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丈夫》里被遮蔽的聲音

摘 要： 沈從文在《丈夫》中借丈夫身份的迷失到最終找回，直指現(xiàn)代都市文明對鄉(xiāng)土文明的損害，呼喚回歸人性，回歸鄉(xiāng)村凈土。但無論是主要人物丈夫，還是諸如次要人物老七，在作者著力掀開遮蓋鄉(xiāng)土倩影的薄紗時，他們真實的聲音卻因此被遮蔽、封存起來。筆者在此試圖揭開這些被遮蔽的聲音，探究他們可能存在的真實面貌。

關(guān)鍵詞：《丈夫》 鄉(xiāng)村 城市 被遮蔽 聲音

關(guān)于沈從文《丈夫》的主題研究，有不少研究者都認為這篇小說旨在揭露20世紀30年代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問題。筆者同樣認為，在這篇小說中，沈從文通過丈夫身份的丟失，直指都市進程中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文明的遮蔽與迫害，并通過丈夫最終帶回妻子，表達自己對淳樸人性和美好鄉(xiāng)土文明的眷戀。沈從文對于鄉(xiāng)土文明的眷戀早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不止《丈夫》一篇小說，他的許多小說，像《邊城》《蕭蕭》《三三》等，無一不在著力表現(xiàn)那原始美好的鄉(xiāng)土文明的獨特魅力。的確，這樣的凈土令久居都市的人心馳神往，很少有人能抗拒那原始鄉(xiāng)土的純凈魅力。但是，我們也不得不直視鄉(xiāng)土文明的一些弊端，落后的鄉(xiāng)村生產(chǎn)模式在城市化進程中顯得不堪一擊，那些離開了鄉(xiāng)村來到城市求生存的人們，當真如作者希冀的那樣，愿意重回故土，回到過去三餐難保的生活當中去嗎？筆者通過細讀小說，厘清作者敘述目的以后，悉心傾聽其筆下人物的真實聲音，以望還原那些聲音被遮蔽的真實面貌。

一、蒙昧無意識的丈夫們

《丈夫》這篇小說以丈夫一角為主要人物，從丈夫的立場出發(fā)講述其自我身份丟失到最終找回的故事。小說整體采用第三人稱外視角的敘述方法，由敘述者的全知視角來聚焦整個故事。

小說伊始，用雨水引出河水，進而引出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漂泊在河上的花船。敘述者用全知外視角向讀者介紹花船上做生意的女人，進而引出這些女人的丈夫。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村不同于一般的鄉(xiāng)村，由于特殊的地理因素，沈從文的鄉(xiāng)村往往呈現(xiàn)出另類的風俗習慣和人文風情。在《丈夫》這篇小說里，沈從文又向世人展示了他筆下神秘鄉(xiāng)村的一種特殊的生存模式。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年青的鄉(xiāng)下丈夫出于生計將不急于生養(yǎng)的妻子送到城里做“生意”，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了”a。到這里，對自我身份無意識的丈夫就登場了。他們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群體。在這里，大批的丈夫們將妻子送到城里，偶爾前來探訪，又發(fā)覺妻子與這船上的一切都同自身格格不入?？梢哉f，這個地方的男性群體丟失了自身的丈夫身份，處于一種蒙昧的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當中。

不過敘述者特別聲明，這樣的境況是城市對鄉(xiāng)村的壓迫造成的。1957年沈從文對《丈夫》進行修訂，為解釋這一情況加上了一段煞費苦心的介紹：“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xiāng)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和糠灰拌和充饑，總還是不容易對付下去……”b這樣一番敘述之后，讀者便了解了那個時代那個地方人民生活的艱難，也知曉作者想要批判的，是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原生態(tài)文明以及淳樸人性的摧殘。

無意識狀態(tài)下的丈夫是什么樣的？敘述者先是用外視角聚焦這個丈夫：“好像單單是這樣答應，還深恐開罪了來人，這時覺得有一點義務要盡了，這男子于是從暗處爬出來，在艙口，小心小心扳著篷架，非常拘束的望著來人。”c幾句話便將一個怯懦無知的鄉(xiāng)下男人形象勾勒出來，但敘述者還不滿于此，緊接著又用內(nèi)聚焦的方式，從人物的內(nèi)在視角進行敘述：“先是望到那一對峨然巍然似乎是為柿油涂過的豬皮靴子，上去一點是一個儲色柔軟鹿皮抱兜，再上去是一雙回環(huán)抱著的毛手；手上一顆其大無比的黃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塊正四方形像是無數(shù)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臉膛?！眃丈夫眼中，水保的形象異常高大。正是由于丈夫長期處于封閉落后的鄉(xiāng)村，眼界狹窄，對城市里的人與物都帶有一種本能的畏懼。 之后丈夫自說自話地講起鄉(xiāng)下的小豬、石磨，以及小鐮刀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敘述者采用了嵌套敘事e的方法來講小鐮刀的故事。故事里不聽話的小鐮刀指射著進城后沾染上城市氣息的妻子老七，而小鐮刀失而復得的結(jié)局也似乎一早便預示了丈夫帶妻回鄉(xiāng)的大結(jié)局。因此，乍看起來是插進了一段沒有敘述邏輯的小鐮刀故事，實則是敘述者頗為用心的敘事安排，意在用這個不起眼的嵌套故事指射整篇小說。

水保走后丈夫仍舊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全然不覺絲毫的難堪。直至饑餓降臨，丈夫才在這原始的感官刺激下，才生出丈夫權(quán)益被踐踏侮辱的憤懣之情。可以說丈夫意識的初次覺醒，是在原始機能的壓迫中催生出的物質(zhì)層面刺激下的結(jié)果。這樣得到的物質(zhì)刺激很輕松地被物質(zhì)滿足安撫下來，看見妻子買來胡琴，丈夫的心情轉(zhuǎn)好，很快便忘卻了稍稍顯露的自我意識。直到后面酒醉士兵鬧事，巡官考察老七，丈夫的自尊才受到了直接的刺激，作為丈夫的自我意識才逐漸覺醒。這里筆者想要指出的是，丈夫自我真實的聲音一定程度上被遮蔽了。小說結(jié)局，面對妻子遞來的七張銀票，丈夫的行為概括起來是一扔，二哭，三返鄉(xiāng)。這一連串的行為動作，皆是為了最終的返鄉(xiāng)行為而設計的。敘述者為達成返鄉(xiāng)的大結(jié)局，精心設計了這一連串的矛盾與動作。正是因為沈從文的敘述目的是回歸鄉(xiāng)土，所以此處丈夫唯一的動作可能便是將銀票丟掉。唯有丟掉銀票，才能撿起丈夫的權(quán)力，才能守住原始的鄉(xiāng)村文明。因此，丈夫丟掉銀票的行為夾雜著更多的是隱含作者的聲音，是文本之后的敘述者的聲音和態(tài)度。可以說，敘述者為了最終的敘述目的，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筆下人物真實的聲音和想法。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混雜著敘述者聲音的丈夫，是不得不覺醒的丈夫，是達到守護鄉(xiāng)土文明目的的媒介。

二、無聲中被遮蔽的妻子

小說中妻子登場得很晚，人物還未登場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他人的敘述中。她是水?？谥械钠哐绢^，是丈夫心中的老七。甚至早在丈夫的鐮刀故事里，妻子便已化身鐮刀出場。及至妻子正式登場，已經(jīng)是丈夫初次覺醒、負氣出走的途中。剛一登場，妻子便展現(xiàn)出進城后的機智與靈巧，勸回丈夫后有意用貼身的紅綾胸褡挑逗了丈夫。安撫了丈夫后沒過多久，又遇上醉酒的士兵鬧事。此時妻子再次展現(xiàn)出進城做生意后學會的變通與本事，巧妙地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化解了這場鬧劇。士兵走后，妻子照常還是與人說笑，并沒感覺到不妥。直到發(fā)覺丈夫的異樣，才想起了自己尷尬的身份和處境。接著巡官的登場加劇了妻子和丈夫間的裂痕，妻子也第一次陷入了明顯的糾結(jié)和苦悶當中。

小說中用在妻子身上的敘述筆墨很少，這與敘述者的敘述重心不無相關(guān)。沈從文本就是想從丈夫的角度來敘述，自然敘述妻子這一人物的筆墨要少很多。但這也帶來了妻子這一人物的嚴重失聲，讀者難以觸及妻子的真實聲音和想法。妻子一開始被丈夫送至城里做“生意”時，內(nèi)心的痛苦煎熬不得敘述。等到她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處境，學會了憑借自身優(yōu)勢處事立足后，丈夫卻又希望其回到過去的樣子。這其中的苦悶煎熬，敘述者僅僅交代了一句“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fā)癡”f。而此處妻子的委屈和難處，并未得到充分的敘述。

小說結(jié)局，妻子更是如物品般被丈夫帶回，敘述者僅僅交代了丈夫的哭鬧，沒有提及妻子半句?？梢哉f，整篇小說中，妻子一直處于被遮蔽的失聲狀態(tài)。妻子一直被敘述著，從未真正地發(fā)出過自己的聲音。小說中，妻子的作用便是促進丈夫?qū)ψ晕疑矸莸恼J同與找回，暗喻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文明的凌駕和迫害。而妻子自我的聲音，并沒有得到過敘述。在敘述者筆下，妻子的自我聲音顯然沒有什么可敘述性。敘述者意圖借以達到敘述目的的，是丈夫這一人物，是想通過丈夫的一系列行為指射小說的寓意。因此妻子的聲音便顯得無足輕重，便只是穿插在他人的敘述聲音當中，抑或是與主要人物丈夫的對話當中。

然而妻子被丈夫送到城里后，學會了城里人的處事派頭，真的會心甘情愿地與丈夫回鄉(xiāng)嗎？筆者以為，這是值得深思的地方。也許舊日生活在鄉(xiāng)間的妻子一直以丈夫為尊，即使丈夫要把自己送去分享給他人，享受出售自己得來的利益之時，那時的妻子也不會說半個不字。但進入城市以后，浸淫于權(quán)錢交易的氛圍里，妻子早已學會了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也善于應對各種城市里的人情世故，這樣的妻子，真心會放棄眼下辛苦經(jīng)營來的一切，隨丈夫回到過去貧瘠的以夫為天的鄉(xiāng)村當中去嗎？

筆者認為妻子如果擁有自我敘述的機會，未必會同意回鄉(xiāng)。正如同時期作家丁玲筆下《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的阿英，同樣是進城做“生意”的阿英，夢見回到鄉(xiāng)下與昔日情人一起生活，便覺得自己可笑。因為見識過都市風光后的阿英再也無法忍受鄉(xiāng)間的貧瘠和孤苦了，她已然與過去的自我告別，適應了都市的生活。焉知《丈夫》里的妻子，不會有同樣的想法。是以小說當中，妻子的聲音被遮蔽了，被忽視了。讀者無從知曉妻子內(nèi)心真實的聲音，只能看著結(jié)尾簡單地敘述著這個被帶回去的女人，默默發(fā)出一絲困惑和慨嘆。

acdf沈從文：《丈夫》，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44頁，第51頁，第51頁，第73頁。

b 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80頁。

e 張吉山：《論沈從文〈丈夫〉的嵌套敘事》，《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

參考文獻：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

[3]丁玲.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J].紅黑，1929 （1）.

[4] 謝一丹.沈從文《丈夫》版本校評[J].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19 （3）.

作 者： 毛子怡，蘇州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