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鰍的記憶

鄒賢中

泥鰍，又名擰溝、泥嘍垢子、鳛、魚鰍、泥鰍魚、泥里鉆，這么多的別名，讓圈外人不知所云，我最喜歡還是叫它們“泥鰍”，只有這樣，才樸素得讓人豁然明朗。泥鰍生命力頑強，它們以驚人的生殖力在湘南次第而上的梯田里繁衍、生息、游弋、旺盛，最終枝繁葉茂。

捉泥鰍是一項很有趣味的游戲。捉泥鰍分夏季和冬季。轉(zhuǎn)過年來的初夏，湘南稻田溝渠里的水被風吹了一個春天，只剩下涓涓細流。此時，溝里的淤泥上泛著黑色的紫光，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針眼大的小孔。從家里提來一個小桶，來到溝渠邊，在桶里盛一層一指深度的淺水。在溝渠的上游用泥巴圍成一道小堤壩攔住涓流，只需將雙手手指并攏直直地插入泥中，翻起一把泥巴，在泥巴中細細地尋找，往往就能抓到一條黑青色的泥鰍來。此時，淤泥松軟，抓獲一條泥鰍后，只需周而復始地一路前行將泥巴翻一遍，就能將一條溝渠的泥鰍全部收入囊中?！澳圉q靠哄，黃鱔靠抓”。捉泥鰍是一個技術(shù)活，它們渾身沾滿了黏液，性急了不行，越是著急硬抓，泥鰍越容易從你的手指縫里滑出去。捉泥鰍需要像哄孩子一樣，慢慢來。人們兩手并攏，輕輕地捧著已經(jīng)到手的泥鰍，然后輕輕地放入桶中。泥鰍入了水，掀起幾朵小浪花后，就老實了。

冬天是枯水期，此時的稻田只有枯黃的稻茬子在寒風中嗚咽，偶爾有一兩只尋食的麻雀在稻田里起落，看到有人到來，幾個起落就飛遠了。冬日挖泥鰍和夏季捉泥鰍又有了區(qū)別。冬天，泥鰍在泥巴中冬眠著。只需帶一把鋤頭，尋找水分多而泥土濕潤的地方——那是泥鰍過冬的最佳場所。一鋤頭下去，就帶起了一大塊泥巴，這泥中難免就有泥鰍。此時的泥鰍是笨拙的，它們一動不動，只需伸出一根指頭，輕輕一撥，就能把泥鰍撥入桶中。在溫暖的泥洞中突然掉進冰冷的水里，泥鰍一個激靈就凍醒了，在水中徒勞地掙扎幾下，攪起一團團水花后選擇了認命。

泥鰍是民間頗受歡迎的一道美食，其肉入口即化，鮮香美味，有泥鰍干、泥鰍拌土菜、泥鰍雞蛋湯、泥鰍豆腐湯等諸多做法，素有“天上的斑鳩，地下的泥鰍”一說，所以，泥鰍被譽為“水中人參”。

在湘南，最受歡迎的還是泥鰍雞蛋湯，將泥鰍放在水中養(yǎng)幾天，讓泥鰍吐出泥土。燒一鍋開水，將泥鰍倒入開水之中，只消半分鐘功夫，活蹦亂跳的泥鰍就翻了身。將泥鰍撈出，換水洗去黏液，剖腹去內(nèi)臟，控干水分后，切成細細的泥鰍肉沫。加清水兩碗到鍋中，煮沸后將細碎的泥鰍肉沫、雞蛋一并倒入鍋中，改為中火慢煮，湯汁濃縮到一半時，用鹽、味精、生姜、蔥花一調(diào)，湯鮮肉嫩，妙不可言。

泥鰍，不僅是一款佳肴，更是一味良藥?！侗静菥V目》上說：泥鰍，甘，平，無毒，能溫中益氣;《滇南本草》有言：泥鰍，煮食治瘡癬，通血脈而大補陰分;《醫(yī)學入門》記載：泥鰍，補中，止泄。民間有許多用泥鰍治病的便方，我爺爺便是此中高手。

爺爺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也是一個赤腳醫(yī)生。一日，家中來了一個男子，年約三十，神形消瘦，一臉風塵倦怠之色。爺爺望聞問切后，道：“此乃消渴病，主要病變部位在肺、胃、腎，基本病機為陰津虧耗，燥熱偏盛，氣血逆亂，導致臟腑器官受損?！蹦凶勇勓裕篌@失色，眼巴巴地看著爺爺，不知如何是好。爺爺察言觀色，勸慰道：“也不礙事，只需備適量泥鰍，烘干研末，每次用10克，與葛根、花粉各30克煎水服。每日三次，當起作用?！迸杂^者聞言，皆不相信。爺爺也不分辨，又對男子道：“泥鰍好辦，田間自取。葛根、花粉我這里有。”說著，提筆開下方子，取藥給男子，臨走之時，又囑咐：“節(jié)欲，少食糖，多運動，療效更佳?！眹^眾人，哄然大笑。

時光靜靜地向前流淌，眾人都已忘卻了此事。約莫個把月光景，那消瘦男子前來爺爺家中道謝——他病情有所好轉(zhuǎn)。這時，大家才明白，泥鰍真的可以入藥。其實，爺爺用的是《本草綱目》中的一個方子：泥鰍，暖中益氣，解消渴。

還有一次，也頗精彩。一婦人捏捏扭扭前來就醫(yī)，問她病情，卻支支吾吾，經(jīng)多方詢問，才羞澀地告知，原來是痔瘡下墜，苦不堪言。爺爺聞言，沉思片刻，提筆在紙上寫道：泥鰍250克，配少許桔梗、地榆、槐花、訶子，共燉湯服。婦人本不相信，又想到爺爺治好了不少人的病癥，本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想法，拿上方子和藥材，道聲謝，羞澀地走了。

你別說，還真有效。約莫半月光景，婦人提著雞、白糖前來道謝。原來，這方子也是有根由的，在《四川中藥志》所記載有一個方子：泥鰍，利小便，治疥瘡發(fā)癢。

爺爺時常嘆息：“泥鰍物美價廉，實是人間極品，泥鰍食療，不但可治療消渴病、痔瘡下墜，還可治丹毒、小兒盜汗、營養(yǎng)不良、濕熱黃疸等諸多疾病。世間萬物，皆可入藥，可惜很多人并不會使用。”爺爺雖然只讀過小學三年級，但他勤奮好學，熟讀各類書籍，尤其古文功底深厚，書中方子，用起來得心應手。隨著他用泥鰍治好了很多人的疾病，泥鰍，這常見的田間之物，陡然增添了身價。

十年前，爺爺無疾而終，他的故事都成了過眼煙云，但他用泥鰍為人治病的慈悲卻在家鄉(xiāng)口口相傳，成為佳話。也因為如此，那泥鰍的記憶已然深入了大家的生活，成了湘南農(nóng)村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