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摘要: 《詩經(jīng)》是上古的祖先為子孫后代集體編寫的一部百科全書,而且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本文是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讀書筆記,選賞的是《詩經(jīng)》中的一些描寫、歌詠植物與動物之詩,同時也尋來龍去脈,追源探流,觀照了后代的某些有關(guān)詩作。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 植物 動物
“梅花”。屬于小喬木的梅,為果木之名,分為花梅與果梅兩種?;ㄩ_于早春,可供觀賞,立夏后果熟,可供食用。梅花是十大名花之首,與蘭、竹、菊攜手貴為“四君子”,又與松、竹并被尊為“歲寒三友”。在齊放的百花之中,詩人對梅情有獨鐘,或云情有最鐘,因為其他許多名花雖也都得到詩人的青睞和捧場,但古來詠梅詩的數(shù)量,卻仍然居萬花之冠。
古代詩人詠梅詩之多,不僅冠于萬花,而且一些詩人的詠梅之詩動輒百數(shù),最有名者,如宋代呂浦、元代馮子振、明代于謙、清代王船山等人均有詠梅百章之作。又如南宋大詩人陸游,即有梅花詩一百三十七首,他為古今詩人中最愛梅花的詩人之一,其詠梅詩的數(shù)量乃詩人之中最多者,沒有之一,僅此兩項而言,他可說是愛梅與詠梅的雙料冠軍或稱雙冠王而當(dāng)之無愧。
“梅”,眾生最早也是在《詩經(jīng)》中見到它的芳名與身影,芳華一瞥,我這里先且按下不表,且從后續(xù)的古典詩歌里擷彭取它的幾朵永恒的清香:
春天的信使。梅花屬薔薇科落葉喬木,品種至今已有230種之多。其花以純白與淡紅為主,兼及紫紅、淡黃、淡墨諸色,先葉而后開花于冬末或早春時節(jié),當(dāng)其他之花因冰雪嚴(yán)寒的威脅而瑟縮未放之時,它就已挺身而出嫣然發(fā)布早春消息了。南朝陳詩人謝燮《早梅詩》說:“迎春故早發(fā),獨自不疑寒。畏落眾花后,無人別意看?!比欢?,寫得更早而且寫得更好的,是南朝宋詩人陸凱的《贈范曄詩》:“折花(一作‘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碧諟Y明詠菊名傳后世,與陶淵明同時的劉宋時期的陸凱,是梅花的第一功臣,其詩影響深遠(yuǎn),直至北宋的詞人周邦彥,在《解連環(huán)(怨懷無讬)》里,還要說“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由此可見,傳梅寄意,早成了中國人的一種特殊的審美情趣與精神依托。
美人風(fēng)韻。早春時梅樹先開花而后長葉,花冠五瓣,也有重瓣者,色分紅紅白白,復(fù)有淡紅墨黑之屬,總之,花味清香而花容清麗。南宋田園詩人范成大的《梅譜》,最早為梅花的眾多姐妹行之名姓與花容傳神寫照。因為梅之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所以她早有“美人”之號或“幽谷俏佳人”之名。時至今日,不少女子之名中都少不了一個“梅”字,而大姓為“梅”者,則更不免與有榮焉而沾沾自喜了。人花合寫,亦花亦人,且看古人對梅花女神所獻(xiàn)的殷勤:
肌膚綽約真仙子,來伴冰霜。洗盡鉛黃。素面初無一點妝。 尋花不用持銀燭,暗里聞香。零落池塘。分付余妍與壽陽。(用宋武帝劉裕之女壽陽公主“梅花妝”之典故——引者注)
(周邦彥:《丑奴兒·梅花》)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蘇軾:《西江月》)
隱者高標(biāo)。梅花開放的時間,除現(xiàn)在暖房中人工培育者外,從時間論,都是在殘冬與早春交會之時,百花未開,而她顯示的正是超絕凡俗而冷寂自處的風(fēng)神;就地點而言,除了人工移植栽培于庭院以供觀賞,她大都寄居于野山幽谷、水驛遠(yuǎn)村,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孤芳自賞、迥出塵囂的胸臆。在以心觀物、以物證心的審美過程中,詩人尤其是宋代詩人除了贊頌梅的美人風(fēng)姿之外,也賦予梅花以清逸高潔的隱士風(fēng)致,北宋林和靖詠梅詩作,于此既有開創(chuàng)之功,也是他的注冊商標(biāo)。
北宋的林和靖(逋)隱居杭州孤山,征辟不就而拒絕人所馳騖的仕途,酷愛梅花終身未娶而梅妻鶴子。他的《霜天曉梅》一詞,即是移情于物,貌似梅花自嘆而實以梅之知音自許:“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 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后,辜負(fù)我到如今?!敝袊娛飞希谝粋€詠梅且為名作的是陸凱之《贈范曄詩》,第一個寫梅的隱士風(fēng)懷且為名作的,則是林和靖之《山園小梅》了: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水清淺處,疏影橫斜;月黃昏時,暗香浮動?!笆栌鞍迪恪币宦?lián)本來絕妙,據(jù)說曾為歐陽修所激賞,他認(rèn)為在詠梅的眾多佳作中,此二句最為“奇麗”。而我們所著眼的,則更是全詩所表現(xiàn)的隱逸精神,以及此詩在詠梅詩的發(fā)展過程中所特有的地位。
元末明初最杰出的為暴君朱元璋殺害的詩人高啟,生于亂世之中,隱居鄉(xiāng)梓,絕意功名,他二十三歲的自況之作《青丘子歌》,就曾說:“不肯折腰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覓好詩句,自吟自酬庚?!逼洹对伱肪攀住肥窃伱吩娛分械纳线x之作,前人評論是“首首皆飄逸絕倫,句鍛字煉”,但最好的還是領(lǐng)銜的第一首: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fēng)愁寂幾回開?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五回寫曲調(diào)“終身誤”時,曾化用此詩之頜聯(lián)分詠薛寶釵與林黛玉的命運,而我要特為指出的是,高啟此詩贊美的正是梅花的隱者高風(fēng)。自然界的梅花一身而二任,既是空谷俏佳人,也是林間隱君子,孤潔出塵的梅花,從林和靖首唱之后,直至高啟之作,最終成了隱逸精神的典范,有如一個不朽的形象工程,經(jīng)幾代人的接力營造而于焉完成。
烈士懷抱。梅花意象的象征意義是多重的,除了以上所說三端之外,在詩人的審美觀照與詩意詮釋中,它還具有了君子情操甚至烈士懷抱的象征內(nèi)蘊。同在唐代,鄭述誠《華林園早梅》說:“獨凌寒氣發(fā),不逐眾花開。”陸希聲《梅花塢》說:“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樣春?!崩钌屉[的姨侄韓偓《詠梅》詩云:“風(fēng)雖強(qiáng)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梅花的抗霜犯雪堅貞自守的品格,在唐人詩中多有描述,而在宋代和元代詩人的筆下,則凜然完成為貞士的寫照、志士的風(fēng)標(biāo)、烈士的規(guī)范:
凌厲冰霜節(jié)愈堅,人間乃有此臞仙。
坐收國士無雙價,獨立東皇太一前。
此去幽尋應(yīng)盡日,向來別恨動經(jīng)年。
花中竟是誰流輩?欲許芳蘭恐未然。
(陸游:《射的山觀梅》)
聞道梅花坼曉風(fēng),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陸游:《梅花絕句》)
陸游生當(dāng)內(nèi)憂外患、奸邪當(dāng)?shù)赖哪纤危鳛橐晃粋ゴ蟮膼蹏臼?,他報國無門,赍志以歿,且不要說人所熟知的“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了,也不必再提婦孺皆知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了,我們只要讀上述詠梅之詩,就可以感受到這位詩人的壯士胸襟、烈士懷抱!
元末明初的詩人、畫家、書法家王冕,出身貧寒,自學(xué)成才。他在元朝謝絕權(quán)臣薦以翰林院官職,朱元璋為王時也曾慕名拜訪,羅以官爵,后又曾派兵強(qiáng)請,欲其出山,均被他先后謝絕。王冕愛梅、種梅,也畫梅最多,將居室命名為“梅花庵”,自號“梅花屋主”,題畫詩亦復(fù)不少,其畫風(fēng)在明清兩代影響深遠(yuǎn)。他與入侵的異族統(tǒng)治者不合作,亦不愿成為本族新晉統(tǒng)治者的奴仆,雖貧苦終生,病逝于隱居的山村,但他所畫的梅花和所詠的梅詩,卻成為后人精神的瑰寶:
吾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墨梅》(文字據(jù)題畫墨跡)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
(《白梅》)
同是元代詩人的鄭允端,他的《梅》詩也曾說:“歲寒冰雪里,始見一株來。不比凡桃李,春風(fēng)無數(shù)開?!辟潛P梅花固然可喜,但揚此而抑彼,桃花李花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不過,僅從上面舉述的王冕的兩首作品中,卻可見梅花和他本人的全無花態(tài)度,唯有雪精神,六百多年過去了,仍然可以讓我們挹一捧遙遠(yuǎn)的清芬。
后世的“千樹萬樹梅花開”的梅花,追本溯源,它們的根系與血統(tǒng)都在上古的《詩經(jīng)》里:
摽有梅,其實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召南·摽有梅》)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終南何有?有紀(jì)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
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秦風(fēng)·終南》)
前一首中的“梅”雖然是指梅之果實,但畢竟是梅樹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次出場,而從后一首中,我們更可以遙想當(dāng)年在西北的終南山下,梅樹梅花已是一方亮麗的風(fēng)景了。南宋黃大輿所編共有十卷的《梅苑》,是我國第一部有關(guān)梅花的作品總集,包括唐五代及南北宋之間全部詠梅的詞作。宋代之后,詠梅之詩詞更不知凡幾。有誰能說歷代詠梅詩中的梅花,不是《詩經(jīng)》中梅樹梅花的子子孫孫呢?
“竹”。竹為多年生禾本科木質(zhì)常綠植物,種類繁多,在春冬兩季生之嫩芽為可食用之筍,莖有多節(jié)而中空,長成后可為建筑材料,亦可形成器物。葉四季長青,經(jīng)冬不凋。在《詩經(jīng)》中,具體描寫綠竹之詩約有5首,間接提及的有幾十首之多,除《衛(wèi)風(fēng)·竹竿》開篇“藋藋竹竿,以釣于淇”,《小雅·斯干》開篇的“秩秩斯山,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等之外,為它繪影圖形的名篇,就應(yīng)該是《衛(wèi)風(fēng)·淇奧》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據(jù)《水經(jīng)注》記載,漢代以前的河南淇水之濱,山青水碧,茂林修竹,是不亞于江南的一道美景。此詩值得特別注意者有二:一是在中國詩史上第一次濃墨重彩地詠竹,從“猗猗”“青青”“如簀”繪形著色,層層遞進(jìn)地寫竹之清幽秀美而碧綠茂盛而蔚然郁然。二是第一次將綠竹與君子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君子形象的寄托與象征。后代的詩人翻開《詩經(jīng)》從扉頁走進(jìn)去,且歌且謠到今日河南的淇水之畔,那猗猗的綠竹和悠悠的民歌,不是會讓他們中心如醉而詩思飛揚嗎?
審美思想是具有民族性與歷史繼承性的,作為自然物之竹,它有虛心、勁直、堅韌的自然特性,在《詩經(jīng)》中驚鴻一瞥之后,它成為得到眾生青睞的審美對象,有一個相當(dāng)長的審美過程。南朝梁孝先所作的《竹》詩,繼承了《詩經(jīng)》中綠竹如君子的余緒,正式舉行了以君子喻竹的詩的典禮:
竹生空野外,梢云聳百尋。
無人賞高節(jié),徒自抱貞心。
恥染湘妃淚,羞入上宮琴。
誰能制長笛?當(dāng)為吐龍吟!
《詩經(jīng)》中的“君子”,尚只是愛戀者心目中的美男子的代稱,并不具有后世的君子之思想觀念與道德品質(zhì)的含義,如劉禹錫《庭竹》詩所說的“露滌鉛粉節(jié),風(fēng)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那已是竹與正道直行的君子合二為一了。
綠竹青青,青青綠竹,一直為國人情之所鐘。宋人李昉等人編纂的《太平御覽》記載,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寄居他人空舍時,令人種竹,理由是“何可一日無此君”。這一名言,正是蘇軾《于潛僧綠筠軒》詩的筆下“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的張本。在唐宋元明幾代詩人無數(shù)次地賞竹詠竹之后,時至清代大畫家兼書法家同時也是詩人的鄭板橋筆下,其題竹之詩包括竹、石、蘭、草合題之詩,現(xiàn)存者共計一百余首,匯成了一個郁郁蔥蔥、引人玩賞與沉思的竹世界:
秋風(fēng)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
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場!
(《題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
(《竹石》)
只畫瀟湘竹一竿,疏疏綠影動春寒。
人生獨立能如此,不怕紅塵熱眼看!
(《題竹》)
鄭板橋的“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這是人所熟知的了,其民胞物與的精神今日仍令人動容,其高遠(yuǎn)的精神寄托,使古來的詠竹詩別開生面,別具境界,而上面所引三首詠竹之詩所顯示的獨立的精神品格,所張揚的不阿附屈從的自由意志,不是超越了傳統(tǒng)的“君子”觀念的范疇,而具有了近似現(xiàn)代的觀念與意識嗎?早幾年我避暑于湘西北的龍窖山中,見綠竹滿山,綠意接云,曾賦《連山翠竹》一詩云:“嫩青濃翠拂云回,接嶺連峰四面開。栽在板橋詩畫里,何時移到此山來?”這,也算是我對《詩經(jīng)》中的和鄭板橋詩中的青青綠竹表示的懷想吧?
在新詩中,我們不可忘卻的是“江南林區(qū)三唱”之一的《楠竹歌》,即當(dāng)代杰出詩人郭小川寫于湖北咸寧干校的另類力作?!八闹邑懕拘裕朗来蛔兩?一身光潔,不教塵土染青枝;一派清香,不許歪風(fēng)留邪氣”,即可讓人感受到全詩所表現(xiàn)的悲壯感與崇高美,而那種有所繼承但更有新的發(fā)展的精神高度與美學(xué)境界,則更是古代詩人的詠竹詩所難以企及的了。
“松”。郭小川《楠竹歌》的序曲寫道:“小興安嶺的深山里,青松如海碧;長江南岸的竹林中,楠竹滿山綠。從前有過青松歌,如今再把楠竹歌一曲。”在這篇讀《詩經(jīng)》的筆記中,我最后也要請青松出場,以它的浩然之氣,以它風(fēng)雪不凋的正直與偉岸為我的這篇文章壓卷。
從植物學(xué)的角度而言,松,木名,乃松科植物的總稱,為常綠喬木,材用很廣,果實、木材、樹脂均可利用,民間有“木材之王”的美稱。先民們很早就認(rèn)為它有堅貞長壽的美質(zhì),從文學(xué)的視角考察呢?其形也偉其讀音也洪的“松”,詩人騷客則有種種之美頌,而在《詩經(jīng)》的不少篇章中,讀者都早已和它不期而遇。例如《衛(wèi)風(fēng)·竹竿》篇寫到竹,也旁及于松:“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不過,此詩只是說以松木作舟而已,不及下面幾首已初步描繪和贊頌了竹的品格風(fēng)神: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鄭風(fēng)·山有扶蘇》)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小雅·斯干》)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小雅·天?!罚?/p>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
(《大雅·皇矣》)
《山有扶蘇》是一首愛情詩,“喬松”即是指高大茂盛之松,在原始的民族文化的心理積淀之中,它是對少女心目中健美男子的一種隱喻,開后世詠松詩中以松喻人的先河?!缎⊙拧ぬ毂!肥琴R壽之辭,詩中以九個“如”字的明喻祝人福壽,以至“天保九如”成了流傳后世的成語,而茂盛不凋的松樹也列名其中。至于《小雅·皇矣》中“松柏斯兌”之“兌”,描狀的是高大松樹的挺拔之狀,與其他被拔除的矮小樹木迥然不同。而《小雅·斯干》在其他詩中形容松樹的“喬”“茂”“兌”之外,復(fù)輔之的環(huán)境的描繪與烘托:秩秩斯干狀長流不息的澗水,幽幽南山寫高聳深蔚的終南山,在這樣的青山秀水的背景下,青松的形象更為突出而富于詩意。我私心揣度,上述詩篇中松的意象都孕育過后代詩人有關(guān)的詩情,而《斯干》和《山有扶蘇》兩篇,則可能更是后世詠松詩的基因,是后代詠松詩的最初的襁褓。
《詩經(jīng)》中對松的描繪,除了起興的作用之外,似乎也有所寄托,但畢竟還十分朦朧,還不曾具有獨立的思想上與美學(xué)上的意義?!对娊?jīng)》之后,孔子在《論語·子罕》中表述過“歲寒然后知松之后凋也”的觀念,《荀子·大略》中有“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的議論,《莊子·德充符》中有“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的表述,他們?nèi)擞嘘P(guān)“松”的圓桌會議的研討成果,無疑是后世有關(guān)文化觀念與美學(xué)思想的先河,而在他們之后,屈原的作為中國詠物詩開山之作的《橘頌》,則啟發(fā)了后代詩人詠物抒情而言志的靈感,包括對松的贊嘆與寄托。水到渠成,春來花發(fā),到了漢末建安時代,詩國終于開放了獨立完美的第一朵詠松之花: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fēng)。
風(fēng)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劉楨:《贈從弟(之二)》)
在建安七子之一劉楨的詩里,松樹不再單純是一個借物起興的依托,也不僅是一個簡單的比喻,而是全詩的主體描寫并吟詠心志的對象,具有自然的人格化的美學(xué)暗示。我國古典詩歌“感物詠志”“詠物寄懷”的精神,在松樹這一對象上至此初步完成了它的美學(xué)感應(yīng)。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美學(xué)的飛躍發(fā)展與重大突破,是驚人的詩美的創(chuàng)造,后世的許多詠松之作,就是這一美學(xué)感應(yīng)所生發(fā)的絢麗多彩的彩虹,我且從中摘取幾道虹影:
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杜荀鶴:《小松》)
十尋瘦干三冬綠,一畝濃陰六月清。
莫謂世材難見用,須知天意不徒生。
長蛟老蜃空中影,驟雨驚雷半夜聲。
卻笑五株喬岳下,肯將直節(jié)事秦嬴?
(王令:《大松》)
蘭為兄兮雪為友,燕坐松間自呼酒。
眼花耳熱鱗鬣生,千尺龍蛇自揮手。
(陳泰:《松樟圖歌》節(jié)錄)
風(fēng)吹雨打永無凋,雪壓霜欺不折腰。
拔地蒼龍成大器,路人敢笑未凌霄?
(陸惠心:《詠松四首》之一)
新詩中的詠松詩呢?今年是當(dāng)代真正的“著名詩人”郭小川誕生一百周年,雖然他近些年來被人冷落,少人提及,但讀郭小川的詩,在高尚的精神王國里漫游,我不能忘情于他筆下松竹的崇高之美。前文我已征引他的《楠竹歌》,他作于20世紀(jì)60年代之初的《青松歌》,為他的組詩“林區(qū)三唱”之一,可以說是后出的《楠竹歌》的姊妹之篇,在當(dāng)年就轟動一時,于今日我以為不僅仍有詩美的價值,更有針砭現(xiàn)實發(fā)人警省的當(dāng)下意義:“而青松呵,決不與野草閑花為伍!一派正氣,一副潔骨;一片忠誠,一自英武?!惫诺湓娙说那嗨筛栌腥缫魳分械莫毾仪伲〈ǖ那嗨筛鑴t是藝術(shù)個性鮮明同時又極具時代感協(xié)奏曲,它的美與善的風(fēng)儀與高格可以燭照當(dāng)代,也如同永不失色的多棱形鉆石面面生輝!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对娊?jīng)》之澤,源遠(yuǎn)流長。
早在初進(jìn)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的1956年,為我們講授中國文學(xué)史和《詩經(jīng)》的,是名噪國中的學(xué)者李長之先生。其時,青青子衿的我竟不知也不畏山高水長,竟然在圖書館的日光燈下,興致盎然地將《詩經(jīng)》翻譯為新詩,前后約有數(shù)十篇。那是朝陽高升于東的大學(xué)時代,而日月不居,流光逝水,今日來寫這篇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所謂“詩文化散文”,卻是晚霞低燒于西的暮年時分了。對中國文學(xué)而言,《詩經(jīng)》,當(dāng)然也包括《楚辭》,是中國文學(xué)的千山之宗,萬水之源。古往今來的經(jīng)學(xué)家、考據(jù)家、鑒賞家總之是有關(guān)的專家學(xué)者,都紛紛前去探尋它的隱私與奧秘,寫出的文章著作之多可謂汗牛充棟,今日之流行詞名曰“海量”,我接踵而來,要如何去涉波渡水,越嶺翻山,才得以觀賞水的靈美和探尋山的寶藏呢?
我原來準(zhǔn)備從山水星月和動物植物幾個角度,去探究它們在《詩經(jīng)》中的表現(xiàn),以及對后代詩歌的影響。但甫一動筆,即感工程浩繁,非一篇文章所能負(fù)載,隨后便立即裁員,精簡機(jī)構(gòu),拋卻山容水態(tài)、月華星輝,只擬寫植物與動物各十種。不料植物才及五種,篇幅已膨脹出萬言的邊界,于是只好對諸多動物痛加割愛,植物也只寫至七種為止。歌德為莎士比亞作評,文題是“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對我國這部白發(fā)三千丈而永遠(yuǎn)青春作伴的詩的經(jīng)典呢,我且仿言之曰“說不盡的《詩經(jīng)》”。我的這篇筆記,如開篇所言只是點水的蜻蜓,不過現(xiàn)在連尾巴都遠(yuǎn)遠(yuǎn)沒有打濕,作為三千年后的子孫,就算是對創(chuàng)作了《詩經(jīng)》的列祖列宗遙致也聊致追思與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