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玲
一
穿一雙手工布鞋,整個身心都沐浴著愛。鞋幫圍裹著童年的歡樂,鞋底托舉起稚嫩的希望。雙腳踏進(jìn)了布鞋,走到哪里,都忘記不了家鄉(xiāng)的方向。
可制作一雙布鞋,得需若干遍的工序。其中納鞋底,最吃功夫,顯本事。胡同口,柳樹下,凡陰涼處,盡是大姑娘小媳婦兒。鞋底納好了,細(xì)密均勻的針腳,就像白雪上面撒了芝麻籽;納不好,鞋底就似長了霉點(diǎn)的棒子皮,亂糟糟又黑糊糊的。其實,這活計的孬好,麻線的質(zhì)量也是關(guān)鍵。好的麻線,均勻細(xì)膩,抽拉省力,納在底布上的針腳,自然明凈,耐看。
搓麻線,就成了第一道功夫。麻匹接合不好,一拉就會斷線,年輕婦女是做不來的。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心平和,勁悠和,搓的就好使。需要的少了,老嬤嬤們坐蒲草墩上,用腿搓;需要多了,就得搬動紡車。單股繞上勁道,在錠子上收成穗子,抽出穗子的內(nèi)線頭,和外線頭同時捏緊,麻皮匹就像變魔術(shù)似的,反方向旋轉(zhuǎn)著,自動絞合成雙股。紡來的麻線,有些粗糙不勻,沒有搓來的好使。
我們家人口多,穿鞋也多。娘從地里干活回來,草草扒幾口飯,就忙著制作鞋底:打袼褙,剪鞋樣,裁底布,粘牙條……八口人的針線,娘覺都睡得很少,哪有功夫去弄麻線。鄰村趕集時,娘稱上幾捆麻,托人捎給姥姥,讓她幫忙把麻線紡好。去姥姥家拿麻線,這個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我們兄弟姐妹的啦。
二
大姐十六七歲了,能掙些工分,也粗粗地納些鞋底了,她不能去的。星期天早晨,娘用小布袋里的純麥子面,蒸了幾個紅糖包子,用籠布層層包了,讓三姐和哥去拿麻線時,捎給姥姥。
村子?xùn)|面是兩條渠,引黃濟(jì)青的三干渠,是條地上河。高高的堤壩,和寬闊的護(hù)坡上,滿是濃密的樹木。綠葉織成的細(xì)密羅眼兒,把太陽篩成了一地的碎銀子。三干西壩的腳下,是條地下河,密密麻麻的蘆葦,步調(diào)一致地晃動著纖細(xì)的身子。東高西低的綠色屏障,將我們和姥姥的村子中分開來。哥哥和姐姐們常來玩耍,老嫌我墜腳,很少帶我。直到娘的吆喝此起彼伏,一遍又一遍時,才戀戀不舍地回去。他們倒是捎著活兒,至于剜多少菜,割多少草,只有豬曉得,牛知道。
這會兒不用擔(dān)心娘的催促,可以名正言順地玩?zhèn)€夠。各種各樣的野花和果實,令人眼花繚亂。采一朵白曲菜的小紫花吧,那是葦叢的眼睛。風(fēng)吹來的時候,總會眨個不停。抻一下羊角藤,葦桿跟著歪斜了身子,纏繞著的細(xì)長果實,簌簌的響著。剝開“羊角”青色的厚皮,果肉毛絨絨的,帶了甜絲絲的汁水。吐嚕酸菜酸得厲害,咬一口,直打哆嗦。蛐蛐菜略有些苦,澀澀的,拉不動舌頭。還有野姜菜,魚腥草,皮根頭,擠擠挨挨地塞滿了蘆葦?shù)目障丁?/p>
忙活完了野草野菜,還要尋找葦喳喳,這才是最有趣的事情。這種小個頭的鳥,叫聲短促響亮,帶著一股熱烈的味道,像極了英子的娘。英子娘有副熱心腸,干活粗拉麻利,誰家打墻蓋屋,都少不了她的影子。人長得小巧,聲音可不小,人還沒到,喳喳聲早到了??傆行∈遄雍爸?,看啊,葦喳喳來了!她不搭腔,過去就要擰嘴,大伙兒便哈哈大笑了。
葦喳喳可有本事了,能把窩高高地懸掛在相鄰的葦尖上。說也奇怪,任憑風(fēng)吹雨打,這些碎毛亂草搭成的窩,就是掉不下來。那時候,誰的臉沒有葦葉剮蹭的道道,可沒幾人能找著它的窩。那些葦寶寶們,哥哥有時掏回來,寶貝似的,盛在鋪了棉絮的紙盒里,逮蛐蛐撲螞蚱給它們吃。寶寶們看見螞蚱,唧唧歪歪地叫著,黃白色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只是怎么用心,也不能長久地養(yǎng)活它們,讓哥哥很傷心。
葦喳喳的蛋,多是單數(shù)的,三個或五個。用它滾滾眼睛,熱乎乎地,舒服到心窩里。蛋殼上滿是褐色的花紋,光滑漂亮,像是“大墜子奶奶”提溜的小陶罐兒。她踮著小腳打水時,大的銀墜子和小的陶罐,同身子一起晃晃悠悠,顫顫巍巍。聽說,她是江南的大家閨秀,不知為啥流落到北方,跟了村里的老財主,一輩子無兒無女。
穿梭于葦叢的鞋子,染滿了斑駁的綠色,鞋底的麻線針腳,硌斷了中間,變成了一簇簇的麻點(diǎn)點(diǎn)。這是才換上的新鞋呀,娘看見了會罵的?!盎罾轻套影。嘣壑来笕说男量喟?。”伙伴們的娘,也常這么說,那時候就以為,“活狼崽子”是所有孩子們的一個共同名字。有時也無端覺得,搖著撥浪鼓,賣泥人蘸糖稀的“貨郎”,名字是叫“崽子”的。
茂密的葦叢遮住了陽光,河里的水黝黑黝黑的,透出一股神秘的色彩。小針魚小麥穗兒小白條,來回擺著尾巴,鱗片泛出黑亮的光。偶爾“咕咚”一聲,有只蛤蟆猛然躍入水中,嚇了人一跳。
快到中天了,腳泡干凈了,鞋子也泡干凈了。喝飽了水的鞋子,“咕嘎咕嘎”地響著。肚子不干了,上下翻騰著發(fā)出叫聲,他們想起了沉甸甸的籠布包。平日摻了棒子面的卷子,粗糙糙地,實在太碴喉嚨眼啦,純麥子面的糖包,咋就這么細(xì)膩潤口??!還沒來得及咂摸出味道,幾個大糖包,已被吞進(jìn)肚里了。干癟的籠布咋辦呢?他們只好采上大箐葉子,把捉來的麥穗魚,包好了放進(jìn)去。
三干護(hù)坡的樹林里,他們常來擼榆錢撈槐花,不肯好好摘,毀壞了許多樹枝。大林他爺爺扎著屋子,在這里負(fù)責(zé)看護(hù),孩子們沒少和他“打馬腳”。他小屋子的后面,種著幾棵向日葵,下面是一片番瓜。番瓜剛剛做了瓜吖,嫩得能掐出水。三姐在門口放哨,哥哥匍匐在番瓜地上,悄悄扒開刺人的葉子,使勁掐斷了藤蔓,摘下一個瓜吖,塞進(jìn)籠布。
三
鄰村集市上,娘見到了姥姥。下次再拿麻線,娘就不用他倆了。她說我是聽話、能干的好孩子,也不會迷路的。那年秋天,大姑出嫁到鄰村,那個特別大的村子,大人都喊迷糊。那時我五周歲,只一次就記住了。村北灣子前面的東西大街,一直向西走,看見壘著破茅房的胡同口往南拐,第四個蹲著石人的朝東大門就是。第二年冬天,奶奶做了棉褲,沒人有空去送,我自告奮勇地送去了,驚呆了大姑的婆家人。
這樣,拿麻線這個大活,我就接過來了。我又拖上弟弟,當(dāng)然為了路上使喚他。我牢牢記住,自己是聽話的好孩子。打預(yù)防針、胳膊上劃“井”字,小伙伴們又哭又鬧,醫(yī)生爺爺說我是個好孩子,我就使勁睜大眼睛憋住淚,再疼也不吭聲。醫(yī)生爺爺夸贊了我,給了糖塊吃。我到了葦河邊,并不貪玩,只掐了幾朵野花,別在辮子上。不去找葦喳喳,也沒撈小魚,早早地爬上了三干橋。
其實,除了想好好地完成任務(wù),我更害怕葦河里,突然鉆出一條長蟲,蜿蜒蜿蜒地,那會嚇掉魂的。胡同北頭的王爺爺,曾經(jīng)說過,長蟲見了小孩,舌信子一吐一吐的,就是在數(shù)頭發(fā)。吐得越快,數(shù)得越快,數(shù)完了,小孩就死了。生在河里的,那叫水長蟲,會貼著水面飛,數(shù)頭發(fā)比旱地里的快。跑也是不行的,夜里睡了覺,長蟲飛進(jìn)去,繞著小孩轉(zhuǎn)一圈,孩子就不見了,只剩下一攤血。王爺爺?shù)亩亲永锸M了故事,像皮猴子精吃娘,黃鼬拉雞,花鴇啄小孩……他說的話,我一直都很聽信的。我不想死,大姑父出發(fā)回來,給我買了白色連衣裙,和粉紅塑料涼鞋,伙伴們沒見過,我也沒稀罕夠。我伸開胳膊轉(zhuǎn)起圈,衍了紅邊的裙子,像花開了一樣好看。踩到水里的涼鞋,咯吱咯吱地響,跺下腳,白花噗嗤就冒出來。
站在三干橋上,風(fēng)順著渠面吹過來,輕輕掀動著我的辮梢兒。羊角棵葦喳喳麥穗魚,沒有一樣能迷住我,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向兩邊望去,我家的房頂,姥姥的房頂,盡收眼底。我不由得想跳起來,又想大聲喊起來。喊啥呢?我想起父親抽屜里的白皮文件,哥哥姐姐做作業(yè)時,我也坐個馬扎挨著,“學(xué)習(xí)”里面的“毛主席語錄”。
吃虧,娘在紅條條洋布包袱里,到底放了啥東西?我鉆到橋底下,剋開了包袱疙瘩。里面是兩個塑料袋子,锃亮锃亮的,能透過去看到里面的東西。紅通通的花生米裂開了皮,露出金黃色的瓣兒,隱隱地透著一股香氣。另一袋是焦黃的麻花條兒,裹著雪白的糖末??晌沂呛煤⒆?,不能偷嘴,我狠了狠心,收起包袱?;仡^看見弟弟,兩個手指頭塞在嘴里,不住地咬著,我再次覺得吃了大虧。二姐說過,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有錯改了就是好孩子,那就犯這一次吧,以后改了,我還是好孩子。
我讓弟弟攥著塑料袋的一頭兒,自己小心翼翼地,從角上擠出來一粒花生米,香氣瞬時彌漫到了嗓子。我狠了心,一連擠出了幾粒。同樣的方法,擠出了白糖麻花條,最后捻了捻口子,抿上唾沫,這才放心地走下橋去。
回家的路上,我讓弟弟背著麻線,自己甩手玩。他很不耐煩,我講故事哄他,說長蟲嚇?biāo)?,一直讓他把包袱背到家。他大約十分記恨我,進(jìn)門兒把麻線包袱一撂,就把偷吃東西的事情,向娘告了密。
姥姥漸漸不能紡麻線了,娘年歲大了些,自己也學(xué)會了,不用再去拿麻線,我們也去了外村上學(xué)。再后來,沒人納鞋底了,大人孩子都穿上了成品鞋。唯有當(dāng)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兒,卻如醲醇的老酒,珍藏在我的心底。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