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亞和她的孩子們》：感性與理性的交織

崔晶晶

摘要：《美狄亞和她的孩子們》是俄羅斯當(dāng)代女作家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的代表作。在這部以家庭和愛情為主題的作品中，作家圍繞女主人公美狄亞這一形象展開敘事，著重敘述了女主人公美狄亞的一生，刻畫了性格截然相反的兩類女性形象，即理想型女性與反抗型女性，她們分別在感性與理性的支配下對愛情采取了迥異的態(tài)度，做出了各自不同的選擇。作家藉此揭示出感性與理性對人的性格乃至命運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

關(guān)鍵詞：《美狄亞和她的孩子們》;美狄亞;瑪莎;感性;理性

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是俄羅斯當(dāng)代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女作家之一，1943年出生于莫斯科，其父母都是猶太知識分子。烏利茨卡婭從小酷愛讀書，尤其喜歡文學(xué)，通過不斷的閱讀積累了豐富的知識，還受到猶太文化的熏陶。中學(xué)畢業(yè)后她選擇了遺傳學(xué)專業(yè)，之后便開始了科學(xué)家的生涯。盡管如此，但她認識到自己的志向并不在生物學(xué)研究上，于是決定退出科學(xué)界，開始練筆習(xí)文，從事創(chuàng)作。20世紀(jì)90年代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在俄羅斯文壇上開始嶄露頭角，其作品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其中，兩部優(yōu)秀小說《索涅奇卡》和《美狄亞和她的孩子們》被譯成英、法等文字，在國外流行，深受讀者歡迎。《索涅奇卡》是她的成名作，隨后相繼問世的有《美狄亞和她的孩子們》、《快樂的葬禮》等中篇小說，以及《奧爾洛夫-索科洛夫一家》、《好心人》、《野獸》等短篇小說。

小說《美狄亞和她的孩子們》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敘寫美狄亞·西諾普里的一生，以及西諾普里這個家族的命運，第二部分則著重描述了美狄亞的后輩瑪莎的愛情悲劇。作家塑造了兩類女性形象，美狄亞這一形象是“俄羅斯婦女畫廊”新時代女性形象的延續(xù)，她是一名理想型女性。這類女性的典型特征是，嚴(yán)格恪守社會道德規(guī)范和普遍的行為準(zhǔn)則，她們是傳統(tǒng)美德的載體，善良、忠貞、忍耐、順從、自我犧牲、富有同情心等，是她們共同擁有的美好品質(zhì)。而尼卡和瑪莎則屬于反抗型女性的代表，這類女性往往違背社會風(fēng)習(xí)和規(guī)則，特別是婚姻制度，摒棄社會普遍認可和遵循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具有強烈的反叛精神。她們努力追求幸福、愛情、自由以及個性解放。但這類女性往往不會被社會大眾所接受，更不會贏得人們的尊重。因此她們追求幸福和自由的努力和付出帶給她們的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的短暫的幸福和快樂，其行為所造成的痛苦卻是綿綿無盡的，而且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會因難以承受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以及自身痛苦的內(nèi)心矛盾與掙扎而最終走向死亡。一直以來女性對世界的認識與把握多半是感性和直覺多于理性和思辯，當(dāng)然，這并不絕對，小說中所描寫的這兩類女性面對愛情所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向我們展示了她們對于感性與理性的認識與把握。

1. 理想型女性——美狄亞

美狄亞是克里米亞的希臘后裔，出生在費奧多西亞城，這是一個“早已和城外郊區(qū)連成一片的希臘族村鎮(zhèn)”，在這里她度過了幾乎全部的時光。美狄亞對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了如指掌，她在這里采集藥材、采摘果實，用心感受著這片土地對她的厚愛，也感激大自然的饋贈。但是她的生活并不如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寧靜和美好，在生活這艘大船里，交織著各種各樣的命運變數(shù)，美狄亞的一生其實是一部充滿痛苦和眼淚的生活苦難史。但正如給瑪莎看病的醫(yī)生所說：“苦難會毀掉一些人，但也會造就另一些人?！泵赖襾喦∏儆诤笳?。

1916年美狄亞的父親格奧爾吉在戰(zhàn)爭中犧牲后的第九天，母親和剛出生的妹妹就跟著離開了人世，他們丟下的遺孤有13個，那年，美狄亞16歲。之后美狄亞的大哥和二哥也相繼犧牲，因無法獨自擔(dān)負起養(yǎng)育弟弟妹妹的責(zé)任，美狄亞只能看著他們被親戚帶走。留在美狄亞身邊的是和她感情甚篤的妹妹亞歷山德拉和三個年紀(jì)尚幼的弟弟。美狄亞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得不直面接蹱而至的災(zāi)難——至親的生離死別以及隨后爆發(fā)的戰(zhàn)爭使美狄亞在漫長的人生中逐漸習(xí)慣于忍受死亡。所幸美狄亞從母親那里繼承了堅強的性格和杰出的才干，因此，生活帶給她的種種不幸并沒有將她擊垮，相反，對于這一切，美狄亞選擇了堅韌地接受，并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她一如既往，繼續(xù)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美狄亞善良友好，勤勞能干，她將家里的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與鄰里也是和睦相處，每到夏天親戚們都會來克里米亞度假，美狄亞這里似乎成了親戚們的精神樂園和心靈圣地。美狄亞從小就有責(zé)任感，無論做什么事情總是認真對待且能夠始終不渝，一以貫之。她具有宗教虔誠感，一直恪守傳統(tǒng)，每日清晨和臨睡前她都會默默地禱告，祈求神靈護佑，接受一天的勞累與煩惱，從不曾抱怨，更不生氣，從早到晚總是開開心心。去教堂的時候她遵守各種教規(guī)和戒律，虔誠地祈禱。

美狄亞的丈夫薩穆伊爾是一名猶太醫(yī)生，兩人相識時他已經(jīng)將近40歲了。薩穆伊爾閱讀過大量書籍，知識淵博，幽默風(fēng)趣，愛開玩笑，但真正打動美狄亞的是他的仁慈善良。戰(zhàn)爭時期薩穆伊爾曾被派到特種部隊征收糧食，部隊命令對私藏糧食的人實施槍斃，但他沒有開槍擊殺那些婦女和孩子，正是因為他那和善的天性美狄亞才選擇了他?！盁o私的愛、絕對的真誠、偉大的仁慈——這既是美狄亞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也是她明辨是非、判斷真?zhèn)?、區(qū)分善惡的一種生存原則”。后來薩穆伊爾不幸因病去世，在丈夫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里美狄亞一直精心呵護陪伴著他。薩穆伊爾一直以一種無言的勇氣默默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他十分感激美狄亞的寬容與遷就。美狄亞沒有抱怨或嫌棄丈夫，而是悉心照料，給丈夫熬煮草藥、做他愛吃的食物和甜點，她永無休止地承受著生活的重擔(dān)。兩人時常靜靜地坐著，或是觀賞美景，或是享用食物，或是看書閑聊，彼此享受著對方的存在，享受著生命的寧靜與和諧。閑暇時刻，美狄亞還誦讀圣詩，兩個人平靜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

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這一形象是一個視愛情為生命唯一的女性，因受情愛的折磨而喪失理智，摒棄道德觀念，背叛祖國，甚至為了復(fù)仇不惜殺害自己的孩子，在丈夫背叛之后，她再也不愿相信世間真情的存在。而小說《美狄亞和她的孩子們》中的女主人公美狄亞則與之相反，她善良無私，樂于真誠奉獻與付出，她將自己的初戀、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給了丈夫，從未想過，自己一生中遭遇的最大的不幸會是丈夫帶給她的。面對丈夫和親妹妹的背叛，她受到的打擊是雙重的，但她依舊保持理性，沒有斤斤計較，沒有睚眥必報，而是選擇了默默地包容和忍耐。她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繼續(xù)自己的生活，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與和諧。雖然丈夫背叛了她，但她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并未因此而發(fā)生絲毫改變，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是嚴(yán)肅認真、始終如一的。在美狄亞看來，戰(zhàn)后的一代，尤其是20來歲的年輕人的生活，有些像兒戲，無論是對待婚姻，還是對待自己的子女，他們都缺乏應(yīng)有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她的后輩尼卡和瑪莎便是如此。但是美狄亞從不對她們的生活亂加干涉和評判，而是淡然處之。在發(fā)現(xiàn)尼卡、瑪莎與來鄰居家度假的布托諾夫之間的三角關(guān)系的時候，美狄亞并沒有進行粗暴地干預(yù)。她認為追求愛情是人的本性，雖然對她們的行為并不贊同，但她還是尊重她們個人選擇的自由。美狄亞一生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是獨自一人度過的，她的人生中充滿了女性的痛苦、情感的孤獨、心靈的悲哀與精神的無奈。但她從來沒有因自己不育、長期服侍生病的丈夫、長久孤獨的生活而感到過苦惱，甚至最為讓她痛心的丈夫的背叛也沒能使她焦躁不安，她的情感世界始終平靜如水，波瀾不驚，她的心靈總是保持平靜而完整，她的精神世界始終獨立堅強。美狄亞承受了命運帶給她的種種遭遇和變數(shù)，她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理性的王國，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強大獨立的精神世界，在這個孤寂而寧靜的心靈世界中，她靜靜地獨自咀嚼著痛苦，品味著人生，沒人打擾，也沒有人能夠侵入她的精神世界。

2. 反抗型女性——尼卡、瑪莎

尼卡是美狄亞的親妹妹亞歷山德拉的女兒，亞歷山德拉善良豁達、樂觀大度、真誠待人，她的這些美好品格與她率性而為的生活方式同時也影響到了女兒尼卡。尼卡不到16歲就在談情說愛方面游刃有余，“頗有成就”。她喜歡誘惑男人，征服男人，過著無所顧忌的肉體生活，她將誘惑男人當(dāng)作生命的重要精神支撐和食糧，其愛情觀是盲目和非理性的。尼卡一直保持著自己的獨立，遵循著快樂至上的原則，對于輿論和旁人的非議毫不在乎，她秉持和認同的是自己的游戲規(guī)則，所以她才能看似勇敢地做自己，盡情享受性愛帶給她的快樂和幸福。尼卡對布托諾夫的愛只是停留在肉體層面。當(dāng)她得知自己和最疼愛的侄女瑪莎都愛上了同一個男人——布托諾夫時，她矛盾、猶豫、彷徨、掙扎，甚至產(chǎn)生了負罪感。她也曾主動放棄過這段感情，但總是因偶然的機緣而舊情再續(xù)。直到被瑪莎發(fā)現(xiàn)，尼卡才徹底斷絕了與布托諾夫的情感糾葛，她終于徹底離開了布托諾夫，獲得了解脫，之后，尼卡很快便在一個新城市里開始了另一段新的戀情。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性中包含有社會性、理性以及欲望和獸性，而欲望和獸性是人與生俱來的劣根性，是根深蒂固的。支配尼卡的正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欲望和獸性”，她缺乏人應(yīng)該具有的理性，因此她會在欲望的支配下，不斷尋求肉體的滿足和快樂，在肉體欲望的滿足中“實現(xiàn)自我”，而不是像美狄亞一樣堅守自己的精神底線。從傳統(tǒng)的角度來看，尼卡的行為就是一種“放蕩”，然而從個體的角度來看，她的所作所為在某種意義上講，無疑可以被視為是個性自由的象征，這種自由沖破了社會道德規(guī)范強加給人的精神藩籬，是一種追尋靈魂自由的嘗試。

黑格爾曾經(jīng)說過，“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尼卡的侄女瑪莎就是這種女子的典型代表?，斏療崆楸挤?，具有強烈的反叛精神。她向往自由，有著詩意的心靈和浪漫的情懷，她追求幸福、愛情和個性解放，甚至不惜為此而違背社會倫理和道德規(guī)范。起初瑪莎對布托諾夫只是肉體上的渴求，她覺得“被他碰過的地方皮膚火辣辣的”。事實上瑪莎追求的是肉體與精神高度和諧的愛情，但是布托諾夫顯然只是一個局限于生理層面的人，他無法回應(yīng)瑪莎的追求，無法與之產(chǎn)生共鳴。他從未想過離婚，但也從不拒絕別的女人，甚至與瑪莎的糾纏只是因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念念不忘的那個女騎手的影子，而并不是真的愛瑪莎。但瑪莎對他的愛卻是真誠的，為了他，瑪莎不惜背叛自己的丈夫和家庭，最終深陷愛情的泥潭，無力自拔。

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是一時的激情還是永恒的平淡？對于這一問題，瑪莎顯然沒有明晰的答案。她在追求愛情和回歸家庭之間搖擺不定，難以抉擇和取舍。她與布托諾夫的這份愛情有如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留下的卻是無盡的失望與痛苦，她無法跨越愛情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她不明白，她和布托諾夫其實是屬于兩條相交的直線，有且只有一次交叉，但是隨后注定會朝著各自不同的方向前進，不可能再次相交或者重合。誠然，靈與肉的完美結(jié)合是男女之愛的理想境界，但在生活中，這樣的境界往往是無法實現(xiàn)和難以企及的幻想而已，因此瑪莎在苦苦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感到痛苦和憂傷，愛情對她來說不再是一種比真理還美好、令人向往的東西，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痛苦的根源，最終因無法忍受這種痛苦，瑪莎選擇了自我毀滅。也許，對瑪莎來講，死亡是唯一的結(jié)局和出路，是一種最終的解脫，讓她得以擺脫生存的重負和生活中那些令人痛苦的折磨，從而獲得永久的平靜與安寧。

黑格爾曾說：“情欲是人的自然本性，具有原始本能的特性”。尼卡擁有一顆自由不羈的靈魂，她一直遵循著“唯樂原則”，她身上燃燒著強烈的欲望，她受著本能情欲的支配，她一直通過肉體自由尋找自我，是毫無疑問的“原始人”?，斏恢笨释诰袷澜缰袑崿F(xiàn)自我，她也同樣被本能欲望所支配，一味追求自以為浪漫的愛情，從而陷入情欲的泥淖無法自拔，失去理性，罔顧倫理道德，迷失自我。愛情固然美好，追求愛情的幸福美好是人的本性，但是，在追尋愛情的同時，不應(yīng)該忘記，忠誠、道德、本分、責(zé)任、克制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愛情的不同側(cè)面，顯然瑪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最終她的愛情成為泡影，她也受到欲望的戕害而走向滅亡?！坝幸粋€聰明的人曾經(jīng)說過，肉體就是一匹馬，而精神是一個騎士，如果聽從馬的引領(lǐng)，他會把你帶到牲畜欄里，應(yīng)該聽騎士的指揮”?，斏非蟮淖杂墒墙^對的自由，而絕對的自由帶給人的必然是精神和心靈的毀滅，而絕不可能是真正的幸福。因為任何自由都是相對的，自由不是無限制的人性和我行我素，而是一種能做社會規(guī)范所接受的任何事情的權(quán)力和選擇，這樣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塔吉亞娜所實現(xiàn)的即屬于這樣的精神自由。她美麗善良，恪守道德，寧可壓抑自己的情感也要堅決拒絕奧涅金的求愛，她不愿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因為當(dāng)時的她已經(jīng)是他人之妻。她在道德規(guī)范的指導(dǎo)下，限制本我，按照至善原則行事，讓自己做了“道德的人”。與塔吉亞娜同樣恪守規(guī)范的美狄亞也秉持著自己做人的行為準(zhǔn)則，她不受世俗的干擾，能夠找到與背叛、放縱等不和諧因素相抗衡的力量，能夠始終保持理性的清醒，為自己的精神世界留一方凈土。

結(jié)語

亞里士多德認為：對每一事物是本己的東西，自然就是最強大、使其最快樂的東西。對人來說這就是合于理智的生命，如若人以理智為主宰，那么理智的生命就是最高的幸福。美狄亞一生都遵循社會規(guī)范和行為準(zhǔn)則，能夠理性地選擇道德生活，她的一生也是幸福的一生。小說并沒有具體描寫美狄亞之死，仿佛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逐漸消融在歷史的永恒之中，成為不可磨滅的印記，永遠留在人們的心中。她獨立、堅強、理性的品格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鈍化，相反，一如陳年佳釀，愈益滋味醇厚，芳香四溢，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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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轉(zhuǎn)引自，陳方. 當(dāng)代俄羅斯小說研究[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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