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濤
二狗,媽的病怕是不能好了。媽要是真的死了,你就再沒媽了!
雖說我那年四十歲,雖說母親確是癌癥晚期,但對于母親的話我很不相信:一貫很少得病的母親,身體又好,她怎么就會去世呢?
那年四月十二日早晨,母親經(jīng)受不住病痛的折磨,最終還是走了。
六年來,母親的話一直響在我的耳畔,是那樣真實又是那樣虛幻:二狗,媽要是死了你不要害怕,媽會在天上看著你,保佑你。
母親啊,她最終呢還是走了!六年來的真實證實了母親的話就是真理:我真的再也沒有母親了。
初夏的那個早晨,陽光格外地好,灑在窗戶上,灑在院子里,總讓人覺得踏實,覺得幸福:畢竟患有后腹腔腫瘤晚期的母親,又完好地度過了一夜。
陽光的確很好。不幸的是,母親最終還是在九點十五分走了。在我的臂彎里,母親的頭向后微微一傾,再一傾,就永遠地閉上了那雙似乎早就失去生命跡象的眼睛。
母親走得很平靜。母親走得很脆弱,又很恓惶。
母親走了,拄著雙拐的父親搖著蒼白的頭,窯里院子里急匆匆亂了方向;母親走了,窯里院子里出奇地靜,仿佛我又聽見了母親的叮囑:二狗,媽走了你不要哭,你要好好活著,你要好好照顧你爸爸,還有咱們的家。
母親走了,我模糊著雙眼,又哭不出聲來。
母親的葬禮定在四月十六日。
十五日前晌,吹鼓手一行七人走進了大門,一張方桌、兩個涼菜碟子、一條香煙、一瓶燒酒安頓在靠右邊墻根兒荒了的菜園子里,三聲震天的炮響徹天空的同時,母親的葬禮漸漸地拉開了序幕。
迎祭飯、迎帳、迎娘家、燒夜紙、撒路燈——在陜北,這些必不可少的喪葬禮儀一件一件,仔仔細細進行停當,當夜空的月亮格外地亮,格外地圓,星星也一顆一顆耀眼的時候,兩眼石窯的院子又變得極其地靜,靜到令人傷心,令人牽腸掛肚。父親,拄著雙拐的父親,又望一眼靈堂里母親的棺木,又望一眼靈堂前挽著黑紗的母親的遺像,低垂著花白的頭,又唉嘆一聲“當當,當當”地走回了窯里。
大哥、三弟先后歪倒在床沿,或炕角睡去后,我又沒有了一點兒睡意。
媽,你安息??!
上香、燒紙、磕頭,默念一陣,祈禱一番,望著母親的遺像,望著母親的棺木,眼淚就悄無聲息地掛在我的臉上。白蠟燭的火苗一閃,再一閃,我仿佛又看到了母親笑呵呵的容顏,耳畔是母親細細的叮嚀。
陜北的氣候向來早晚溫差就大,三四月間更是這樣,更可況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呢?越是到深夜,就越冷得厲害,甚至讓人不能接受。盡管,母親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勸說讓我盡量不要喝酒,盡管我也因了喝酒不止一次地令母親擔憂,甚至受到過一些莫大的打擊,但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再清楚不過,過了今夜母親是不會再回來了。許是為了避一避這深夜的清冷吧,我還是擰開了窗臺上擱置的半瓶燒酒。
床上、炕上擠著父親、大哥、三弟以及遠路的親戚,他們的鼾聲是不間斷的,他們的睡相難以描摹。地上雜亂到令人憂傷和心疼,茶幾上、沙發(fā)上,到處堆放著衣物,以及母親的葬禮所需用品。再望一眼閃著異樣清輝的母親的靈堂,和滿院子的清輝,我坐在茶幾旁的小登上,喝一口酒,不覺又流下了眼淚:唉,唉!
月光、星光把所有的亮灑向人間的各個角落,院子里的燈光、燭光也亮到了極限。這個夜,是銀灰的世界,透亮的世界;是母親的世界,我的世界。喝一口酒,再跪倒在母親的靈前上香、燒紙、磕頭,我的雙眼又一次模糊了。
天亮了,最先是在父親的拐杖聲里亮起來的。大哥、三弟起來洗漱的時候,我用涼水擦一把臉,看一眼夜色褪凈的天,看一眼亮著燭光、燈光的靈堂,我徹底清醒了:今天,母親就要下葬了!
趕在太陽露臉前,拄著拐杖的父親領(lǐng)料著大哥、我和三弟開始為母親盛殮。
在棺材低端鋪上麻紙,把幾塊黃表紙擺成北斗七星的樣子,鋪好麻和五色線,再鋪上褥子,在褥子上鋪上一元的紙幣和大小不等的硬幣,最后把母親的遺體從水晶棺里抬到棺材里。
我們不忘把母親手上的打狗餅,腳上綁著的紅繩,口里含著的銅錢一一取了下來,把母親遺體挪動著移正,把被子蓋在胸口以下,放進毛巾和一些假的戒指,再拿些麻紙裹著柏葉充實棺材四周,最后把棺材蓋兒合上,開始糊上麻紙算是盛殮罷了。
盛殮、收頭以后,大哥扛著引魂幡背向母親跪著,陰陽先生站在靈前,搖動銅鈴,念著咒語準備出靈:……
隨后,鞭炮禮花響起,吹鼓手長號鳴起,大哥從地上站了起來,彎著腰低著頭,抱著母親的遺像,扛著引魂幡走出了大門。同時,母親的棺材被四個墳工扛著抬出靈堂,抬到大門外的卡車上,很麻利地捆綁著,像是在捆綁著一件什么物件兒。
大門外,白幡翻動,花圈舞動,一個老者點著了歲數(shù)紙和母親生前用過的枕頭,火焰立馬就直直地竄向半空里。
亂亂陣陣走出大門,四五個年輕后生點燃鞭炮、禮炮,在前面開路,朝左面的巷子拐了過去。一塊“沉痛悼念”字樣的靈匾緊跟后面,接著是花圈紙貨上下攢動,引魂幡、白幡滿天飛舞。吹鼓手、靈車就緩緩地跟在后面,跟在這上下翻動的白色里,跟在這滿天飛舞的紙錢里。
整條巷子里,先后很快就燃起了一堆一堆的柴火為母親送行,這柴火和大門口點燃的枕頭、歲數(shù)紙的煙火,以及鞭炮、禮炮的煙火直直地向半空里升騰起來——那是一種絕世的煙火,是為母親送葬的煙火。
這煙火呢,在這樣的一個早晨,看起來多么地令人不可思議,又多么地令人肝腸寸斷??!父親本就花白的頭發(fā),在母親去了以后,一下子又白了很多。這時候,他正拄著雙拐站立在大門外的這一股股升起的煙火里。
挽著白色紙花的二十輛白色小轎車(車隊),行至城南七里鋪,向左一拐開過一座爬河石橋,在一片開闊地里漸漸地停穩(wěn)當后,全部人都下了車,開始朝半山上母親的墳地走去。
來到墳地,稍作休息,四個墳工、大哥、我、三弟以及眾親戚、朋友,打開卡車側(cè)門,把花圈、紙貨,一樣一樣從車上舉起,放在空地上,然后再把母親的棺材從車上抬了下來,放在墳墓前。
下葬——在陰陽先生和靈前辦事老者的吩咐下,我和大哥先跳下去爬進墓巷,四個墳工和眾親戚、朋友綁好繩子,將棺材慢慢地往墓巷里吊。
我和大哥在墓窯里面使勁往里拽,外面四個墳工往里推。把棺材完全推進墳窯里以后,等陰陽先生進到里面,用羅盤校正了方位,把用朱砂寫著母親生卒年月日的墓磚,安置在棺材邊上的一個角落,再在棺材左側(cè)一角點上“長明燈”后,我和大哥拿著柴草擦凈棺材,倒退著走出墓窯,邊走邊用柴草把墓窯里的腳印擦掉。
走出墓窯,安排妥當后,等陰陽先生也出了墓巷,墳工就吊下一塊石板將墓窯口封住了:母親就永遠地留在了里面。
填土——等到最后一個墳工打掃了腳印,爬上墓巷,這么喊一聲,鞭炮聲就響了起來,吹鼓手就吹開了。同時,鐵锨、镢頭就開始亂舞起來,黃土一陣緊似一陣地倒入墓穴。眾人停住了手里的鐵锨、镢頭,陰陽先生一手扶著引魂幡的桿子,一手搖著銅鈴鐺,站在墳墓一邊,口里念動咒語,開始招母親的魂魄入土為安……
只見大哥背對著跪在墓穴旁,不得回頭去看。
……雷氏……當先生念到母親名諱的時侯,將引魂幡上寫著母親名諱的紙條撕下丟入墓坑(意為魂已入內(nèi)),此時,墳工又加緊了往墓坑里填土,很快把陰陽先生丟下的紙條埋住了。大哥回頭大哭,我、三弟、妻子她們哭成一片:媽……
聽老人們說,只有這個時候的哭聲母親才能真正聽到。
墓坑填起后,堆成饅頭狀的墳圪堆,刨一棵上好的蒿草栽在母親的墳頭,插上喪棍,撒上五谷,澆上水,陰陽先生安好飯床(供桌)與土神,靈前辦事的老者上了香、燒了紙,大哥、我和三弟,妻子她們跪在墳前磕罷頭。等眾親戚燒罷紙,我們將那白幡、花圈和紙貨堆在母親墳的一旁,一把火點著了:白幡、花圈和紙貨燒著、燒著、燒著……就見那火光一股一股地直直地沖向半空里。
透過這一股一股的火光,我似乎看見母親的身影正在緩緩地跟著這火光向半空里遠去,直至天的盡頭。
從住院到出院回家,三個月零一天后,頭發(fā)多半兒花白,孤獨無奈的母親,在立夏后的第十二天早上,靜靜地永久的躺在了這大山深處。
灰燼,白幡、花圈、紙貨的灰燼,還在噼啪噼啪地細碎地響著,聲音是那樣地詭異,又是那樣地駭人!
墳地,是靜的;草,是靜的;樹,是靜的;山,是靜的。城里,一片兒灰白,是孤寂的那種灰白。
看樣子要下雨了,往回走的路太漫長、太艱難,太艱難又太漫長了。
母親的葬禮,從昨天前晌吹鼓手一行七人走進院子漸漸拉開序幕到我們親手用黃土把母親埋在墓穴里,基本進入尾聲。最后的喪葬禮儀,就是在城北的大酒店誠心誠意宴請酬謝所有參加母親葬禮的親友。
后晌四點鐘的樣子,等拄著雙拐的父親被大哥扶著進了酒店,等親友們基本聚齊后,總管向廚房喊一聲:開席——并把兩瓶燒酒、一條香煙,以及一塊紅被面兒笑著遞到酒店主事人的手里。接著,糖果煙酒、涼熱碟子、全雞全魚、丸子燉肉、菌湯甲魚湯,一樣一樣先后擺滿了一張張帶轉(zhuǎn)盤的圓桌。
酒過三巡,菜品五味,酒店門外的銅喇叭、架子鼓正在勁頭兒。身著重孝的大哥和我給每一位親友斟酒、磕頭后,宴席在繼續(xù),期間還夾雜著劃拳,或者酒曲兒的聲音;銅喇叭、架子鼓在繼續(xù),調(diào)子時而緩時而急,時而高時而低,或壓抑沉穩(wěn),或激情高漲。
宴席散場了,銅喇叭、架子鼓收場了,親友們或悲或喜,或臉膛通紅,或歪歪斜斜一個一個離開后,母親的葬禮就正式結(jié)束了。
城北的大酒店一下子靜了,整條街也暗了下來,猶如空曠的山野一般孤寂。父親收拾好酒店剩余的糖果煙酒,被大哥扶著坐進車里離開酒店后,我和三弟,妻子她們也開始往回走了。
家,就在城外。母親走了,我很難想象沒有母親的家會是什么樣子。
黃昏時,雨還在滴滴答答地下著,抑郁又沉悶,孤寂又憂傷。
大門外的巷子是寂靜的,院子是寂靜的,是那種空曠的寂靜;窯里雖是已被父親簡單收拾過來了,但看上去不免還有一些雜亂。母親的遺像就掛在木隔右面的正中,臉上的笑容是幸福的、永恒的。
面對母親臉上永恒的笑容,坐在床沿的三弟第一個哭了,哭聲是低沉的、沙啞的,是傷心的、無助的。大哥點著一支煙,悶悶地抽著,臉上的表情很是木訥。
三弟,你不要再哭了。媽已經(jīng)下葬了,她也不希望,唉……勸說三弟不要再哭的時候,我的眼睛滿是淚水。不得已,站在門外時,我看見頭發(fā)花白的父親彎著腰,拄著雙拐正站在雨里。
母親的葬禮的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又似乎還在進行著;母親的葬禮啊正泡在雨里,雨下得正大,滿眼灰白,滿眼迷茫。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