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琳
(華東師范大學 課程與教學研究所,上海 200062)
隨著近代社會對女子教育關(guān)注的增多,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和社會地位的提升,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下女性的身體枷鎖不斷受到?jīng)_擊。因此,培養(yǎng)擁有獨立意識和個體價值的新時代女性成為當時女子教育的重要議題。傳統(tǒng)的史學研究往往運用正史或官修史籍史料,從宏觀角度回顧各時期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背景下女子教育的整體狀況與主流思想。然而回溯歷史,近代參與教育的女子對自己的身體是如何感知的?她們在社會的種種約束中是順從還是覺醒?又是如何嘗試打破“身體”困境的?作為對這些問題的回應,近年來,中國近代史研究開始將“身體”作為分析女子教育的有效視角,以捕捉教育參與者個體身體感知的獨特性。
教育身體史是一門新興學科,史學視野的下移和教育學的“身體”轉(zhuǎn)向促成了這一學科的誕生。從歷史學角度來看,20世紀中葉以來,社會科學研究的許多領(lǐng)域都將視野下移,研究對象從精英和官方轉(zhuǎn)向廣大民眾和民間,史學的研究重點從思想史和制度史轉(zhuǎn)向了活動史,即聚焦基層人物和日?;顒?,關(guān)注人的在場。從教育學角度來看,此前,教育學一直沒有“身體”的教學。李政濤提出教育學要回歸教育生活,回歸“身體”。轉(zhuǎn)向身體, 就是對人的體驗和感覺的轉(zhuǎn)向,方能將教育學中的“人”具象化,將“生命關(guān)懷”落到實處,落到每一個教育者與受教育者的身體里。[1]教育身體史專門研究和重點考察歷史上教育參與者在教育乃至時代、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下,“身體”的生成與改變及“身體”變化對教育、社會、時代會產(chǎn)生的影響。根據(jù)周洪宇、李艷莉的定義,教育身體史呈現(xiàn)過去教育參與者在教育活動中的“身體”,包括其服飾、發(fā)型、情感等細微之處。[2]從教育身體史的角度來看,教育史就是教育參與者的身體被壓制、規(guī)訓或反抗、解放的歷史。
國內(nèi)的教育身體史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以周洪宇教授及其團隊的研究成果為代表,呈現(xiàn)出理論建構(gòu)和具體研究兩大發(fā)展路徑。理論建構(gòu)方面,周洪宇、李艷莉闡明了教育身體史以生命關(guān)懷為精神內(nèi)核,讓教育回歸“人”本身[2];作為教育史生長的新起點,關(guān)注教育參與者真實的生命參與和生命體驗[3];從多學科角度出發(fā),探究哲學、歷史學、教育學等學科給予教育身體史的堅實學理支撐[4]。以上研究明確與深化了教育身體史的學科內(nèi)涵,同時為教育身體史的具體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提供了良好的理論支撐和獨特的觀察視角。具體研究方面,國內(nèi)學者對于明清時期女子的身體教育[5]、民國時期大學的“拖尸”研究[6]、民國時期學校中的女子“剪發(fā)問題”[7]等主題進行了探索,緊扣“教育”與“身體”兩大關(guān)鍵詞,具象地呈現(xiàn)出了不同歷史時期教育參與者生活化的體驗,揭示了其身體話語背后各種權(quán)力與自我力量的交織。由此,教育身體史為考察歷史教育活動提供了妥帖的切入點,也為當代的教育改革提供了歷史經(jīng)驗。
史料的多元性是教育身體史的一大特征。隨著史學視野的下移,史料的來源也隨之拓寬,甚至包括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那么究竟何以成為史料?錢鍾書指出:“史家追述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shè)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乎入情合理。蓋與小說、劇本之臆造人物,虛構(gòu)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盵8]周洪宇認為,以往的教育史研究只注重正史或官修史籍史料的運用,正史史料應當與筆記小說史料并行。[9]國內(nèi)已有不少學者將小說作為史料,用以探究校園敘事、教育改革等。就教育身體史領(lǐng)域而言,作為教育身體史的史料,小說作品中對于人物的外貌、神態(tài)、心理活動乃至生活環(huán)境、社會風貌的詳盡描寫與刻畫,能夠打破傳統(tǒng)史料中人物呆板枯滯的形象,并能清晰再現(xiàn)教育參與者的“身體”生成和身體、文化、社會三者間的相互影響。例如,于洋就從《紅樓夢》中透露出的身體符號和女子教育入手,揭示明清女性的身體意識以及身體教育對女性的奴役與暴政。[5]
本研究之所以選擇張愛玲小說作為研究對象,一方面是因為張愛玲小說對于女性(尤其是女學生)這一群體的服飾、行為、場合等一系列身體話語都有著濃墨重彩的描繪,為身體史研究提供了大量材料;另一方面,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作家,張愛玲的小說打破了女性對男權(quán)社會的單一控訴,將女性放置在自身的地位演繹,深入女性的精神世界,進而呈現(xiàn)出民國時期女性的自我救贖和與男權(quán)社會的對抗。[10]本研究嘗試以張愛玲小說為史料,探究民國時期女子教育參與者“在場”的“身體”困境,還原生命個體對身體約束與打破的感知和行動,從而豐富教育身體史的研究內(nèi)容,也為當代的女子教育與女性身體話語的應對提供借鑒。
“女學生”是一種現(xiàn)代身份建構(gòu),這一群體的本土形成始于清末。女子教育在中國教育史中始終處于邊緣位置,她們接受教育的空間是以家庭為主的,直到民國時期女子學堂的興建,女子教育才被民眾謹慎接受,從而走入公共領(lǐng)域。盡管近代女子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了女性對自身價值的認識,然而遺憾的是,在封建思想的束縛下還是難以真正實現(xiàn)女性獨立和男女平等。正如梁啟超在《倡設(shè)女子學堂啟》中所寫:“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遠可善種。婦道既昌,千室良善,豈不然哉?豈不然哉?”[11]女子教育的目的和意義最終回歸到了家庭和婦道上。同樣,近代重要的女性報刊《女聲》中提到,多數(shù)女學生最終都選擇回歸家庭,管家育兒,而真正成為獨立的職業(yè)者實在鳳毛麟角。[12]這一特殊時期的女學生群體受到了各方關(guān)注,尤其是其形象、情感和命運在文學作品中多有呈現(xiàn),胡子沛就通過對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女學生書寫進行研究,考察了“五四”文化理想的價值導向。[13]近年來,隨著社會科學對“身體”關(guān)注的加深,女學生的“身體”特征也成為了研究對象,如周洪宇、周娜曾從民國女學生的“剪發(fā)問題”入手,窺探民國時期到“五四”時期的教育話語。[6]
張愛玲是一位充滿爭議的女作家,她的貴族身份和出眾的才氣讓她在風雨飄搖的年代擁有了自成一派的精致和“扭曲”,也讓她于民國這一歷史時期的“在場”那樣醒目。她本身是一名教育參與者,在散文《天才夢》[14]、《童言無忌》[15]、《銀宮就學記》[16]中,有她對自已“身體”生成進行的片段式描繪。縱觀張愛玲文學作品中對女學生的描繪,從《五四遺事》[17]到《半生緣》[18]、《小團圓》[19]等,其筆下的女學生往往被置于十里洋場中的城市現(xiàn)代敘事之中,在新式教育和傳統(tǒng)命運之間迷茫、徘徊、苦苦掙扎,《沉香屑·第一爐香》[20]中的葛薇龍、《茉莉香片》[21]中的言丹朱和《封鎖》[22]中的吳翠遠都是典型代表。因此,作為民國時期的重要女性作家,張愛玲筆下的女學生的情感體驗和命運走向能夠較好地反映出民國時期新式教育背景下女學生的生存狀態(tài),進而探尋出民國時期女子教育的目的、狀態(tài)及出路。
在“五四”時期的自由主義思想、婦女解放運動的新興文化思潮影響下,城市是那些女學生開放的生存空間,但是,紙醉金迷中的道德標準也是她們的生存困境。民國時期女子教育的目的并非是將她們培養(yǎng)成一個獨立自由的“人”,即便思想啟蒙已經(jīng)使她們有所覺醒,但是女性依舊是男性的附庸。作為受教育者的女學生的“身體話語”,從服飾、發(fā)型到言行舉止,在這一時期的女性群像中都是突兀的、迷茫的。張愛玲用她獨有的時代敏感,在作品中生動還原了民國時期夾雜在學校和社會、物質(zhì)與精神之間的女性無法掌控“身體”的無力感,她忠于女性身體的書寫恰恰為教育身體史的研究提供了最為真實生動的史料。
張愛玲作品中對女學生出場的外貌、衣著、神態(tài)舉止都有精細的刻畫與描寫,這有賴于她對金錢、服飾的毫不掩飾的鐘情。她曾在《童言無忌》中說:“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盵15]268作為一個七歲便能初試寫作的天才少女,她急切地用“愛司頭”“高跟鞋”這些身體表征來證明自己的成長和驕傲。下面筆者以張愛玲作品為例,從女學生的“身體”服飾、“身體”動作、“身體”場合三個方面,解讀民國時期城市女學生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文化觀念。
服飾是社會身份和地位的外在表征。根據(jù)周洪宇的觀點,自晚清以來,女學生作為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新女性,外在裝扮有很大改變,摒棄了傳統(tǒng)的華麗繁復,提倡西式的簡約、樸素。張愛玲這樣描寫她并不愉快的中學時期:“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盵15]268服飾的寒酸帶來的是心靈的羞恥與憎惡,與多數(shù)家境富裕的學校同伴格格不入?!缎慕?jīng)》中小寒穿著“孔雀藍襯衫與白褲子”,長著仿佛神話里小孩的臉,“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23]88她的同學們“一個戴著金絲腳的眼鏡,紫棠色臉,嘴唇染成橘黃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鄺彩珠。一個頎長潔白,穿一件櫻桃紅鴨皮旗袍的是段綾卿”[23]90。就算是身著符合女學生身份的服飾時,依然可以窺見張愛玲筆下女學生群像對華美服飾的追求,女主人公往往是素凈簡約的,但是眉宇神態(tài)之間卻又充滿了孤傲與不安定。
此外,女學生的“身體”服飾兼具西方殖民地特征和傳統(tǒng)的東方色彩?!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中的葛薇龍開場穿著南英學校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她又與其他的女學生一樣愛趕時髦,“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20]256現(xiàn)代化和清末服飾款式的拼接,女學生的形象夾在兩個時代潮流之間,顯得不倫不類。初入姑媽家的葛薇龍,面對為其成為交際花準備的一應俱全的服飾,“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20]267少女忍不住對華服的向往,試起衣服來一夜也不曾合眼。身處香港淪陷區(qū),大戶人家女性的華服有著英國上層階級傳統(tǒng)的保守派習氣,顯示出與女學生身份不相符的驕貴矜持。
張愛玲筆下的一部分女學生無論是身著樸素校服還是華美旗袍,“身體”行為不斷在打破原有傳統(tǒng)男女之間的“身體”距離和“身份感”?!缎慕?jīng)》中年近二十的小寒向同學介紹父親時,親昵地挽著父親的胳膊。單獨與父親相處時,“只伸過一條手臂去兜住他的頸子”[23]100。即使是母親進來,“他們兩人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23]100。小寒對于父親禁忌而瘋狂的愛,通過她逾矩的“身體”動作向眾人和母親宣戰(zhàn)。《封鎖》中,受過高等教育的乖乖女吳翠遠與偶然換座位到她身邊的有婦之夫呂宗楨在電車封鎖時擦出了短暫的愛情火花,“宗楨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坐近一點,再坐近一點”[22]94。但是封鎖一結(jié)束,恍然如夢醒時刻,翠遠一睜眼望見宗楨遙遙坐回了他原先的位子上,此時身體距離的拉開竟比下車更加決絕,意味著男主人公將封鎖期間的一切等同沒有發(fā)生,一切僅是女主人公的黃粱一夢?!渡洹穂24]中,愛國女學生王佳芝用身體換得刺殺易先生的機會,但最終因身體的愛欲交織,年輕的心沉淪其中不能自拔,而錯失了刺殺的良機。
張愛玲在《色戒》中提及:“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盵24]238感性“身體”話語的最終落點是女性內(nèi)心的情愛和靈魂的自由。在女性“身體”被家庭、學校和社會道德教化和嚴格規(guī)訓的時代,城市中的新女性用稍許逾矩的“身體”行為和親昵距離來傳達自身的欲望和追求,“身體”的反叛象征著個體自由意識的覺醒。
張愛玲筆下的女學生不但出現(xiàn)在公寓、家等私人領(lǐng)域,在舞會、電車等公共領(lǐng)域同樣有她們的“在場”。法國哲學家??绿岢龅摹皺?quán)力規(guī)訓理論”認為:紀律傾向于一個自我封閉的空間,以便于權(quán)力規(guī)訓置于其中的身體。[25]女學生的“身體”場合從封閉的家庭轉(zhuǎn)向公共領(lǐng)域,這意味著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的打破?!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中,葛薇龍頻繁地出席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等社交場合,但是出席這些場合對她而言,僅僅是單純炫耀衣服的機會而已?!斗怄i》中,吳翠遠是更為獨立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形象,新興家庭的乖乖女畢業(yè)后留校成為英文助教,自己乘坐電車上下班,電車上的短暫邂逅碰撞出愛情的火花。這些學校、家庭之外的地點也開始出現(xiàn)在小說中,女學生,或者說是城市女性不再被束之閨閣,她們有了自己的社交和工作,彰顯了受教育女性的獨立。
女學生的“身體”場合雖擴展至公共領(lǐng)域,但是“回歸”私人領(lǐng)域的心情更盛?!缎慕?jīng)》中小寒對父親說:“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23]104她為了自己對愛的信仰,自愿圈在這公寓的一方天地里。《封鎖》的結(jié)局里,宗楨將命運之思寄托于烏殼蟲,最終還是“爬回窠里去了”[22]96。事實上,“回歸”一詞不甚準確,張愛玲作品中的“身體”在學校中的出現(xiàn)被弱化,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學生總在思想依舊保守的家庭和紙醉金迷、將女性物化的社會之間徘徊不定,如同郁達夫筆下的“零余人”一般。正如葛薇龍姑媽所說的:“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huán)境里,只怕回不去了。”[20]290她們不再甘于淪為男性的附庸,社會也尚未給她們合適的出路謀生,“出不來”又“回不去”,這成為民國時期現(xiàn)代城市女性的“身體”困境之一。
自女子教育被列入學制系統(tǒng)以來,進入學校接受教育的女性數(shù)量不斷上升。在接受近代學校教育的同時,女學生在外形上也一定程度接受了西方的服飾裝束。當時的《女學生雜志》對女學生的裝扮有這樣的描述:“女有長辮流傳近,帽結(jié)襟花香墜粉。烏膏注發(fā)發(fā)似泥,兩髻垂垂覆額低。金珠百貨飾辮服?!雹俎D(zhuǎn)引自楊玉潔:《民國女報視域下的早期中國女學生——以〈女聲〉雜志報道為例》,《青年記者》2017年第17期,第112——113頁。因此她們成為新型淑女的代表,其時髦裝扮也引發(fā)了一股模仿之風。然而,女學生受教育之后的出路依舊狹窄,她們眼高手低,始終無法擺脫男人的附庸地位與家庭的束縛。曾越分析了民國時期的女學生群體形象,發(fā)現(xiàn)女學生從清純少女走向摩登女郎的形象路徑,實則反映出女學生物欲漸強而內(nèi)涵漸弱的特征。[26]
首先,在民國初期能夠進入學堂學習的女性大多來自家庭條件優(yōu)越、父母思想開明的新式家庭,但是家庭對女子教育的結(jié)果期待卻多是結(jié)婚。其次,即便女性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社會上立足,社會民眾守舊的偏見卻未曾改變?!斗怄i》中的翠遠的教書能力在學校里被質(zhì)疑,在家庭中也得不到理解,曾經(jīng)竭力鼓勵她用功讀書的家長已經(jīng)對她失去興趣,寧愿她當初勻出時間找個有錢的老公。以翠遠為代表的這一類女性深受家庭守舊觀念的束縛,她的電車情緣更像是一種賭氣般的叛逆:不妨找一個不但有錢、還有太太的男人氣氣他們罷了。新時代的女性也要面臨這樣的窘境,張愛玲不由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shù)某雎贰K匀贿€是結(jié)婚的好?!盵20]291在這種境況之下,不再有郎才女貌的愛情,僅剩下物質(zhì)與精神不相匹配的悲劇婚姻。
此外,男性與社會將女子接受教育看作一種規(guī)訓手段,女性接受教育是為了取悅男性。在《封鎖》中,宗楨絮絮叨叨地向翠遠抱怨自己的妻子連小學都未畢業(yè),多么差勁。男性是希望女性受過高等教育的,只是因為想要得到更多的理解和生活的趣味。有趣的是,在散文《銀宮就學記》中,張愛玲寫到了自已觀看的富有教育意味的電影《漁家女》,影片中的美術(shù)家堅決地說自己不喜歡受過教育的女人,但隨后他卻不由自主地教漁家女認字。中國學者以往便有教小妾讀書的愛好,因為他們鮮少有機會教女學生。因此,女子教育雖然被社會所認可,但目的卻是出于對男性趣味的迎合,女子教育淪為男性或社會對女性進行規(guī)訓的手段。
當時的女子教育未能幫助女性實現(xiàn)自我解放,或是讓她們有機會為改變國家命運出力,而僅僅成為了女性謀求“美滿婚姻”的裝飾品。[26]歸根究底,民國時期的女性擁有了接受教育的機會,但是由于教育目的的偏離,導致女性自身的身體解放舉步維艱,最終大多數(shù)女性還是回歸了家庭和婚姻。無怪乎在《天才夢》中,張愛玲的母親說出“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14]202這樣決絕的話來。外界進步的沖擊無法撼動人們內(nèi)心的守舊,只是徒增女性的苦痛與掙扎。社會將她們視作取悅男性的“花瓶”,家庭把她們能夠嫁給有錢人視作最好的人生出路,最終她們已經(jīng)不知自己“身體”的價值和位置何在,而處于無處可依的困境。
作為教育的參與者,張愛玲筆下的女學生為我們展現(xiàn)了屬于民國時期的城市的最生動的“在場”。女子教育和新思潮的興起,使這一群民國女學生得以走出家庭,在學校和社會上占得一席之地。但是,由于守舊觀念和家庭的束縛形成的現(xiàn)實困境,使“身體”徘徊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自由與怯懦之間進退兩難。如今,女性的社會地位已然不同往日,但是相較于男性,社會生活中依舊透露出對女性更為嚴苛的身體審視和約束。女性應當對自身的身體形象有正確的認知,對女性的教育期待和教育目的應當被進一步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