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對新冠大流行需要我們不斷分析風險,包括個人風險和社會風險,但實際上風險是大多數(shù)人不易理解的概念。
截至目前,新冠病毒大流行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200萬人,感染人數(shù)繼續(xù)上升。在未來的幾個月,也許是幾年里,我們將不得不一邊采取措施減少新冠病毒造成的死亡和傷害,一邊直面生活以維持生計和心理健康,二者之間要不斷平衡。
著名智庫紐約曼哈頓研究所的經(jīng)濟學家艾利森·施拉格(Allison Schrager)說:“新冠病毒大流行基本上就是一場風險管理練習。要做好這一工作,我們必須依靠公共衛(wèi)生專家、媒體和政府提供的信息?!?/p>
我們想知道病毒對我們自己、對可能因年齡或其他因素而變得更易感的朋友或親人有多危險;我們想知道當前感染率飆升所帶來的風險,這樣我們才能了解封城等措施是否適當……即使在平安無事的時候,向公眾做風險溝通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更不用說充斥著大量新冠病毒感染率和死亡人數(shù)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圖表的疫情之時。劍橋大學溫頓風險和證據(jù)交流中心主任大衛(wèi)·斯皮格爾霍爾特(David Spiegelhalter)稱之為“數(shù)字劇場”。
那么,我們該如何走出數(shù)字劇場,對我們所面臨的不確定因素進行審慎評估?沒人能給出一個簡單直接的答案,但是如果懂得大腦處理風險的方式,并了解與風險有關的數(shù)字可能帶來的誤解,我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減輕精神壓力,尤其在新冠病毒大流行的當下。
自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發(fā)以來,媒體報道連篇累牘,幾乎不曾間斷,但是新冠大流行的威脅,我們大多數(shù)人實際依然不甚了了。這就是開始進行風險評估的困難所在。“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與日常風險自在相處,但是,突然暴發(fā)的新風險讓我們不知所措。”施拉格說。
通過影像觀測在這些事件暴發(fā)后的人類大腦腦區(qū),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神經(jīng)學家約瑟夫·凱布爾(Joseph Kable)發(fā)現(xiàn):“大腦中的杏仁核區(qū)域根據(jù)風險嚴重程度做出相應的響應,而腹內側前額葉皮層讓我們權衡利弊,進而做出最優(yōu)決策?!眴栴}是,當威脅突發(fā)且劇烈的時候,我們進化出的這個應對威脅的反應機制卻會影響理性思考。
德國波茨坦大學的風險研究專家格爾德·吉倫澤(Gerd Gigerenzer)指出:“這些威脅會影響我們情緒,使我們對其危險程度的認知嚴重偏離事實,我們稱之為恐懼性風險。與我們習慣了的日常風險相比,即使恐懼性風險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更少,也因媒體熱炒,導致我們過度焦慮甚至恐懼?!?/p>
而恐懼會改變我們的行為,促使受傷或死亡風險提升。2004年,吉倫澤發(fā)現(xiàn),在9·11恐怖襲擊之后,很多人害怕坐飛機,轉而選擇了更危險的出行方式——開車。結果,美國因此額外增多了1 600名車禍的遇難者。
類似地,人們現(xiàn)在不愿去醫(yī)院,因害怕感染新冠病毒。據(jù)世界卒中組織稱,在被調查的100個國家中,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頭幾個月,因中風癥狀入院的人數(shù)與2019年同期相比平均下降了60%;在美國和英國,心臟病患者入院人數(shù)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下降趨勢;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在2020年3月~6月底之間,因缺乏必要護理而死于心臟病和中風的人數(shù)比正常情況下多2 000多人(精確來說平均每天多17人)。
9·11事件因血腥場景帶給人恐懼,新冠病毒頗為不同。由于新冠肺炎病人處于隔離中,病人遭受痛苦或死亡的場景幾無曝光。新冠病毒的恐懼性風險不是影像造成的,而是數(shù)字引發(fā)的,尤其是當我們無法確切把握數(shù)字的真正含義時。
“這就要說恐懼反應之外的第二個問題,大多數(shù)人沒有接受過統(tǒng)計思維方面的訓練。”吉倫澤反映,“即便是與日常風險相關的數(shù)字也會讓我們感到糊涂,比如天氣預報告訴我們明天降水概率是30%,這意味著什么?有些人認為明天30%的時間在下雨,有些人認為30%的地區(qū)會下雨,還有些人認為,10個氣象學家中有3個預測明天下雨?!比欢@都不是降水概率的真實意思。
搞不懂降水概率倒是不會帶來什么危害,但其他一些事情,類似降水概率那樣語義不清或語境不明的情況,會誤導我們,造成風險。例如,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英國藥物安全委員會警告說,一些避孕藥會使?jié)撛诘闹旅ǖ娘L險增加一倍,這導致許多婦女停用避孕藥。隨后一年,大量意外懷孕導致13 000例墮胎。
患上血栓的風險加倍,聽起來很可怕,但從絕對數(shù)值上講,它意味著平均7 000名服用避孕藥的女性,如果都服用第三代避孕藥,有2名會產生血栓,而服用第二代避孕藥的話,只有1名產生血栓。風險基數(shù)很低,所以相對風險加倍但絕對風險依然很低。
我們經(jīng)常需要相對風險和絕對風險這兩種信息來正確地判斷給定的風險或收益。這兩種信息甚至把專家也搞糊涂,新冠疫情中我們就看到過這種情況。2020年8月,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局長斯蒂芬·哈恩(Stephen Hahn)說,平均每100名接受新冠肺炎血漿療法的患者,會有35人的生命得到拯救。這一言論登上了新聞頭條。哈恩的數(shù)據(jù)來自一項漏洞百出的研究。這項研究發(fā)現(xiàn),血漿療法可以使新冠肺炎的死亡率從大約14%降到9%,相對風險降低35%,但絕對的風險降低5%,這意味著血漿療法在平均100名新冠肺炎患者中可多救5名患者。
對于我們這些試圖在新冠病毒風險的洶涌波濤中穿行的人來說,只要知道相對風險和絕對風險的區(qū)別,就已經(jīng)是理解其真正含義的一大步了。但即便如此,試圖確定新冠病毒相關風險也可能是一項令人抓狂的工作。不僅因為新信息層出不窮,還因為新冠病毒的風險——不管是絕對還是相對風險——還因人而異,與個體的年齡、病史等都有關。
斯皮格爾霍爾特說,年齡與新冠病毒致死率之間的聯(lián)系令人吃驚。一個80歲的人死于該病的可能性是一個20歲的人的1 000倍。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的一個團隊估計,10~20歲的新冠患者,死于該疾病的概率為每10萬名這樣的患者有6人死亡;40~49歲這個年齡段的新冠患者,死亡風險上升到萬分之15;如果你超過80歲卻不幸感染新冠病毒,死亡率接近1/10。
和通常情況一樣,如果不考慮附加背景信息,就很難評估絕對和相對風險的具體數(shù)字的嚴重性。據(jù)美國非營利組織國家安全委員會(NSC)估計,在美國,一生中死于車禍的風險為1/106,一生中死于心臟病的風險是1/6。然而,相對其他致命風險,新冠病毒使死亡率增加了多少?斯皮格爾霍爾特建議,我們應該將其與接下來一年的死亡風險(即年度死亡風險)進行比較。從10歲左右開始,這個數(shù)字呈指數(shù)級增長,大約每8年翻一番。感染新冠病毒會使個體年度死亡風險增加1倍。意味著,只要你還年輕,死亡率仍然很低,但年齡越大死亡率就越高。
還有一個更復雜的問題。所有這些風險估值都反映的是感染致死率(IFR),即感染新冠病毒導致死亡的可能性。還有一個概念是“人口死亡率”,感染新冠病毒后各類死亡的可能性。這些數(shù)字很容易混淆,即使理性的人也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進而使公共政策做出錯誤的反應。
例如,2020年5月,英國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一份報告顯示,不同族裔在新冠期間的“人口死亡率”存在巨大差異。該研究發(fā)現(xiàn),黑人的人口死亡率幾乎是白人的2倍。然而,新聞報道讓許多黑人誤以為自己感染新冠病毒的死亡率是白人的2倍。但實際上,這個統(tǒng)計數(shù)字反映的是“人口死亡率”,不等同于個體的新冠感染致死率。而存在這個數(shù)字差異背后的真實原因在于,普遍存在的衛(wèi)生不平等使少數(shù)族裔更容易感染病毒。
至于感染風險本身,這些數(shù)字更難以確定,因為影響因素非常多,包括各種可能接觸到病毒的途徑。
盡管有如此種種困惑,正確理解相關數(shù)字可以幫助我們調適天生的恐懼和焦慮。就新冠病毒而言,相關數(shù)字呈現(xiàn)的情況大體上是令人放心的,特別是如果你身體健康,且不到50歲。但這當然并不意味著年輕人接觸病毒是沒有風險的。科學家仍在努力了解持續(xù)癥狀或疫情長期存在的真正危害。
另外,即使個人風險很低,你將病毒傳染給其他更脆弱人群的風險仍然存在。紐約大學坦頓工程學院的風險工程專家納齊姆·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說,這就是為什么在決定如何應對和處理新冠病毒大流行的不確定性時,我們需要超越個人風險,考慮集體風險——個體風險可能較低,但集體風險可能很高。新冠病毒的威脅意味著人類需要同舟共濟。吉倫澤說:“大家都是社會的一員,對他人也承擔有責任,認識到這一點至關重要?!?/p>
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我們如何評估我們個人和整個社會面臨的風險并做出決定,使我們的生活繼續(xù)下去?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不確定的、難以解釋的情況會產生分歧,這就會在記錄風險的大腦區(qū)域引發(fā)更大的反應,使得人們更難以正確地看待威脅。而且每個人對不確定性的容忍度和我們接受風險的程度都不同。
盡管如此,風險專家建議的一些經(jīng)驗法則還是應該遵循。首先,要努力保持判斷力,要確定自己是否搞明白了自己面對的數(shù)字的含義,并評估自己是否大驚小怪。其次,要了解最新情況。沉湎于疫情新聞會有心理健康風險,情況瞬息萬變,重要的是找到可信賴的信源,評估新信息對風險估值的影響。例如,新冠疫情早期,似乎人接觸后的物體是主要的傳染源?,F(xiàn)在最新的證據(jù)表明,室內空氣可能是最危險的因素。第三,要認識到你無法完全避免風險,要權衡利弊,做出取舍:避免一個風險可能會產生其他更糟糕的風險。
為了讓公眾保持頭腦清晰,一些美國公共衛(wèi)生官員提出一個可能有用的方案,每個人綜合考慮個人情況和對感染疫病的承受能力,可以給自己設定“接觸計劃”,也就是說限制自己參與接觸感染可能性高的活動的數(shù)量。
雖然我們還沒有脫離險境,但疫情終會過去。我們能從中學到什么?施拉格說:“我認為這將極大地改變我們,未來我們將以非常不同的方式處理疫情。”在包括美國在內的許多國家,風險溝通一直是公共衛(wèi)生工作的一大敗筆。目前還沒有真正考慮如何發(fā)布意義清楚的新冠病毒相關風險數(shù)據(jù),以及如何以恰當?shù)姆绞绞谷藗兡軌蛘_理解這些風險?;蛟S,這場危機的一個好處是,它最終將敲響警鐘,讓人們意識到以正確的方式交流和思考風險是多么重要。
資料來源 New Scien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