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武事比文藝
——杜甫及中晚唐詩人的一種論文方式

劉青海

（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中國古代詩論源遠流長，其中以詩論詩是唐宋詩人很重要的論詩方式。它與詩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緊密聯(lián)系，所以歷來受到研究者的重視。盛唐李杜兩家是以詩論詩方法的主要開創(chuàng)者。杜甫尤其如此，他的詩論都是用詩來表達的。杜甫的詩論，不但其藝術主張及對創(chuàng)作中具體問題的闡述值得我們深入探討，他運用多種修辭方法來論述詩歌的語言表達方式也很值得研究。杜甫的論詩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其中尤以比擬之法為多，他常用歷史上的大家、名家來比擬時人，如“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1］卷1《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1］卷1《春日憶李白》之類，這些都是我們熟悉的，歷來研究者引述較多。以詩論詩與以文論詩不同，它不僅是理論的闡述，更是一種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因此，杜甫的以詩論詩也創(chuàng)造出各種類型的藝術形象。其中以武事比文藝，就是杜甫論詩的重要方式。他常將文學創(chuàng)作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活動，用騎射、戰(zhàn)陣來加以生動地形容和比擬，這形成他的詩論的一個重要特色。這種主要由杜甫開創(chuàng)的以武事比文藝的論文方式對中晚唐詩人乃至宋代的歐梅、蘇黃等人的詩論產生了明顯的影響①周裕鍇《以戰(zhàn)喻詩：略論宋詩中的“詩戰(zhàn)”之喻及其創(chuàng)作心理》（《文學遺產》2012年第3期）對杜甫“詩戰(zhàn)”（以武事比文藝的一種）略有論述，并舉韓詩、杜牧詩、孫樵文、權德輿語各一例。?？梢哉f，它不僅是一種論文的方式，同時也是創(chuàng)造詩歌意象的一種方式。對此問題，前人未有系統(tǒng)深入的闡述。本文主要探討杜甫以武事比文藝這一特殊的論文方式，追溯其淵源，兼及中晚唐諸家對這一方式的繼承與發(fā)展的情況，從一個角度展示杜甫在意象創(chuàng)造方面對中晚唐諸家的影響。

一

杜甫詩論中以武事比文藝，按照喻體的不同，可以分為騎射和戰(zhàn)陣兩個大的方面。其中以射事喻文事源于漢人。漢代選拔文官的考試方法叫“射策”，取義于六藝之“射”，是以武事比文藝的最早用例。周代貴族教授六藝之學，射屬其一，也是周天子用以考察諸侯的重要手段。據(jù)《禮記·射義》，天子試貢士于射宮，以射中之多少決定諸侯是否參與祭祀，受慶賀還是責讓，益地還是削地［2］卷62，這體現(xiàn)了周人尚武的一面。漢人“射策”之試，題書于簡策，分甲乙科，列置案頭，應試者隨意取答，主考官據(jù)其題目之難易和所答內容而定優(yōu)劣。應試者之應答，猶如士之飛箭，以中的為優(yōu)，故稱“射策”。漢代有射聲校尉，為武職，《漢書·百官公卿表》服虔注云：“工射者也，冥冥中聞聲則中之，因以名也。”［3］卷19上“射策”和“射聲”的構詞法相同。“射聲”者，所聞者“聲”，追求的是應聲而中的；“射策”者，所發(fā)者“策”，追求的是一語以中的。漢以后，魏晉南北朝孝廉、明經科的經術考試仍稱為“射策”。相應地，南朝詩歌中也有關于“射策”的描寫：

少年射策罷，擢第云臺中。［4］范云《答何秀才詩》

思發(fā)泉涌，紙飛云落。射策除郎，明經拜爵。［4］費昶《贈徐郎詩》

定交太學里，射策云臺邊。［4］沈炯《建除詩》

雖然只是將“射策”如實地寫入詩歌，但像“射策云臺邊”，已經具有一定以武事寫文事的形象特點。

射策一詞也為唐人詩賦所沿用，唐代科舉考試中有“策論”。不過，唐詩中的“射策”，并不專指寫作策論，而是逐漸成為士人應考的代名詞：

射策名先著，論兵氣自雄。［5］李嘉祐《送李中丞楊判官》

射君東堂策，宗匠集精選。制可題未干，乙科已大闡。［1］杜甫《八哀詩》

共許郤詵工射策，恩榮請向一枝看。［5］皇甫冉《送錢塘路少府赴制舉》

杜甫的創(chuàng)造，首先在于將“射策”這樣一個已經固化的詞語重新激活，轉化為百步“穿楊”的生動畫面：

只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門期第一。舊穿楊葉真自知，暫蹶霜蹄未為失。［1］卷3《醉歌行》）

因“射策”之“射”，聯(lián)想到百步穿楊，由此“射策”一詞中有關武事的內涵更加具體化了。這可以說是杜甫對這個古老詞語的一種新創(chuàng)造。由是開創(chuàng)了唐宋詩人以武事比文藝的意象類型，為后世詩人形容士人應試的得第、落第，開出無數(shù)法門：

千鈞何處穿楊葉，二月長安折桂枝。［5］劉商《送楊行元赴舉》

自知群從為儒少，豈料詞場中第頻。桂折一枝先許我，楊穿三葉盡驚人。［6］卷19白居易《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懷》

射策端心術，遷喬整羽儀。幸穿楊遠葉，謬折桂高枝。［6］卷13白居易《敘德書情四十韻上宣歙崔中丞》

戰(zhàn)文重掉鞅，射策一彎弧。［6］卷16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

古稱射策如彎弧，一發(fā)偶中何時無。由來草澤無忌諱，努力滿挽當亨衢。［7］卷28劉禹錫《送裴處士應制舉》

彀中飛一箭，云際落雙倉鳥。舍人一舉登科，又判入等第。［7］卷36劉禹錫《酬鄭州權舍人見寄二十韻》

劉商、白居易先后將“穿楊”和“折桂”對舉，遂成近體詩中形容文人得第的常語。白居易以“楊穿三葉”形容白敏中“頻得第”；劉禹錫以“彎弧”形容射策，以“一發(fā)偶中”比喻得第，而以“努力滿挽當亨衢”鼓勵對方全力以赴，一箭雙倉鳥喻其兩科連捷，相較杜詩“穿楊”之喻，都稱得上是舉一反三，青出于藍。尤其是“努力滿挽當亨衢”，想象中在通衢彎弓搭箭、弓如滿月、凝神以射的畫面也極為鮮明，飽含著詩人對裴處士才華的肯定和得第的期許。劉、白皆以“彎弧”形容射策，到了唐末，顧云《投顧端公啟》“彎弧乏勇，睇鵠增憂”［8］卷815，就直接以“彎弧”作為應試的代指了。

杜甫并非簡單地繼承前人以射藝比文藝的取喻方法，而是通過自己的藝術實踐，形成了前人所不曾明確的一些藝術思想。尤其是對于具體創(chuàng)作問題的重視，為前此詩論所少見。杜甫以武事比文藝，是他闡述深刻的藝術問題的論述方式。從以射藝論文來說，他將射箭之“破的”與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法度”“入神”等范疇相聯(lián)系，賦予其深刻的理論內涵，使其成為杜甫特有的詩學范疇：

諫官非不達，詩義早知名。破的由來事，先鋒孰敢爭。思飄云物外，律中鬼神驚。毫發(fā)無遺憾，波瀾獨老成。［1］卷2《敬贈鄭諫議十韻》

“的”是箭靶的中心。“破的”，即“中的”，射中靶心?！段男牡颀垺ぷh對》：“言中理準，譬射侯中。”［9］卷5可見，這里所謂“的”，“即準的，標的，亦即達到完美的藝術的方法和途徑”。這里的“破的”，意思近于得法，故能取得非凡的藝術效果，無人可與爭鋒?！霸诙鸥Φ脑妼W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法直接指向詩歌的藝術理想，法的實現(xiàn)即已是藝術上最高境界之完成。”［10］五言有五言之法，七言有七言之法，盛唐李頎“吾家令弟才不羈，五言破的人共推”［5］《放歌行答從弟墨卿》，正是說李墨卿已經掌握了五言詩創(chuàng)作的法度，故能為眾人所推崇。元稹“勝概爭先到，篇章競出奇。輸贏論破的，點竄肯容絲”［11］卷10《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以“破的”為文章較量輸贏的標準，用的也是杜詩此義?！包c竄肯容絲”，猶言“毫發(fā)無遺憾”，意為“破的”之作本身就是法度的體現(xiàn)，故無須哪怕絲毫的改動。

同樣是以射事比擬創(chuàng)作，“破的”指向的是法度，而“鳴鏑”則更強調應機敏捷。

誦詩渾游衍，四座皆辟易。應手看捶鉤，清心聽鳴鏑。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1］卷3《夜聽許十損誦詩愛而有作》

“鏑”是令箭，鏑鳴則箭發(fā)。“鳴”則有聲，切“誦”，正見杜詩用意之深切，而造語之不可易。仇兆鰲云：“捶鉤，喻功之純熟。鳴鏑，喻機之迅捷?！薄扒逍穆狓Q鏑”，謂射手凝神諦聽鏑鳴之聲，隨時準備著應聲而射，杜詩用以比喻詩人得心應手、“隨時敏捷”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故能及時捕捉住轉瞬即逝的詩思。這其中所包含的詩學內涵是很豐富的，讓我們聯(lián)想到《莊子·養(yǎng)生主》“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12］99的描寫，正是一切藝事所能達到的精微之境，是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得法的體現(xiàn)，蘇軾云：“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保?3］卷7《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對此是深有體會的。晚唐唐彥謙《送樊琯司業(yè)歸朝》“愜心頻拾芥，應手屢穿楊。辯急如無敵，飛騰固自強”［5］1 007，以穿楊、拾芥比喻創(chuàng)作的得心應手，稱心如意，無論句法和用意，都受到杜詩的啟發(fā)。

杜甫詩論的另一范疇“飛動”也和射事相關。他以“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下接“清心聽鳴鏑”，可見“飛動”正是“破的”之射在力與美上的一種體現(xiàn)。在其他的場合，杜甫也常以“飛動”來形容自己和友朋的創(chuàng)作：

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1］卷8《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

平生飛動意，見爾不能無。［1］卷6《贈高式顏》

放蹄知赤驥，捩翅服蒼鷹……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凌。［1］卷19《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

它不是一般地指向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生動表現(xiàn)，而且在審美上崇尚雄健和壯美的傾向，可以上下九天、橫絕四海?？梢哉f，“飛動”體現(xiàn)了杜甫詩歌在審美上的一種追求。而這種審美理想的形成，和他對騎射和飛鳥的觀察和領悟是分不開的。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正是形容創(chuàng)作之得心應手，所向如意，達到一種藝術上的自由境界。所以杜詩的“飛動”，有別于其他盛唐詩人，是以雄健為基礎的，是杜詩“沉郁頓挫”美學的一個重要側面和組成部分。

古人射箭多在馬上，故騎、射二事聯(lián)系緊密。杜詩以武事比文藝，亦多兼騎、射，如前引《醉歌行》，即以“穿楊”比應舉，以“暫蹶霜蹄”比落第。杜甫善用騎術來比擬古今文人藝術成就之高下。如他論四杰之文壇地位：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1］卷11《戲為六絕句》其三

杜甫將古今文人的優(yōu)劣化為駿馬“歷塊過都”的生動畫面，深得“飛動”之妙。后二句以龍文虎脊比擬四杰之才具文學足供君王驅遣，當其縱橫馳騁，越過都市，輕快得如同經過一個小山丘。杜甫又以“方駕”“后塵”來形容當代人物與前代文學傳統(tǒng)或并駕齊驅，或瞠乎其后的關系：

總戎楚蜀應全未，方駕曹劉不啻過。［1］卷13《奉寄高常侍》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1］卷11《戲為六絕句》其五

劉孝標《廣絕交論》謂任昉“遒文麗藻，方駕曹、王”［13］43 289，杜詩本此，以兩馬之并駕齊驅比喻今人之媲美古人（曹劉/屈宋）?！昂髩m”與“并駕”相對，以大車揚起的塵土比喻追隨其后。顯然，杜甫是肯定“方駕”而否定“后塵”的，這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屈宋、曹劉為唐人所推崇而齊梁則為唐人所鄙棄；另一方面，也是杜甫對于各種文學傳統(tǒng)的基本態(tài)度是“不薄今人愛古人”，這里的“今人”當然也包括杜甫自己，他對古人的基本態(tài)度是轉益多師且力爭上游的，而非妄自菲薄、隨人作計。

上述杜甫以騎射比喻文藝的種種，自然讓我們聯(lián)想到他壯年時飛鷹逐兔、裘馬輕狂的生活：“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倉鳥。”［1］卷16《壯游》“胡馬挾雕弓，鳴弦不虛發(fā)。長钅比逐狡兔，突羽當滿月”［1］卷15《七月三日……》。暮年流落時期，他還有“自倚紅顏能騎射”［1］卷18《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的表白，可見對自己的騎射功夫頗為自負。故他有關騎射的聯(lián)想來自于個人豐富的體驗，故能格外生動。各種技藝之間的道理，原本就能相互觸發(fā)，而最高境界也是相通的。杜甫正是了然于此，又善于“引譬連類”［14］卷9，245，“近取諸身，遠取諸物”［15］卷8《周易·系辭下》，故能信手拈來，也為后世論文留下了很豐富的發(fā)展空間。

“破的”“飛動”“鳴鏑”，乃至于“方駕”“后塵”等一系列杜詩中以騎射比喻文藝的詞匯，不僅是杜詩中富有特色的意象，實際上也可視為重要的理論批評的概念。

二

以戰(zhàn)事喻文藝，是唐人的另一種論文方式。在杜甫之前，唐人的文章中已經出現(xiàn)了以戰(zhàn)喻文的先例，見于楊炯《王勃集序》：

嘗以龍朔初載，文場變體，爭構纖微，競為雕刻……思革其弊，用光志業(yè)。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變；盧照鄰人間才杰，覽青規(guī)而輟九攻……遂使繁綜淺術，無藩籬之固；紛繪小才，失金湯之險。積年綺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詞林增峻。［17］卷3

楊炯將新舊文風的更替比作一場戰(zhàn)斗，舊的風氣在以王勃為代表的新風氣的進攻下，“無藩籬之固”“失金湯之險”；又將盧照鄰對王勃從欲一較短長變?yōu)樾膼傉\服比作“覽青規(guī)而輟九攻”，極為生動地表現(xiàn)出王勃革新當時文壇風氣的實績。聯(lián)系他本人“愧在盧前，恥居王后”［18］卷190上《舊唐書·楊炯傳》的表述，可知這種以戰(zhàn)喻文的手法，正是文風丕變時詩歌創(chuàng)作中競爭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可惜的是，他這種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表述方式并未受到初盛唐詩人的重視。杜甫好以武事比文藝，對四杰評價亦頗多，似乎也未特別注意此文。

盛唐詩人中，杜甫和岑參都曾以戰(zhàn)喻文，然具體的用法有別。岑參多以科舉考試為文戰(zhàn)，以“戰(zhàn)勝”喻指科考中第：

去馬疾如飛，看君戰(zhàn)勝歸。［19］《送蒲秀才擢第歸蜀》

戰(zhàn)勝時偏許，名高人總聞。［19］《送王伯倫應制授正字歸》

歸去新戰(zhàn)勝，盛名人共聞。［19］《送薛播擢第歸河東》

故人適戰(zhàn)勝，匹馬歸山東。［19］《送魏升卿擢第歸東都，因懷魏校書、陸渾、喬潭》

戰(zhàn)勝真才子，名高動世人。［19］《送嚴詵擢第歸蜀》

杜甫論詩時，“戰(zhàn)勝”并不專指科舉考試，也用來形容創(chuàng)作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

近有風流作，聊從月竁征。放蹄知赤驥，捩翅服蒼鷹。卷軸來何晚，襟懷庶可憑。會期吟諷數(shù)，益破旅愁凝。雕刻初誰料，纖毫欲自矜。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陵。妙取筌蹄棄，高宜百萬層。［1］《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

顯然，“放蹄知赤驥，捩翅服蒼鷹”，所表現(xiàn)的正是創(chuàng)作本身之敏捷和雄健。而“戰(zhàn)勝洗侵陵”則是詩人心目中所能達到的一種入神之勝境，所以能抵御任何敵人之來犯。這里的“戰(zhàn)勝”，主要是通過詩人的自我超越而非和外敵的對抗來實現(xiàn)的，類似于我們常說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就藝術而論，則為深諳藝術的法度，達神妙之境，故能獨高眾類。而岑參以得第為“戰(zhàn)勝”，是實實在在地勝過一眾落第的士子，實無關于創(chuàng)作本身。

除了“戰(zhàn)勝”，杜甫還以“筆陣”形容詩筆雄健有法，如同排兵布陣：

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1］《醉歌行》

此聯(lián)從昭明太子蕭統(tǒng)“談叢發(fā)流水之源，筆陣引崩云之勢”［14］《十二月啟·太簇正月》化出。不過，蕭統(tǒng)之“筆陣”，論的是書法運筆之勢，承書論“紙者，陣也；筆者，刀矟也”［20］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而來。而杜甫則用以論文?！肮P陣獨掃千人軍”，和“戰(zhàn)勝洗侵陵”一樣，也包含了和同儕較量爭勝之意。

有陣則有壘。杜甫又用“劘壘”來形容自己敢于比肩古人的自負：

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

“劘（摩）壘”，迫近敵壘，謂挑戰(zhàn)，《左傳·宣公十二年》：“吾聞致師者，御靡旌，摩壘而還”［21］1 881。此二句將屈宋、曹劉比作戰(zhàn)場上的敵人，以摩壘、窺墻比喻自己挑戰(zhàn)古人的自負。前舉“破的由來事，先鋒孰敢爭”，又以率先迎敵的先鋒比擬鄭諫議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開創(chuàng)。此種實開中晚唐人以戰(zhàn)喻詩之先河。據(jù)《新唐書·秦系傳》，權德輿云：“長卿自以為五言長城，系用偏師攻之，雖老益壯?！保?2］卷196以攻占比喻唱酬，以“長城”喻劉長卿原唱，而以“偏師”喻秦系之和作，與摩壘、先鋒之喻同一機軸。與權德輿先后同時的皎然《酬薛員外誼見戲一首》云：“遺弓逢大敵，摩壘怯偏師。頻有移書讓，多慚系組遲?！保?］同樣是以攻占比酬和，以“偏師”和“摩壘”分屬唱、酬雙方，彼如大敵壓境，頻有移書責讓；己則膽怯遺弓，愧未早系組歸降?？梢姸鸥σ院蟮脑娙?，以攻占比喻唱酬已漸成風氣，至元白、韓愈諸人則盛行矣。

“戰(zhàn)勝”“筆陣”之外，以武器之鋒刃論文鋒，也是杜甫以武事論文藝的另一個重要內容?！霸~鋒”一詞，本指談鋒犀利，釋慧凈《和琳法師初春法集之作詩》“靜言澄義海，叢論上詞鋒”［4］下，2 772。盛唐詩人中，李白《魏郡別蘇明府因北游》“洛陽蘇季子，劍戟森詞鋒”［23］卷15，714，亦沿前人談鋒之意。杜甫則專以劍鋒比擬文鋒文勢，且用例多，用思深，可謂極刻畫之能事：

健筆凌鸚鵡，铦鋒瑩辟鳥鵜。［1］卷3《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

篆刻揚雄流，溟漲本末淺。青熒芙蓉劍，犀兕豈獨蛌。［1］卷16《八哀詩·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

鄭氏才振古，啖侯筆不停。遣辭必中律，利物常發(fā)硎。［1］卷3《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

清文動哀玉，見道發(fā)新硎。［1］卷19《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

第一例“辟鳥鵜”即野鴨，涂其膏可令寶劍生光?！拌濅h瑩辟鳥鵜”，字面意為涂抹了辟鳥鵜之膏的寶劍瑩然生光。一聯(lián)之中，“健筆”和“铦鋒”對舉，顯以“铦鋒”之銳不可當，形容張垍文章詞鋒之銳利。第二例“篆刻”代賦，謂蘇源明之賦堪比揚雄，然不過末流?！扒酂绍饺貏?，犀兕豈獨剸”，盛贊其文鋒勢不可擋，如同寶劍，雖犀兕亦可剸截。白居易“詞鋒敵轆轤”“詞鋒不可摧”［7］卷34白居易《予自到洛中……》，都受到杜詩此聯(lián)的啟發(fā)，但精彩略遜。第三、四例“發(fā)（新）硎”語本《莊子·養(yǎng)生主》“刀刃若新發(fā)于硎”，杜甫借以形容友人之文章遣詞造句得法，已臻于道，故能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袄锍０l(fā)硎”正是“中律”的具體表現(xiàn)，故第四例中與“見道”連用。后來杜牧“雅韻憑開匣，雄铓待發(fā)硎”［24］《分司東都，寓居履道……》，“發(fā)硎”比喻文章之鋒芒，用法與杜甫不同。

三

杜甫以武事比文藝的論詩及創(chuàng)造意象的方式，對中晚唐詩人、文家影響很大。中唐韓孟、元白都是杜詩藝術的繼承者，在這方面受杜詩的影響也很明顯。杜甫以騎射、戰(zhàn)陣論藝事，主要是為了闡發(fā)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妙理，也含有比較古今詩人之藝術高低的意思。其中《戲為六絕句》是一個重要代表，其“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以及“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的論述，就含有對藝事高低的評價。中唐時期，隨著藝術流派的出現(xiàn)，藝術傾向的不同，藝事高低之論自然成了這個時期文學批評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其中韓孟、元白對李杜之高下的不同看法，就是當時的一個重要事情。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云：

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摹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1］卷56

針對上述以元稹為代表的揚杜抑李之論，韓愈提出李杜并尊這一重要詩歌思想：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25］卷9《調張籍》

元白、韓愈分別引領了中唐詩歌兩個最重要的流派，他們對李杜高下的評價中，顯然都包含著一種明顯的較量勝負觀念。

中唐較量藝事高低，不僅體現(xiàn)在對古今詩人的具體評價上。同時，在創(chuàng)作方面，像聯(lián)句、唱和、酬答風氣的興盛，從另一方面顯示出中唐詩壇較量藝事風氣的興盛。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杜甫詩論中以戰(zhàn)喻文得到了相當?shù)闹匾?，不僅以“筆陣”“詞鋒”比擬文鋒文勢，“戰(zhàn)文”“戰(zhàn)詩”“詩敵”“文章敵手”等表達也頻繁出現(xiàn)，且見于聯(lián)句、贈答、酬和諸場合：

決勝文場戰(zhàn)已酣，行應辟命復才堪。［26］卷4韋應物《送張八元秀才擢第往上都應制》

別來少遇新詩敵，老去難逢舊飲徒。［6］卷31白居易《早春醉吟寄太原令狐相公蘇州劉郎中》

甲子等頭憐共老，文章敵手莫相猜。［6］卷33白居易《喜夢得自左馮翊歸洛兼呈令公》

酒軍詩敵如相遇，臨老猶能一據(jù)鞍。［6］卷27白居易《和令狐相公寄劉郎中兼見示長句》

操詞握賦為干戈，鋒銳森然勝氣多。齊入文場同苦戰(zhàn)，五人十載九登科。二張得雋名居甲，美退爭雄重告捷。［6］卷12白居易《醉后走筆酬劉五主……》

持論峰巒峻，戰(zhàn)文矛戟深。［7］卷34劉禹錫《樂天是月長齋……》

兩京大道多游客，每逢詞人戰(zhàn)一場。［7］卷28劉禹錫《送王司馬之陜州》

插羽先飛酒，交鋒便戰(zhàn)文。［7］卷34李紳《劉二十八自汝赴左馮途經洛中相見聯(lián)句》

戰(zhàn)詩誰與敵，浩汗橫戈鋌。［25］卷2韓愈《送靈師》

回軍與角逐，斫樹收窮龐。［25］卷1韓愈《病中贈張十八》

筆陣戈矛合，文房棟桷撐。［11］卷11元稹《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

戈矛排筆陣，貔虎讓文韜。［11］外卷7元稹《奉和浙西大夫李德裕述夢……》

海岱詞鋒截，皇王筆陣驅。［11］卷12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

可見以文喻戰(zhàn)，在中唐人的詩論中已經是較為普遍的存在。詩中“文場”，最早是指文人會聚之場，如梁代劉孝綽《司空安成康王碑銘》“義府文場，詞人髦士”［14］43 313，唐代多用于代指舉行科考之貢院。像張九齡盛贊蘇颋之“俊贍無敵，真文陣之雄帥也”［27］卷下，22，唐玄宗稱譽張九齡為“文場之元帥”［27］卷下，24，其用法已近后世之“文壇”①江總《特進光祿大夫徐陵墓志銘》：“耕耘書圃，弋獵文場。藻思綺合，尺牘繡揚。辭奔太史，筆利干將。心緘武庫，口定雌黃?！保ā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第4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 075頁）此處“文場”，以弋獵擬寫作，隱然已有后世“文壇”之意，但還不甚明確。，然尚不多見，中唐以后漸成較文之場的代稱。這一變化，意味著在貢院之外，文學創(chuàng)作有了自己的陣地和評價標準，這和中唐以來文人各相標榜，分門別派的現(xiàn)實情況是一致的。晚唐杜牧《雪晴訪趙嘏街西所居三韻》“命代風騷將，誰登李杜壇。”［24］卷2，則以軍事上的登壇拜將比擬文人稱雄于詩界，宋人林逋《贈張繪秘教九題·詩將》“風騷推上將，千古聳威名。子美常登拜，昌齡合按行”［28］51、歐陽修《答梅圣俞寺丞見寄》“文會忝予盟，詩壇推子將”［29］361、張耒《贈無咎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為韻八》“詩壇李杜后，黃子擅奇勛”［30］卷7、楊萬里《正月十二日游東坡白鶴峰故居。其北思無邪齋真跡猶存》“但登詩壇將騷雅，底用蟻穴封王侯”［31］314、蘇軾《端硯詩》“騷壇意莫逆”［13］卷48等，皆由此變化而來，由此衍生出“騷壇”“詩壇”“詩將”等一系列意象。這些概念的相繼出現(xiàn)和流行，正表明文戰(zhàn)意識的不斷強化。

元白以六義風雅相標榜，提倡新樂府，相互揄揚。其唱和之作中，尤多以戰(zhàn)喻文之論，毫不掩飾他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自負。白居易《與劉蘇州書》云：“微之先我去矣，詩敵之勍者，非夢得而誰？前后相答，彼此非一。彼雖無虛可擊，此亦非利不行。但止交綏，未嘗失律。”［6］卷68劉禹錫在與白居易等人的聯(lián)句時也說“疲兵再戰(zhàn)，勍敵難降”，可見以文為戰(zhàn)，為其共有之觀念，故前引例，以元、白、劉3人之作居多。尤其白居易之作，在具體的藝術表現(xiàn)上，較杜詩又有新的發(fā)展：

中第爭無敵，專場戰(zhàn)不疲。輔車排勝陣，掎角搴降旗。［6］卷13《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

賦力凌鸚鵡，詞鋒敵轆轤。戰(zhàn)文重掉鞅，射策一彎弧。［6］《東南行一百韻》

早接文場戰(zhàn)，曾爭翰苑盟。［6］卷17《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來，舟中示舍弟五十韻》

接戰(zhàn)、排陣、勝敗、爭盟，是排兵布陣，爭奪勝負；搴旗、調鞅、射策、彎弧，是沖鋒陷陣，決戰(zhàn)疆場；再輔之以戈鋌、矛戟——顯然，元白對文戰(zhàn)的表現(xiàn)，顯得更加豐富多樣。這也可以說是元白詩歌崇尚寫實的傾向在以戰(zhàn)喻詩方面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透過這些紛繁的比喻，我們發(fā)現(xiàn)，元白不像杜詩那樣熱心于探討文章之藝本身，他們更關注的是文戰(zhàn)中自身的勝敗以及盟主地位的取得。換句話說，在花樣翻新的取譬形容之中，元白逐漸將寫作的焦點從對詩藝的探討，轉向了對文戰(zhàn)之過程和事實本身的表現(xiàn)。詩人們也因此開始追求對文戰(zhàn)過程的戲劇化描寫。這里白居易以“輔車排勝陣，掎角搴降旗”形容文戰(zhàn)之勢如破竹，顯然受到劉禹錫《西塞山懷古》“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7］卷24，300對戰(zhàn)爭的戲劇化表現(xiàn)的影響。這種寫法，對于晚唐陸龜蒙乃至宋代歐梅、蘇黃有更直接的啟發(fā)。

晚唐在杜牧之外，陸龜蒙對文戰(zhàn)筆陣的表現(xiàn)最富于故事性：

筆陣初臨夜正清，擊銅遙認小金鉦。飛觥壯若游燕市，覓句難于下趙城。［32］陸龜蒙《秋夕文宴》

吾祖仗才力，革車蒙虎皮。手持一白旄，直向文場麾。［32］陸龜蒙《襲美先輩……》

一戰(zhàn)文場拔趙旗，便調金鼎佐無為。［5］王仁裕《賀王溥入相》

莼鱸方美別吳江，筆陣詩魔兩未降。［5］殷文圭《玉仙道中》

一戰(zhàn)平疇五字勞，晝歸鄉(xiāng)去錦為袍。［5］殷文圭《寄賀杜荀鶴及第》

陸龜蒙筆下，不僅出現(xiàn)了臨陣、擊銅和下趙城一系列的事象，并且開始用像“下趙城”這樣的事典來拓展對戰(zhàn)事的想象。北宋梅歐、蘇黃詩論，其中以唱和為鏖戰(zhàn)是一個很重要的類型，其直接延續(xù)的，主要就是中晚唐從元白到陸龜蒙的這一傳統(tǒng)，并且在戲劇性和以才學為詩的兩個方面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不過，這一路徑的戰(zhàn)文詩相對于杜詩，更重視如何表現(xiàn)作為喻體之戰(zhàn)陣的過程和勝敗之結果，而對作為本體之文藝的表現(xiàn)，在理論的深度和廣度上都遠不能與杜甫詩論相比。這和中唐以來詩歌創(chuàng)作中唱和之風盛行，文人各分流派、各有陣營有很重要的關系。

四

杜甫之后，中唐人對于“筆陣”“文戰(zhàn)”的表述，不僅限于詩歌，也見于賦、書、制等其他文體：

既而中貴遙宣，勞卿遠見，咸精筆陣，勉赴文戰(zhàn)。［8］卷482黎逢《貢舉人見于含元殿賦以題中字為韻》

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張空拳于戰(zhàn)文之場。［6］卷45白居易《與元九書》

具官楊巨源，詞律鏗金，詞鋒切玉 …… 郭同元，文戰(zhàn)得名，吏途稱最。［11］外卷5元稹《授楊巨源郭同元河中興元少尹制》

我有筆陣與詞鋒，可以偃干戈而息戎旅。［11］卷27元稹《觀兵部馬射賦》

上述用例中，“文戰(zhàn)”基本都是科考的代名詞，唯末一例“筆陣”“詞鋒”，是以戰(zhàn)陣和武器之鋒芒來比喻一般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勢、文鋒。可見即便是對同一作者來說，相對于詩歌，其文章之以戰(zhàn)喻文，尚停留在相對初始的階段。但白居易“張空拳于戰(zhàn)文之場”，以李廣自比，頗能傳神，是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和中唐相比，晚唐駢文中以戰(zhàn)喻文的情況似乎更加普遍，從朝廷制文到私人書啟，涵蓋了各類公私文體：

因收敗卒，決戰(zhàn)文場。奮藻儒林，爭衡筆陣。［8］卷815顧云《代新及第人謝鹽鐵使啟》

俯臨文陣，方假詞鋒。［8］卷815顧云《上鹽鐵路綱判官啟》

圣上嫌文教之未張，思得如高宗朝拾遺陳公，作詩出沒二雅，馳驟建安。削苦澀僻碎，略淫靡淺切，破艷冶之堅陣，擒雕巧之酋帥。皆摧撞折角，崩潰解散。掃蕩詞場，廓清文祲。［8］卷815《顧云〈唐風集〉序》

士林擢秀，聞爾則百尺無枝；筆陣交鋒，聞爾則一 戰(zhàn)而霸。［8］卷837薛廷珪《授起居郎李昌遠監(jiān)察陸扆并守本官充翰林學士制》

吾嘗文戰(zhàn)將北，羈游極西。［8］卷954周鉞《登吳岳賦》

其中顧云序《唐風集》，以戰(zhàn)陣比擬新、舊兩種文風的對立和斗爭，顯祖楊炯《王勃集序》；對兩種文風的描繪，乃至“掃蕩”“廓清”等表述，顯然也受到楊《序》的影響。此外像破陣、擒帥、削掠、摧折等表述，則又受到杜甫以來詩文中以戰(zhàn)喻詩的影響而有所發(fā)展。

晚唐以戰(zhàn)喻文的普遍，和這一時期駢文的卷土重來以及律賦的流行是分不開的。律賦和駢文相對于散體文，更講究詞藻和用典，具有更強的競技性。其中，段成式和溫庭筠二人以駢體書箋往返酬答，是更典型的例子。二人之酬答，本因贈墨而起，李商隱、溫庭筠和段成式以擅駢文而并稱，在這方面都有突出的表現(xiàn)。李商隱以創(chuàng)造獨特的意象和營造戲劇化的場景見長，其《為李貽孫上李相公啟》“提枹于絕藝之場，班、揚掃地；鞠旅于無前之敵，江、鮑輿尸”［38］2 905，稱美李德裕文場稱雄，可令班、揚失色，江、鮑敗北，即用“提枹”（擊鼓）、“鞠旅”（誓師）、“輿尸”（敗北）等意象加以比喻。又其《唐梓州慧義精舍南禪院四證堂碑銘》“龍門慕新野之能，江夏服盈川之富。恨不疆場俯接，旗鼓親交。貫其三屬之犀皮，焚彼十重之鹿角”［38］52 116，希望所作碑銘能與庾信、楊炯之作一較長短，“接疆場”“交旗鼓”“貫犀皮”“焚鹿角”諸場面更是形象生動。故傾箱倒篋，搜羅與“墨”相關的典實，往來不絕，以此爭雄，唐人所謂戰(zhàn)文，正是此種。而在表述上，為表謙退，往往以戰(zhàn)喻文，自承敗北，競推對方為盟主：

方且驚神褫魄，寧惟矜甲投戈。［33］溫庭筠《答段成式書七首》之三

支策長望，梯幾熟觀。方困九攻，徒榮十部。齊師其遁，詎知脫扃。［34］段成式《與溫飛卿書八首》之四

疲兵怯戰(zhàn)，惟愿豎降。［34］段成式《與溫飛卿書八首》之五

便當北面，不獨棲毫。［33］溫庭筠《與溫飛卿書八首》之五

陣崩鶴唳，歌怯雞鳴。復將晨壓我軍，望之如墨也。［34］段成式《與溫飛卿書八首》之六

豈敢猶彎楚野之弓，尚索神亭之戟。［33］溫庭筠《與溫飛卿書八首》之七

飛卿筆陣堂堂，舌端袞袞。一盟城下，甘作附庸。［34］段成式《與溫飛卿書八首》之八

“矜甲投戈”“怯戰(zhàn)”“豎降”“北面”“陣崩”“甘作附庸”、不敢彎弓索戟，這都是自承敗北以示心悅誠服；而“九攻”“筆陣”“晨壓我軍”，則是推許對方之辭。值得注意的是，段成式還用了不少相關的典故，如“齊師其遁”，語出《左傳·襄公十八年》［21］卷33，此處段成式以敗北的齊師自比，而以晉師屬溫庭筠。又“陣崩鶴唳”，用《晉書·謝玄傳》“風聲鶴唳”之典［35］卷79，亦以苻堅敗軍自比，而將溫庭筠之文比作東晉王師。這種以唱酬雙方比作交戰(zhàn)之兩國的寫法，帶有以文為戲的性質，對宋代歐梅、蘇黃在唱和時以戰(zhàn)喻詩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唐末以戰(zhàn)喻文的另一幅筆墨，可以南唐韓熙載《上睿帝行止狀》為代表。該文是其早年欲投效吳主所上的自薦狀：

敢期墜印之文，上愧擔簦之路。于是攖龍頷，編虎須，繕獻捷之師徒，筑受降之城壘。爭雄筆陣，決勝詞鋒。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場中勍敵，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鴻儒，遙望而盡摧堅壘。橫行四海，高步出群。［8］卷877

韓熙載自負“有經邦治亂之才，可以踐股肱輔弼之位”，故其自敘文才，皆以克敵制勝為喻。尤其是“繕獻捷之師徒，筑受降之城壘”，“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善用經史，真有運籌帷幄而決勝千里之概，讓我們不禁聯(lián)想到駱賓王“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36］卷10《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以及李白“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23］卷8《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的氣概。

晚唐以戰(zhàn)喻文之作中，林滋《文戰(zhàn)賦（以“士之角文，當如戰(zhàn)敵”為韻）》［8］卷766尤值一提。該文以駢儷為體，既謂“念斯文之樞要無極，將一戰(zhàn)而是非可分。索隱窮微，既不愆于夫子；解經挫銳，爰取譬于將軍”，則他所說的“戰(zhàn)文”，主要還是針對經義策論而言，所秉持的仍然是學古求道的觀念，故云“措詞茍得于朝聞，游刃寧甘于夕死”。林滋乃會昌三年進士，文中所體現(xiàn)的觀念，可以視作是中唐古文運動的余衍。另一位古文家孫樵《與王霖秀才書》云：“誠謂足下怪于文，方舉降旗，將大夸朋從間，且疑子云復生。”［37］34-35則以“舉降旗”來稱美王霖《雷賦》之怪。

晚唐以戰(zhàn)喻文，多用典故，除前舉“齊師其遁”“陣崩鶴唳”外，如李商隱“焚彼十重之鹿角，用《魏志》，“提木包”用《史記》，“鞠旅”用《詩》，韓熙載“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兼用《史記》《漢書》。這些都為宋人歐梅、蘇黃所汲取，正可以說明宋人以才學為詩的特點。

五

杜甫精于騎射，而深于詩學，二者本有可以溝通之處。杜甫以武事喻詩，以“破的”比喻藝術創(chuàng)作的得法，以“鳴鏑”形容隨時敏捷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飛動”傳達他以雄健為尚的審美傾向，既體現(xiàn)杜甫對詩法的獨特認知，又不失表達之生動、渾成，每予人以“毫發(fā)無遺憾”之感。中晚唐諸人，無論是在詩學的深廣還是騎射的熟諳這兩方面都不如杜甫，故于杜詩此種或有體會，但總的來說是缺少認識，遑論嗣響。他們繼承的，主要還是盛唐詩人以射策、中的來比喻科舉考試、中第的一種。在這方面，杜甫的獨特創(chuàng)造在于，將“射策”“中的”從已經僵化的指代中解放出來，化為“穿楊”“歷塊過都”等生動形象，中晚唐詩人于此取資不少，中以劉禹錫、白居易諸人領會最深，可稱探驪得珠。

杜甫以戰(zhàn)陣喻詩，主要表現(xiàn)為多用“劘壘”“先鋒”“戰(zhàn)勝”“筆陣”“铦鋒”“發(fā)硎”等來表現(xiàn)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的自負及雄健的文風文勢。無論是“筆陣獨掃千人軍”“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陵”，還是“青熒芙蓉劍，犀兕豈獨剸”“遣辭必中律，利物常發(fā)硎”，他在以戰(zhàn)喻詩時，喻體（戰(zhàn)陣）和比體（文事）之間，始終渾融一體，同時體現(xiàn)出杜甫特有的用思深刻而刻畫鮮明的特點，具有既深刻又豐滿的力量美。中唐詩歌分派，唱和盛行，較長量短成為文人在創(chuàng)作中一種普遍的意識。故元白、韓愈、劉禹錫乃至晚唐陸龜蒙等人于聯(lián)句、唱和、酬答之際，尤愛以戰(zhàn)喻詩。相對于杜甫，中晚唐諸人的一個顯著變化，是在以戰(zhàn)喻詩時，更多地將關注點放在喻體（戰(zhàn)陣）本身，不斷地豐富細節(jié)，融入典實，加以戲劇化描寫上；相對來說，對于本體（文藝）的關注，基本上局限于戰(zhàn)陣的過程和結果之勝負本身，故變化雖多，卻鮮有對詩藝本身的闡發(fā)。這和杜甫是很不一樣的。

上述從杜甫到中晚唐詩人的變化表明，中晚唐詩人普遍的爭勝意識和流派門戶之別相互交織在一起，對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產生了復雜的影響：一方面是詩人們對于詩藝空前的重視，熱衷于較量短長；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看到，中晚唐詩人的爭勝，尤其是像元白、皮陸等人的爭勝，主要還是著眼于詩歌的形式，對于詩歌本質的思考，不但沒有超越，甚至遠未達到杜甫的深度。故中晚唐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流派眾多，元白、韓孟、皮陸等詩人也都學杜，但相對于杜甫詩歌藝術的雄渾、飛動，不免皆有所不及，這其中的原因當然是復雜的，和時代的風會以及個人的才具都有關系，學杜之不得法，應該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李商隱有“推李杜則怨刺居多，效沈宋則綺靡為甚”［38］3的批評，直揭本源，實為肯綮之論。究竟該如何學杜以及學杜的成敗利鈍，從以武事比文藝的角度，似乎也可以窺見消息。本文的寫作，亦希望對杜甫的詩論以及中晚唐詩人學杜的利鈍，能從以武事比文藝這一角度作一新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