上就化成氣了。沒有比這對健康更有益處的了。”

她原來就很想喝，所以也就沒有堅持拒絕，不過她只喝了半杯。

這時候，?？坪鋈灰幌伦幼兊梅浅？犊?，大聲說：“好吧。您既然喜歡這個酒，我就送您一小桶吧，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您看看，咱們始終是一對好朋友?！?/p>

那位老太太也沒有表示不要，就走了，她已經(jīng)多少有了一點醉意。

④

?？评习暹M(jìn)入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院子，然后從車子里拉出一個箍著鐵圈的小木桶。

他要她立刻嘗嘗，為的是證明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好白蘭地。等他們每人喝了三杯，他就一面起身一面表示：“您也知道，喝完了，咱們那兒還有，別客氣，我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喝完得越快，我越高興?！?/p>

他又爬上了他的輕便馬車。

四天以后，他又來了，老婆婆正在門前切準(zhǔn)備放在湯里的面包。

他走上前，問了好，幾乎挨著她的鼻子跟她說閑話，為的當(dāng)然是聞聞她哈氣的味道。

他聞出了酒香，于是他眉開眼笑了。

“您就不請我喝一杯？”他說。

他們于是一起碰了杯，喝了兩三杯。

不久后，當(dāng)?shù)鼐蛡髡f開了，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常常獨自一個喝得爛醉如泥。有時候躺在她的廚房里，有時候躺在她的院子里，有時候躺在附近的路上，別人只好把她抬回去。

希科不再上她家去了，有人跟他談到她，他總要愁容滿面地嘟囔著說：“她這把年紀(jì)，竟沾上了這種嗜好，這不是太不幸了嗎？您瞧，一個人上了年紀(jì)，就無法可想了。早晚她得上個大當(dāng)才算完。”

果然，她上了個大當(dāng)。第二年冬天。快到圣誕節(jié)了，她喝得爛醉，跌在雪地里死了。

?？评习謇^承了農(nóng)莊，他對人說：“她要是不貪杯，總還有十年好活吧?！?/p>

（陳亮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莫泊桑短篇小說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