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不得不準(zhǔn)備和“汽車”這個家伙杠在一起。之所以“不得不”,是因為我兒子馬上六周歲了,九月份將開始以一年級為標(biāo)志的求學(xué)生涯。學(xué)校有點遠,作為母親,上下學(xué)接送,我責(zé)無旁貸。靠到最后關(guān)頭學(xué)車,充分說明了我是一個有點懶散的人,也是不那么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人。我一向認為,車不過是一種工具,被時間趕腳的人才會急急巴巴穿行在大街小巷。最金貴的永遠是時光。所以當(dāng)一些明星或身邊有人開著寶馬、凱迪拉克、邁巴赫制造出或多或少的動靜時,我只報以微微一笑。
我報了當(dāng)?shù)刈钣忻囊凰{校,離家一個小時路程,還好有班車。據(jù)說教練最多,通過率也最高。
報名的第一天,我果真見到了它的“繁榮”,光排隊體檢,就等了整整兩個小時。隊伍像長龍,一點點蠕動,陽光投射出大量的熱量,擁擠的人群彌漫著一股汗臭味。
幾個月的學(xué)車日子,為我單調(diào)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有趣的花火。我們就像一個松散的班集體,來自“五湖四?!?,各色人等。閑了時,我們便侃大山,聊大天?;叵肫饋?,那真是一段最為逍遙無拘無束的時光。
先飛的“笨鳥”
“我先來,我先來,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學(xué)會……”每天早上,剛撐好遮陽傘,劉芳芳就一個箭步跨上駕駛座,一邊嘟噥著。我們自覺地坐到后排,擠到一起,乖乖等待著。我們知道,我們“爭”不過她。
她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急,也確如她自己所說,她是一只“笨鳥”。怎么個笨法呢?按教練的說法,都兩天了,還不知道方向盤往哪個方向打。入庫的時候車屁股左偏,她的手風(fēng)馳般往右轉(zhuǎn),結(jié)果右屁股一下出了線;坡停的時候閃電一般竄上去,猛一踩剎車,一車的人都被顛得五臟俱散,同時發(fā)出一陣陣驚呼;直角轉(zhuǎn)彎的時候每每壓到直角?!鞍パ剑蝈e了打錯了,應(yīng)該朝這?!苯叹毜伤谎?,她兀自望著前方,不停地自我解釋。“我明明知道是往這個方向打,結(jié)果手一偏……”她一邊打方向盤一邊自言自語,似乎不說話就沒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她如此忘我,全然忘了身后我們這些人。在她不停地嘮叨和持續(xù)的顛簸中,有人打起了小呼嚕。不過,我們很快又被驚醒了,是教練如雷的吼聲?!澳?,我要成立個‘小偷公司,專派你去掏包,你手忒快!”我們都笑了,劉芳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是做生意的,聽說開了一家首飾店。中專畢業(yè)后在深圳一家電子廠打工,待了七年,之后回到老家南昌,經(jīng)人介紹,和老公“一見鐘情”,雙雙來到泰城。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她的心野起來,性子也說一不二。我們在車上,她不時地談業(yè)務(wù)?!吧叮坎恍?,妹子,我實話告訴你啊,我們的黃金回收價就是全城最高的,不信你走遍大街小巷去問問!姐不騙你,姐騙你干啥?我們要保證你的收益對不,我們自己的利潤,說實話,只有針尖兒那么一丁點?!薄耙豢死??好,等我回去看!不不,莫桑鉆我們絕不入店的?!彼贿呎f著話,一邊盯著前面?!斑€有幾個到我?”放下電話,她急切地問。“還有六個?!蔽覒醒笱蟮卣f。事實上,她剛從駕駛座上下來。
中午我們到對面飯館吃飯。留學(xué)生王依剛要請大家,劉芳芳幾步來到柜臺前,“我要一份牛肉拉面外加一個煎雞蛋!”說罷拿出手機掃碼。我們也只好個人支付個人的。
老板是新疆人,大熱的天圍著頭巾,凹眼窩高鼻梁。我們便說起新疆的風(fēng)風(fēng)物物。劉芳芳把筷子一拍,“老娘到現(xiàn)在還沒去過新疆呢!”
我打趣她,“你是老板娘,到哪兒不隨你的自由?”
誰知她一顰眉,牙一咬,“哪有時間哦,每周我都得跑趟濟南去進貨,有時候晚上九點多才關(guān)店門呢。”
“那多沒意思,人活著,也得學(xué)會享受?!蓖跻勒f。
劉芳芳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她深深地嘆口氣,“妹子你是不知道缺錢的滋味兒,我可經(jīng)受過。在深圳那七年,我當(dāng)采購,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個月兩千塊錢,去了房租水電費,還剩個毛兒?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女人們珠光寶氣地走來走去,我就發(fā)誓,將來,我一定不能過得比別人差!我看出像我這種少文化的,在廠里混一輩子也混不成了,干脆一狠心,回了老家。我想在老家或許有我發(fā)揮的地方。沒成想,隨著年齡一天天增大,爸媽老催我結(jié)婚。要是遇不到一個中意的,我才不結(jié)婚呢,才不想把自己捆到婚姻這根繩子上。結(jié)果你猜,我四嬸介紹了一個青年,我一眼就相中了,多巧!”她咧咧嘴?!拔依瞎袀€親戚在山東,說這邊比江西好多了,于是我們就來了,安頓下來,想法開了一家金店?!?/p>
“開金店得需要很多很多本錢,還得注意防盜?!奔依镩_著五金店的王依說。
劉芳芳又將筷子一摔,面條湯濺出來。“誰說不是呢,我們起先開過化妝品店、水果店,都以失敗告終,賠了不少錢。眼見著我們連肉都買不起了,親戚勸我們,‘我知道開什么店永賺不賠。我抓住他的袖子說‘快說!他卻告訴我開一家花圈店。呸呸,你們想想,多晦氣!他越這么說,我們就越要爭口氣。我們不是沒錢嗎?偏要入最有錢最需要錢的行當(dāng)。于是我們拿房子作抵押開了首飾店,不僅回收黃金鉆石等首飾,還對外出售?!?/p>
“這相當(dāng)于白手起家了?!眲⒎挤嫉脑捁雌鹆送跻缹Ω改赣H的回憶,說自己的爸媽也是從兩手空空,到現(xiàn)在的盆缽滿滿。多不容易。
看著他們在那兒討論店鋪,訴說自己店鋪的利潤,身為企業(yè)小員工的我心里不由閃過一絲艷羨,但我更明白,做生意的風(fēng)險與盈利并存,一不小心,也會弄得個人財兩失。有多少人因為生意虧本而走上了不回頭的道路。做生意,實在是一門學(xué)問,也是懸上懸下的考驗。想到此,我心暢然。
劉芳芳果然說起自己的一次“險情”。一次,有個客戶定制了一枚結(jié)婚鉆戒。你們知道,像“周大?!薄傲!敝閷氝@樣的名牌,鉆石貴上天去。我到批發(fā)的地方找貨主,將客戶的要求告訴他們,我興沖沖地告訴客戶,能給她省五千塊錢。鉆石拿回來了,果然光彩閃耀,把人的眼都要亮瞎了。結(jié)果后來,客戶又找到我,打算退貨,還說毀壞了他們婚姻的美好期望。哎呀呀,都過測鉆筆了,竟然是莫桑石冒充的假鉆。我只好再三道歉,賠了一點五倍的價錢,才算了事?!?/p>
面條吃完了,她的話還沒完。面條在她的嘴里動來動去,她的唾沫星子在我們面前飛來飛去。她時而皺緊眉頭,時而開朗大笑。我們說,“哎喲馬上一點了,又要分車啦!”她吃了驚似的站起來,抓起包,一個箭步躥到門外,回頭對我們勾手?!翱臁⒖煅?!”
雖然她時刻“上心”,她的手就是不聽使喚。一次次差錯使得教練耐心盡失,有時甚至嘲笑她。得知了可以“補課”,她便去交了90元錢,以后的中午匆匆啃塊面包,再次坐上駕駛座。大熱的天,日頭像火輪,眼前蒸騰起一片片的白氣。她捋一下頭發(fā),對教練說,“開始吧!”
這樣持續(xù)了幾天,她似乎有了收獲,說,“笨鳥先飛,一點兒不錯。多練練,手就聽使喚了?!倍叹殻瑢λ膽B(tài)度也好起來。她偷偷地告訴我,她知道教練大中午的辛苦,每次加班完,都塞給他一百塊錢。
她似乎有的是錢,也樂于把錢花到學(xué)車上。有次中午剛收車,她突然叫住教練,從包里掏出一個首飾盒,對他說,“回去給您夫人戴!”教練推脫了幾句,她使勁塞進他手里。
科目二考試前一天,我們幾個人上了車。其中有兩個新學(xué)員,她突然回過頭,氣勢洶洶地盯住他們,“你們下去,知道么,明天,明天我們就要上戰(zhàn)場了!”兩個新學(xué)員撇撇嘴,悻悻然下了車。這樣,車上只剩了我們?nèi)齻€人,教練也不在,在另一輛車上教授新生。
她看到那倆學(xué)員走遠了,將手附到嘴邊,悄悄地說,“今天,咱們每個人練完一圈,不要回到起點了,免得那些新學(xué)員看見。咱們明天就要考試了,就得多練練。我猜教練也是這么想的。咱們就到側(cè)方停車那里,接著起步,好不好?”我和王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點頭。
真是難得。平時一輛車里總坐了五六個學(xué)員,一時間,車里顯得空闊,空調(diào)的風(fēng)在我們身邊漫溢,我們每個人,開了一圈又一圈。當(dāng)我們行駛到側(cè)方停車區(qū)的時候,我看到教練朝這邊不止一次張望,搖搖頭。然而車被劉芳芳忽的一聲開遠了。
勤奮似乎并沒有給她帶來期望的回報,科目二她竟然掛了,只好又重考一次。這期間,我因單位的事情忙碌了一陣,隔了大半個月工夫。當(dāng)我再次背上包,滿身汗水地回到駕校,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嘿,又碰到你了!”是劉芳芳。
教練來了,我們準(zhǔn)備上路學(xué)習(xí)。劉芳芳從包里掏出兩盒煙,塞教練手里,一邊說,“多虧了您,我老公的駕駛證才沒被吊銷!”原來這期間,她老公開著車到棗莊,沒有注意車速,超速了50%,按規(guī)定,吊銷駕駛證重新考試。劉芳芳第一時間想起了贊教練,琢磨他肯定認識車管所的人,于是,就給他打電話。贊教練左右周旋,終于擺平了這件事。劉芳芳一邊套著安全帶一邊說,“有熟人就是好呀!省了七千多塊錢。我第一時間就想到您了。這駕校來得對!”教練摸摸下巴。
她一個猛轉(zhuǎn)彎,駛過的一輛大卡車刺耳地一鳴喇叭。教練替她一打方向盤。我們都出了一身虛汗。如果卡車不及時剎車,我們都將成為車下之鬼?!澳?,我要開個小偷公司,一定派你去掏包!”教練拍著車頭說。
我們?nèi)ヮI(lǐng)證的那天,又相遇了。幾個人像是患過難的戰(zhàn)友,相約到對面餐館大吃一頓,慶賀終于拿到了駕照。我們碰杯,說笑。劉芳芳忽然從包里拿出三個首飾盒,清了清嗓子,“姐兒們,相識一場不容易,看看,這都是最時髦的金手鏈,我打七折賣給你們!”
“不一樣的焰火”
我從沒見過王依這么“圓潤”的女孩。真的。整個像一放大的吃得奶胖的嬰兒,連腮蛋擠出的兩條“法令線”都像。因為胖,她的眼睛就顯得格外小了,還有嘴巴。所以,白居易大師“櫻桃樊素口”的說法不一定準(zhǔn)確。櫻桃小口,照樣可以長在一個五大三粗胖得滾圓的女孩身上。王依往人堆里一站,其他的人就得離她幾分。胖會形成一種氣勢,也會對別人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好似大山,立在那里,看得你有點兒發(fā)怵,實際上,是它的“胖”或“渾”閃著了你。胖的人,嗓門一般也大。你看電視上那些美聲歌唱家,哪個是瘦骨嶙峋,哪個不生得一張好口?我注意到王依,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聽到。我聽到一個雄渾的嗓音在和一個男孩子爭論F-22和T-50的區(qū)別,一個說俄羅斯的T-50最好,一個說F-22是世界上的猛禽戰(zhàn)機。我對戰(zhàn)斗機不感興趣。我側(cè)過頭,看到發(fā)出雄渾聲音的嗓門原來是一個穿著黑色超短裙的女孩,不禁感到驚訝。真是人不可貌相。
學(xué)員們太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暑假。那些大學(xué)生們在家無事,便來學(xué)車。有國內(nèi)大學(xué)生,也有留學(xué)生。王依是留學(xué)英國的女孩,十四歲就獨自漂洋過海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英國?!?/p>
有一次,車上人太多,我們便坐到?jīng)鐾ひ巫由系戎?。她似乎頗有些無聊,嘟囔,學(xué)個車太慢了,我要去西藏,可不得十月份了?我吃了一驚,說,“你要去西藏?”“是呀?!彼f,“要不學(xué)車干嘛?”學(xué)車干嘛?在我看來,當(dāng)然是接送孩子,上下班方便??赏跻勒f,她學(xué)車就是為了去西藏去四川去云南,她要駕車走遍祖國的五湖四海。“那得多大精力,再說,一個人太危險了?!蔽艺f。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有點不滿意我的回話。“不冒險多沒勁?!?/p>
我于是知道,我遇到了一個開朗的視旅游為生命一部分的人。我便不再答話,以免哪一句又引起她不痛快的反駁。她打開手機,翻到一張又一張照片,說,“姐呀,你想想,人在這世上就幾十年,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回能叫人生么?”我看到是她跳傘的照片。她張開雙臂,嘴里喊著什么,像一只大鳥,在蔚藍中飛去。王依這時閉上眼睛,似乎又回憶起那完美的一刻?!鞍。烂盍?。在天空中看到的世界,和在地面上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姐你只有經(jīng)歷過,才能知曉其中的趣味?!蔽艺f我有恐高癥,她又不滿地說,“不試試怎么知道能否克服呢?有時候恐懼都是自己嚇自己的結(jié)果?!蔽艺f你還記得網(wǎng)上不,有一個女孩獨自穿越可可西里無人區(qū),最終命喪黃泉,尸骨都被動物啃了。她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又抽抽鼻子,似乎我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樣子。她說,她當(dāng)然知道有風(fēng)險啦。但是越冒險的事越值得做。不瞞姐你說,我在英國跳傘,我爸媽一個接著一個越洋電話,我媽還對我哭。她知道,高空跳傘的人都是要簽生死狀的,出了事,沒有人能負責(zé)。她怕我把小命丟了。但我還是要跳。不跳,我總覺得像缺了什么,在我漫長的一生中,這將是巨大的遺憾。我媽恨恨地說了我一通,也只好同意了。“啊——”她又閉上眼睛,“我看到太陽像個大盤子從我身邊滑下去。云彩飛過身邊,好像我的衣裳。地下一片碧綠,城市像個火柴盒。城市外圍的外圍,就是大海。誰說大海是涌動的呢?它太平靜了,靜得能照出我的影子。時間似乎停止了。我只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我真的像一只鳥,在飛呀飛。如果我不停下來,也許能一直飛出地球,飛到另一個星球?!?/p>
教練的呼叫打斷了她的遐想。她睜大眼睛,揉一揉,似乎驚詫于自己此刻在駕校的立足。不過,一想起她的西藏夢,她很快跳上車,拉上安全帶。
一般來說,在國外求學(xué)的人會比禁錮于小小世界的人心野。王依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明明是個性好嘛。”她擺擺頭,“我有個姐姐,比我大五歲,她就很文氣。我爸勸她出國,她說不喜歡,就喜歡呆在泰城。我真不明白,這么一個小城市,值得消耗一輩子?所以,我爸媽一問我,我立刻就答應(yīng)了,十四歲,我就出去了。”
“我們寄宿在一戶英國人家。他們天天吃漢堡烤腸,哎呀,別提多難吃了。不過,這能難住咱?我讓同住的幾個同學(xué)買來油鹽醬醋和菜,自己做!她們吃得一個個涎水哈喇的?!彼蛱蜃齑?。我們都相信她做的好吃,因為她把自己養(yǎng)得這么胖就是個證明。吃苦的人,身相也像根面條。
“那,你們業(yè)余時間怎么打發(fā)?”我不禁替她發(fā)愁。像她這么活潑的人,不可能一天到晚待在教室里啃書本。
“哈,我們的業(yè)余活動多著呢。我們四個人一起住,就像‘四人幫。我們出去野餐,游泳,蹦迪。”
“要是叫著男朋友,就更有意思嘍!”我揶揄。
她撇撇嘴,似乎這話根本就不是可值得提出的問題。“我對男生,可沒一點兒興趣。有一個山東的男孩,一直追我,還替我抄筆記,我就是不同意。那些男同學(xué),我也沒一個看上眼的。太熟悉了嘛!太熟悉的事物,就叫人沒興趣?!?/p>
“其他的人都有男朋友吧?”我想,她之所以沒有男朋友,也許是因為別人配不上她的“身軀”。
“有啊。”她將手附嘴邊,悄聲說,“有的還不止一個呢!嗨,她們啥都跟我說,都拿我當(dāng)姐兒們,那些男生也是。我請他們吃大餐,給他們做手工,還替他們圓謊——我是個可讓人放心的人啦。有時候,我們聚會到一兩點才會回來,他們爸媽不放心,打電話,女孩就嚷,‘哎呀我和王依在一起呢!大人就放心了。我是她們的擋箭牌?!彼俸俚匦ζ饋恚柟庖徽?,牙白花花的。
她的爽朗也表現(xiàn)在對金錢的態(tài)度上,只要有機會,她總是搶著掏錢。不讓她付,她就噘起嘴巴,似乎我們不拿她當(dāng)姐們。她說,自己的父母都是農(nóng)村人,父親兄弟倆。因為供弟弟讀大學(xué),父親輟了學(xué),后來來到泰城,先打工,之后攢錢開了一家五金店。生意終于慢慢旺盛起來。“就是他們不再賺錢,這輩子也不差錢了?!蓖跻罁芾豢曜硬?。“不過我那個叔叔呀,真可氣。他讀了大學(xué),在一家企業(yè)工作,不好好上班,非要到我爸店里分一杯羹。任務(wù)完不成,就知道打游戲。前年他出了車禍,我爸媽給他掏錢看了病。后來我嬸子宮肌瘤手術(shù),也是我們家給出的錢。等于一個店養(yǎng)著兩家人?!彼龘u搖頭。
“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你就接收你爸媽的店,把你叔這樣不干活的人攆出去!”劉芳芳同為開店人,對她叔的做法很是氣憤。
王依掐著自己的指頭,那里戴了一個蝴蝶結(jié)的水鉆戒指,“我才不呢,我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重復(fù)爸媽的生活多沒意思?我從小就看著他們進貨出貨。瞧瞧,”她把胖胖的指頭往我們面前一伸,“這都是我自己批發(fā)的,好看嗎?嘿,其實,我早就在做生意了。你們沒看我朋友圈,我開了一家微店。有時候,我會批發(fā)點發(fā)夾頭繩項鏈戒指什么的去賣,賣得還不錯呢!”
我們瞠目??床怀?,她貴妃樣的身軀里埋藏著一顆叛逆的心,放著家里好好的生意不接,要從頭繩開始自己的宏圖大業(yè)。她似乎看出我們的吃驚,一笑,“嗨,不過以后也說不準(zhǔn),萬一我又想做服裝生意了呢!”
考完科目二,我們見面便挺少了,這中間有二十多天。沒想到,科目三考試等待處,我又見到了她。是她嗎?或者不是?我呆了半晌。不過,從那超短裙下胖胖的藕腿來看,是她無疑。她的臉胖了許多,確切地說,是一側(cè)臉頰奇異地鼓起,像被蜂子蟄了。看見我,她皺皺眉,給我一個飛吻。我關(guān)切地問她怎么回事。她嘆了口氣,“唉,別提了,科目三約不上,在家太無聊,我就和一個發(fā)小到了山上。我們帶了帳篷、野炊工具。我們找了一塊平地烤了羊肉串,這時我看到樹上有個野蜂窩。我想里頭肯定有蜂蜜。我就往樹上爬。爬著爬著,眼前突然一陣黑,嗡嗡的聲音把我環(huán)繞了。我的臉立刻像著了火,疼得要命。我跌下了樹,還好沒有摔成骨折?!彼橐豢跉?,似乎在為自己的冒險行為而懊惱。不過旋即她又眉飛色舞地說,“哎呀姐,我可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頭,我終于知道被蜂蟄是啥滋味了!這輩子,再也沒有遺憾了!哎喲……”她痛苦地摸摸腮。
我問她拿到駕照去了西藏有什么打算。她一跺腳,堅定地說,“找個男朋友!我要嘗嘗被男朋友保護的滋味兒!”
駕校里的“鴛鴦”
有人說他們是一對“野鴛鴦”,要不,怎么會有情人之間的種種表現(xiàn)呢?
他們都老大不小了,看模樣,不低于四十五歲。男的扁頭,羅漢肚,短腿,成天背著一個包,抱著一個挺大的水壺;女的圓圓臉,短發(fā),蒜頭鼻,耷眼睛小嘴巴。實在算不上帥哥美女。不過,他們卻比小青年還熱乎。你瞧,名叫“小春”的女人一喊——“萬達!”男人就顛顛地跑過去,將女人的包抱在手里,奉上一杯有玫瑰花金銀花的茶水。不僅如此,他的目光也像醉著,像要把小春看到眼睛深處去。小春咕咚幾口,他又接過杯子,抱在懷里,跑長凳上等著。
八月份,熾熱的陽光不遺余力地烘烤著大地,萬達出了一身的汗。他扯起T恤擦一擦。剛放下,汗水又化成一道道小溪,他再次撩起衣襟擦一擦。
“萬達!”小春又喊了,萬達趕緊小跑上去,呈上杯子。
一天里,小春不知得喊多少回,萬達不知得跑多少趟。
小春下了車,萬達會挽著她的胳膊,像攙著一位老佛爺,坐椅子上?!袄鄄焕??”萬達拂拂小春的頭發(fā)。小春搖搖頭。
萬達說,“倒庫差不多了,明天該練側(cè)方停車。側(cè)方啊,其實簡單得很。你只消記住教練教你的點,盯住,速度一定放慢。慢一點,過的幾率就大一點?!?/p>
小春點點頭。
三四點鐘,萬達扶小春起來,兩個人甜甜蜜蜜地回去了。
五十幾歲的李姐拿著紙板當(dāng)扇子,瞧著他們的背影,鼻子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哼,“野貨!”
她的話點燃了人們的好奇。本來,好奇心是驅(qū)使人們找到快樂的法寶之一,又正逢夏季學(xué)車,人們都被折騰得有些煩悶,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萬達和小春。李姐見有人點頭,接著說,“一看就不是正當(dāng)?shù)膬煽谧?。兩口子,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過上十來年,哪還有那甜蜜勁?”
我有些同意。我的鄰居英姐就天天和他老公吵架,嘰哩哇啦的喊叫混雜著鍋碗瓢盤的叮當(dāng)經(jīng)常順著門縫鉆進我們耳朵。有理論說,熱戀時間頂多持續(xù)三四個月,情深款款也就三四年,日子越過到以后,兩個人越熟悉,就變成了熟視無睹的“親人”。
小春和萬達像是例外。例外的基本不是兩口子。
李姐又以一副見慣春風(fēng)秋雨的口氣說,我沒退休前,單位有一女的,和一個主任好了。兩人就是他們這德性。卿卿我我,掰也掰不開。后來,男人的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老婆可不是善茬,鬧到紀委,男的直接被革了職,女的呢,從此在單位再也抬不起頭來——害人害己哪!
快六十歲禿頂?shù)耐醮蟾绺胶?,可不是嘛?你說說,這萬達到底看上了小春哪一點呢?那小春,活脫脫一個矮布袋。
大家便替萬達惋惜起來。似乎萬達這棵粗壯的大蔥插到了牛糞上。
第二天側(cè)方停車,萬達又跟來了,仍是那副低三下四的樣子。不,比低三下四更甚。他竟直接跟著車跑來跑去,看是否壓了線。教練說,你坐著去吧!他撥楞著頭,說有人看著,會更準(zhǔn)確。小春的左后車輪一壓到線上,他就喊,“打死方向盤!”小春的車頭一拐出線,他就奓著手,“右回右回!”
我們看著那車那萬達,搖搖腦袋。
一圈下來,萬達扶著小春到凳子上休息。萬達把水遞給小春,小春咕咚咕咚幾口,很快見了底。萬達撩起T恤,擦了把汗,圓圓的肚皮露了出來,上面也是亮晶晶的。
實話說,他倆長得還蠻像的,個頭,臉型。我戲謔,“喂,你兩口子真可以,大熱的天一個練著一個陪著?!?/p>
萬達咧開嘴,“陪媳婦兒嘛!”
小春也笑笑,仰起臉,看著萬達,“明天你就別來了,在家歇著吧?!?/p>
“不,反正沒事?!比f達說。
難不成,他們真是兩口子?
李姐撲簌簌地搖著扇子,“兩個人,手勾手,饞死個人喏!”
小春沒有聽出話里的意味,大大咧咧地說,“哈,是呀,在家,我可是萬達——不,一家人的女皇,我要說一,萬達不敢說二。萬達,是不是?”小春一擰萬達的耳朵。
萬達呲著牙,哎喲,媳婦兒你輕點,擰得好疼!
小春放下手,萬達嘻嘻笑著點頭,就是,就是。
李大哥拍了一下大腿,嚷了句“萬達!”作為一個資深男子漢,他對萬達這種沒有骨氣的婢膝樣子真算看膩了。
萬達才不管呢。輪到小春了,他又站起來,跟著車跑來跑去。
這赤裸裸的甜蜜簡直像對眾人的一種“挑釁”,大家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跟著他倆。人們發(fā)現(xiàn),萬達總是在特定的時間和小春一起消失,不知去了哪里。人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愈發(fā)好奇。真是一對神秘的夫妻。
這期間,一對學(xué)車的小情侶吵翻了天。男孩把辮子一揚,將馬丁鞋一跺,“你愿怎樣就怎樣,以為你是誰!”短發(fā)女孩張張嘴,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她狠狠地將手機摔到男孩身上,嚷了句:“滾!”男孩大步朝校門走去了,女孩蹲下身,揪扯自己的頭發(fā)。
萬達看見了,顛顛地跑過去,撿起手機,塞女孩手里,又轉(zhuǎn)身去追男孩。他拉住男孩的胳膊,讓他回去安慰女孩。男孩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李姐搖著紙板說,唉,現(xiàn)在的小年輕啊——
王大哥也頻頻搖頭:“一個嘛忒賤,一個太硬。”
一天,大家正在等著車,小春突然栽倒在凳子上。她臉色蠟黃,汗水珠子般流下來。萬達抱起她,喚,“小春,小春!”人們都慌了。李大哥說,“不會是中暑了吧?要是有藿香正氣水就好了!”“不一定,也許是吃了不衛(wèi)生的東西……”
萬達不語,他鎮(zhèn)靜地從包里取出一枚針頭,放陽光下瞅瞅,掀開小春的衣襟,扎了下去?!叭f達,你要干啥?”李姐拉他。
小春慢慢醒了過來,她坐起來,笑笑。
萬達說,“小春,咱不學(xué)開車了吧,聽話,你去哪兒,我?guī)е闳?。?/p>
小春噘起嘴,賭氣似的說,“才不呢,在家看了半輩子孩子,好不容易他倆省心了,你還不讓我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兒?”
萬達不再言語。他看到大家關(guān)切的眼神,拱拱手,“對不住啊,剛才嚇著大伙兒了。小春自打生了第二個孩子就得了糖尿病,每天都得打一針胰島素呢。”
上路學(xué)習(xí)的時候,萬達沒有跟著小春。他坐在地上,有些默然。熱風(fēng)吹向人們的胸膛,感覺更熱了。萬達耷一下嘴角,開始絮叨,“要不是為了給我生第二個娃兒,小春她就不會落下這病了……剛開始,只需要服用胰島素,后來,病越來越厲害了,她有時還感到心慌、頭暈。每天,她都得喝很多很多的水,做監(jiān)測。醫(yī)生說,照這樣下去,以后都有失明、截肢的危險。”他揉了一下鼻子。
人們都沒有說話。
王大哥拍拍萬達的肩膀。
“年輕的時候,我忙著跑鋼材生意,去東北,去甘肅,一走半個月是常事,有時還要一兩個月。可小春從來沒有過怨言。做鋼材是挺掙錢的,有時好了一筆就夠半輩子的了。那時,咱國家的形勢還好,我想,大男子漢,就得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我讓小春辭了職,專心在家?guī)Ш⒆?。有一天我在甘肅,接到小春的電話,她連哭帶嚎地喊,大兒子騎著電瓶車,腳一下拐進輪子里,栽下來摔壞了膝蓋。我一聽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可咱也飛回不去??!小春忙前忙后,自己照顧孩子。大兒子好了,可留下了輕微的后遺癥,一條腿有點瘸。這兩年,大兒子終于上了大學(xué),小兒子也念了寄宿高中,省心了??尚〈旱牟s越來越厲害了,有幾回還一下栽到地上。唉,你們說,我要那些錢有什么用?人要不好了有什么用?”萬達捶了一下自己的頭,“所以小春她想干什么,我絕不阻攔?!?/p>
李姐嘆了口氣,說萬達兄弟你呀,比個小媳婦兒還貼心呢。
王大哥瞄李姐一眼。他再次拍了拍萬達的肩膀,這一拍有點重,萬達差點朝后栽去。王大哥說兄弟,你是這個——他豎起個大拇指。小春她一定會好起來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好的。
我們都點點頭。
小春過了科目三,大家圍在一起,開玩笑,“小春,這下可得讓萬達下廚給你做幾樣好吃的!”
“對對,還要飲酒……”萬達接著說。
小春瞪她一眼,“誰讓你喝酒的?”
萬達呸呸地朝地上吐幾口唾沫,仿佛吐出剛才的話,又啪啪甩了自己幾個耳光。
小春的眼像月牙了。
贊教練
贊教練很牛。偌大一個駕校,自動擋的學(xué)員都歸于他。其他教練一人只有兩臺車,贊教練有三臺。就是這樣,贊教練還覺得不滿意。人來人去,人來人去。贊教練教了一茬又一茬學(xué)生。贊教練說,知道么,我的弟子還有從上海來的呢。上海是哪兒?國際大都市!咱這里有人情味,通過率也高,人家就是奔咱來的!
贊教練很黑。黑得像塊炭。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分辨五官。贊教練說,別看咱現(xiàn)在黑,想當(dāng)初咱也是一白嫩小生,在濰坊廠子的時候,把最俊的廠花勾了來。后來當(dāng)教練,天天抹防曬霜,忒煩了!男人黑點怕啥?太陽補鈣嘛,就讓明晃晃的太陽當(dāng)咱的營養(yǎng)霜好了!對了,要是電視劇組招演員包公,你們可一定推薦我去喔!
贊教練很幽默。被他罵熟了,我們都喊他“老贊”。一個學(xué)員拍拍他的背,“老贊,贊比亞是你哥還是你弟?”贊教練低下頭,認真地想了老半天,“當(dāng)然是我哥啊,國土比我大,臉面比我俊,派頭比我足,就是總統(tǒng)還得朝他叩頭?!辟澖叹毾訉W(xué)員手太快,說我要成立一個“小偷公司”,專派你去掏包,一掏一個準(zhǔn),還不被捉住。有學(xué)員開車走了神,車子一直往前、往前,贊教練一句話不說,過一會兒突然拍下大腿,“哎呀,到美國了!”
贊教練很勤奮。別的教練涼亭底下放張?zhí)梢?,身子一傾,扇子一搖,眼睛一閉,偶爾睜開眼看看學(xué)員的練習(xí)情況。贊教練不是在這輛車,就是在那輛車。別的教練將學(xué)員聚攏到一起,統(tǒng)一對點對線,贊教練讓學(xué)員一個個分別上車,到了點他下來,問這點在你什么地方?一定要記牢!他說這叫“因材施教”。
贊教練愛抽煙,不抽煙沒法過。點上一根,煙霧裊裊,車子似乎在仙境。抽得多了,便不停地咳,咳得多了,就朝窗外吐唾沫。有學(xué)員關(guān)心的提出抗議:老贊,再這么抽下去,你的肺都成黑的了!贊教練瞇起眼,吧嗒一口煙:咱這叫“表里一致”!不抽煙,人活著還有什么趣味?
贊教練脾氣很暴,像個火藥桶而不自知。學(xué)員初來他訓(xùn),說這么笨不懂打方向盤;學(xué)員學(xué)得慢他訓(xùn),說像只蝸牛;學(xué)員學(xué)得好他還訓(xùn),說別驕傲,驕傲了就會飄;學(xué)員過了他才萎下來,怎么樣,老子要不訓(xùn)你們,你們能過?一次,他挺委屈地對我們訴苦:一個小姑娘,坡起老是出錯,我才說了她幾句,眼淚就嘩嘩下來了,唉,現(xiàn)在的孩子喲……我們說老贊,你回家也教教練練。贊教練一昂頭,去,回家我可就成了奴才,老婆孩子跨我背上,只有在這兒,咱才能找到當(dāng)主子的感覺!
贊教練有點小財迷。劉芳芳一次不過,兩次不過,贊教練挺支持她補課。補了課,欲拒還迎地收下個小紅包。劉芳芳摸了首飾盒到他手里,他搖搖頭,劉芳芳再塞,首飾盒就落在了他膝蓋上。一個留學(xué)生找關(guān)系,打算只練不考,贊教練跺著腳罵,僧多粥少,還來搶食?留學(xué)生每天交給駕校五百塊錢,贊教練的臉色才緩下來。
贊教練有點“愚”。駕??盏囟?,閑著白閑著,有人便偷偷種上了蔬菜。春天收豌豆,夏天收洋蔥,秋天捧秋葵,冬天抱大白菜。我們問,老贊你種的啥?贊教練嘿嘿一笑,我呀,種空氣!老種菜,誰還有心思教你們?
贊教練還有兩年就退休了。他聳著膀子,跨著步子,打著手勢,指指這個,點點那個。李姐拉住他袖子,說教練你歇歇吧!贊教練一轉(zhuǎn)身,嗨,還有兩年,我就得老歇著了!贊教練說,他的兒子娶了媳婦,后年,就要生個胖娃娃,他要回家逗娃娃。我們便笑,老贊,娃娃看到來了個“黑熊怪”,嚇哭怎么辦?贊教練一瞪眼,旋即也笑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司馬謙,本名趙靜怡,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刊發(fā)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朔方》《青海湖》等刊物,出版作品集《雪啟軒窗》《明媚與綻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