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花鳥畫里說離愁

李雨瀟

趙佶的《鴝鵒圖》，2020年12月26日起在南京博物院展出。

900多年前的一天，宋徽宗趙佶拿起畫筆，畫下了一幅妙趣橫生的《鴝鵒（音同“渠育”）圖》。鴝鵒，是八哥的別稱，趙佶用墨色細(xì)致點染了兩只激烈纏斗的八哥，打斗間，幾根羽毛散落飄零。另一頭，在一棵半枯半榮的松樹上，正立著第三只八哥，它瞪著圓圓的眼睛，隱隱有振翅之勢，嘴巴微張，仿佛觀戰(zhàn)正酣，又好似要加入戰(zhàn)局。

趙佶是歷史上出名的“藝術(shù)皇帝”，最拿手的就是畫花鳥。在那幅著名的《芙蓉錦雞圖》里，他用生漆為錦雞點睛，輔之以臘梅、萱草和杏花，有雍容華貴之風(fēng)。而在這幅《鴝鵒圖》里，他顯然不想再畫珠圓玉潤、毛色生津的珍禽，也不想再畫富麗山水，整幅圖僅用水墨暈染——趙佶的花鳥畫有兩種風(fēng)格，有時精工富麗，有時素雅清淡。

600多年后，乾隆皇帝偶然看到了這幅《鴝鵒圖》，心里十分喜歡，揮筆在畫上連著題了兩首詩。一首是“鴝鵒飛爭翅跳蕭，急難枝上目如椒。寫情若果通于理，何事助金思滅遼”。另一首是“活看哵哵噪枝頭，想像傳真艮岳秋。論世徒悲千載下，童謠早應(yīng)出乾侯”。乾隆的詩寫到了趙佶一生中的兩個“污點”事件：一件是他本想聯(lián)金抗遼，卻引狼入室，最終導(dǎo)致北宋滅亡;另一件是他窮奢極欲，為了修建園林搜刮民脂民膏，引發(fā)了農(nóng)民起義。

乾隆雖然寫的是趙佶之過，卻也不乏惋惜之情。千百年來，人們對這位亡國之君的惻隱之心，多半出自對他書畫天賦的賞識。2020年12月26日起，這幅《鴝鵒圖》在南京博物院的“百花呈瑞——南京博物院藏歷代花鳥畫迎春特展”展出，一同展出的還有歷代花鳥畫中的精品之作。

“朕萬幾余暇，惟好畫耳”

說起歷史上“不務(wù)正業(yè)”的皇帝，總有人會提到趙佶。據(jù)北宋藝評家鄧椿的《畫繼》記載，趙佶曾說：“朕萬幾余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可見書畫在他心目中地位之重。趙佶自幼喜愛筆墨丹青，在國事上既無天賦也無興趣，本該與皇位無緣。然而他的哥哥宋哲宗在24歲時病逝，在朝堂權(quán)力斗爭中，趙佶因獲得向太后的支持而登上皇位，那一年，他剛滿17歲。據(jù)說，這位向太后之所以對趙佶青睞有加，與他在詩書繪畫上的才華頗有關(guān)系。

很多人也許不知道，以放浪形骸著稱的趙佶，在初登皇位之時，也曾想過要勵精圖治，甚至還推出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政治舉措。趙佶登基之時，北宋王朝先后經(jīng)歷了宋神宗時期的王安石變法和宋哲宗時代的新黨、舊黨之爭，朝廷政局風(fēng)云變幻，對初登帝位的新君而言，既要重振朝綱、恢復(fù)秩序，又要安撫、穩(wěn)定各方勢力，可謂困難重重。在綜合各方意見后，趙佶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推行新政。新政推行之初，趙佶的做法儼然透露出明君之風(fēng)，他在朝堂上重用賢良，為司馬光、蘇軾等“保守派”平反舊案，還廣開言路、善納忠言。為了一掃前朝的黨爭禍亂，他還竭力懲處門派之爭。王夫之曾經(jīng)在《宋論》中對趙佶有過公允的評價：“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觀?！?/p>

這一時期，不論朝野上下還是趙佶本人，對他統(tǒng)治之下的宋王朝都充滿了信心。這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勃然之氣在他的《雪江歸棹圖》中可窺一斑。這幅畫全長近2米，采用遠(yuǎn)景視角，描繪了北方江面上的一片茫茫雪景：畫面由平緩的遠(yuǎn)山、江面引入，山勢逐漸走高，白雪封山，江邊若隱若現(xiàn)地點綴著樓觀、村舍、橋梁、棧道和人物，漁夫和小船出現(xiàn)在畫面中央，整幅圖雪色迷茫，寒氣襲人。趙佶的畫常以花鳥特寫為主，注重細(xì)節(jié)之處的精雕細(xì)琢，少有如此視角寬闊、氣度恢弘的全景之作，這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他當(dāng)時躊躇滿志、盡覽天下的胸懷。

有人說，趙佶題寫的圖名“雪江歸棹”是天下“歸趙”的諧音，在當(dāng)時，確實有不少國土重歸宋朝版圖。1102年以來，遼、金矛盾加劇，趙佶借機在大宋西北、西南擴充疆域、鞏固邊防，在短短的6年里連續(xù)恢復(fù)設(shè)置了10個州，這樣的土地回流在北宋后期是極為少見的。

《雪江歸棹圖》（局部），畫作全長近2米，采用遠(yuǎn)景視角，描繪了北方江面上的一片茫茫雪景。

為了做個好皇帝，趙佶甚至短暫舍棄了自己從小養(yǎng)成的嗜好。他喜好花鳥，平日里經(jīng)常在花園里觀察花草的細(xì)枝末節(jié)、鳥獸的神情動態(tài)，這些都是一個寫實花鳥畫家的必備功課。做了皇帝以后，這項愛好被大臣認(rèn)為是玩物喪志、耽誤國事，幾經(jīng)勸諫之下，趙佶居然忍痛割愛，下令讓太監(jiān)把他飼養(yǎng)多年的珍禽全都轟出了皇城。

趙佶的言行雖然受到不少約束，但他也有了為畫家“同道”爭取權(quán)益、廣開門路的權(quán)力。1104年，他專門設(shè)立“畫學(xué)”，把繪畫納入科舉考試，成績優(yōu)異的選拔進翰林書畫院，也就是當(dāng)時的宮廷畫院。從出題考試到批閱畫卷，趙佶親力親為，發(fā)掘了一批繪畫人才，王希孟、張擇端、李唐等畫家都曾供職于翰林書畫院。一時間，趙佶身邊多了不少可以共論書畫的知音，相傳為他所作的《文會圖》《聽琴圖》等作品中，曾經(jīng)多次描繪宮廷之內(nèi)文人雅士相聚一堂，點茶焚香、吟詩聽曲的場景。

只識花鳥不識人

趙佶對古玩字畫的喜愛是深入骨髓的。對品質(zhì)高雅的珍寶，他目光如炬，鑒賞甄別的眼力極強，卻也難掩想要把天下珍寶據(jù)為己有的欲望。在執(zhí)政早期，他暫時收斂了自己的天性，皇位鞏固后，驕奢的本性開始顯露出來。

為了搜集江南一帶的奇珍異寶，趙佶專門在杭州成立了“明金局”，委任宦官童貫擔(dān)任“供奉官”。童貫是個極具政治野心的人，他看準(zhǔn)時機與當(dāng)時被貶杭州的蔡京結(jié)交，兩人達(dá)成利益同盟。借著向朝廷進獻寶物的機會，童貫開始向趙佶吹風(fēng)，為蔡京說好話，還把寫有蔡京書法的屏風(fēng)、團扇呈給了趙佶。

蔡京除了是個游走于新、舊兩黨之間的政治投機主義者，還是當(dāng)時首屈一指的書法家。趙佶欣賞蔡京書畫上的才氣，頗有惺惺相惜之感，于是決定重新起用他。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nèi)，蔡京重回權(quán)力巔峰，升任宰相后，他反過來向趙佶舉薦童貫出任軍事要職。

趙佶與童貫、蔡京二人的親密交往也體現(xiàn)在了他的書法中?！犊瑫ё治摹肪褪勤w佶在23歲那年寫給童貫的，那時他的“瘦金體”已初具規(guī)模。最初練習(xí)書法時，趙佶喜歡臨摹黃庭堅、薛曜和褚遂良的字，后來逐漸形成了自成一派的瘦金體，字體瘦削精挺，好像能從中看出幾分花鳥工筆的影子?！八^瘦金體，天骨遒美，逸趣藹然。”趙孟頫曾如此評價趙佶的字。

重用蔡京、童貫等人是趙佶政治生涯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此后，他的統(tǒng)治一反執(zhí)政初期的風(fēng)貌。他開始對保守派施以嚴(yán)懲，對司馬光、黃庭堅、蘇軾等人的詩書著作加以焚毀、禁止留傳，司馬光耗費半生精力所著的《資治通鑒》甚至險些因此失傳。

政治失策的同時，趙佶的生活也開始失去控制。他在位時，后宮宦官人數(shù)增加到了1000人，而嬪妃、宮女則超過1萬人。在《東京夢華錄》等書中，還記載了趙佶與名妓李師師之間的風(fēng)流韻事。書中記載，趙佶為了見李師師一面，經(jīng)常乘坐小轎子微服出宮，有時甚至借故不朝。

左上圖：《文會圖》，描繪文人學(xué)者以文會友、飲酒賦詩的場景。右上圖：《聽琴圖》，描繪宋徽宗等人松下?lián)崆儋p曲的場景。下圖：趙佶23歲時寫給宦官童貫的《楷書千字文》。

不僅如此，因為喜好江南的園林花草，趙佶還把皇宮庭院改成了江南制式，飼養(yǎng)大量珍禽異獸。有一回，蘇軾的兒子蘇過奉命入宮作畫，盛暑之日，身著厚重的官服仍不覺炎熱，因為宮中各處都有大量冰塊去暑，庭院中處處可聞龍涎香的香氣，“俯仰之間，不可名狀”。

這時的趙佶，與當(dāng)年那個甘愿驅(qū)趕珍禽的皇帝相比，已經(jīng)判若兩人。為了在園林中擺滿奇花異石，他還在民間強征“花石綱”?！熬V”是押送貨物的車隊、船隊，各地官府為了向皇帝獻寶，不惜動用大量人力物力，不遠(yuǎn)千里向都城運送寶物。其間流傳了不少荒誕故事：一塊高約20丈的巨石運到開封后，在城門口卡住，士兵為了不損壞巨石外觀，硬是拆掉城門;為了把一塊體積碩大的太湖石運到汴京，地方官耗費巨資專門為石頭打造了一艘船，巨石送到船便被棄置;有戶百姓家的砌墻石頭里有幾塊奇石，官府聽說后派兵把這家人的房子、院墻扒掉，搶走了石頭……

上圖：《祥龍石圖》（局部），圖中巨石為地方官員向宋徽宗進獻的龍形太湖石。下圖：趙佶晚年所繪《柳鴉蘆雁圖》（局部）。

這些奇石大多被收藏在汴京一處名為“艮岳”的園林里，眾多奇石中，有一塊“祥龍石”很受趙佶喜歡，他曾為此手繪一幅《祥龍石圖》。圖中，祥龍石形如龍身，蜿蜒曲折，趙佶用淡墨層層渲染出石身上大小、深淺不一的洞眼，石頭頂部刻畫幾株異草，被視為祥兆。趙佶也許很難想象，這塊寄托了美好祈愿的石頭，最終會成為顛覆國運的絆腳石。

淪為階下囚

趙佶的大興土木和強征暴斂在民間積怨已久，致使1920年前后全國爆發(fā)了多起農(nóng)民起義。《水滸傳》中梁山好漢落草為寇的故事就以此為背景展開。

農(nóng)民起義被鎮(zhèn)壓后，趙佶并沒有意識到這是風(fēng)云變幻的一個前兆。他的大部分心緒，正被另外一個宏圖夙愿占據(jù)著。多年前，趙佶已經(jīng)派童貫出使金朝，籌謀“聯(lián)金抗遼”。在他看來，金、遼之間矛盾加劇，正是大宋收復(fù)失地的好機會。就像他在《鴝鵒圖》中所畫，兩只打斗的八哥宛如遼、金，此時若第三只八哥加入戰(zhàn)局，極有可能左右最終戰(zhàn)果。1120年，宋、金達(dá)成“海上之盟”，商定夾擊遼朝，遼亡后燕云舊地劃歸宋朝。然而，趙佶的策略進行得并不順利，宋軍長期腐敗積弱，在對遼戰(zhàn)爭中接連兵敗，好在盟友金軍勢如破竹，最終滅遼。戰(zhàn)后，宋朝雖然獲得了一些城池，但也元氣大傷。

在此期間，趙佶對書畫事業(yè)的關(guān)心并未中止。他命人對宮中所藏歷代畫家、書法家的作品分別編纂目錄，撰成《宣和畫譜》和《宣和書譜》，為后世研究前代書畫作品保留了珍貴資料。

《宣和畫譜》編纂完成僅一年后，金太祖去世，即位的金太宗不顧“海上之盟”，在靖康二年攻入汴京，將汴京城洗劫一空，北宋滅亡?！熬缚抵y”后，趙佶成為金軍俘虜，隨金軍北上五國城（今黑龍江省依蘭縣），度過了8年飽受折磨的囚徒生活。

身為俘虜?shù)那韬腿鴳燕l(xiāng)的愁緒，為趙佶晚期的作品蒙上了一層重重的灰色。他曾在詩中寫道：“徹夜西風(fēng)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痹谒砟甑漠嬂铮幸环读f蘆雁圖》，畫面中描繪了幾只白頭鴉，它們有的棲在樹枝上相互依偎，有的自顧自飲水、鳴叫。杜甫曾在《哀王孫》一詩中寫到過白頭鴉：“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這首詩寫于安史之亂后，杜甫在長安城中看到昔日王公貴族流離失所的悲慘遭遇，心生感慨所作。趙佶在晚年抑郁之際畫下白頭鴉，正是因為對杜詩中貴族王孫的遭遇有同病相憐之感。

1135年，54歲的趙佶死于五國城。后世史書中，《宋史》如此評價趙佶：“溺信虛無，崇飾游觀，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自古人君玩物而喪志，縱欲而敗度，鮮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為戒?！泵绹鴮W(xué)者伊沛霞則在《宋徽宗》一書中說：“毫無疑問，宋徽宗可以當(dāng)之無愧地被稱為才華橫溢的藝術(shù)家……我們可以把徽宗看作一個有著喜好與厭惡、天賦與興趣、盲區(qū)與弱點的人，徽宗的性格并非在登上皇位時就一成不變，而是被豐富的經(jīng)歷所塑造?！?/p>

趙佶：宋朝第八位皇帝，廟號徽宗。作為帝王，昏聵無能，任用奸佞，導(dǎo)致國家陷入內(nèi)憂外患。但同時，他也是一位少有的藝術(shù)型皇帝，優(yōu)秀的書畫家、收藏家，專擅花鳥畫，獨創(chuàng)“瘦金體”。近日，他的真跡《鴝鵒圖》在南京博物院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