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蘇東坡多能、多趣,幾乎在各個方面都有非凡的展現(xiàn)和表達??v觀之后,我們會得出“能吏”和“文豪”這兩大結(jié)論。實際上只要是文章大家,其周密和創(chuàng)造無論用到哪里都會功效卓著。作為一位文臣,他的策略與籌劃功夫固然深厚,但解決具體實務(wù)的能力也令人嘆服;將這兩個方面集于一身者,更是罕見。一個詩文家甚至精于武事,能夠在邊陲用兵防務(wù),興辦水軍,在許多重要的民生工程方面都有重要貢獻。記載中他在密州為太守,曾親率武裝成功剿匪;在杭州身穿將服統(tǒng)領(lǐng)兵士,威風(fēng)凜凜;在邊塞定州雖然只有短短八個月,即把渙散松懈的軍備整頓得有聲有色?!熬坪ㄐ啬懮虚_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保ā督亲印っ苤莩霁C》)這首名作表達了詩人的豪志,實際上只要一有機會,這種豪志就會化為壯舉。
歷史沒有留給蘇東坡那樣的機會,沒有像辛棄疾那樣,真的沖上戰(zhàn)場與敵搏殺。但是從他僅有的幾次武裝嘗試和關(guān)于安邊備軍的奏折中,完全可以看到一位胸中自有千軍萬馬的安邦之才。除了長于武事謀劃,他對經(jīng)濟事務(wù)也表現(xiàn)出高明的運作能力,如在杭州太守任上,為了免除民眾饑荒,曾抓住機會策劃屯糧發(fā)放,從而避免了一場危機。他在一些政務(wù)細節(jié)上極為專注和務(wù)實,完全沒有粗枝大葉的作風(fēng)。在潁州,他反對耗費巨量財力物力的水利工程,在奏章里詳細分析地勢水情;而其他一些力主實施的官員只不過騎著高頭大馬巡視一番即作決定。這在他來說是不可接受的。他知道一旦動工就將耗去無數(shù)血汗,親自率人探究,在水道區(qū)間每隔二十五步立一竿,竟然立下了近六千根竹竿,把上下游落差考察得一清二楚,然后重新規(guī)劃。他作為一方官吏,如此縝密和用心,讓人想起一篇大文章的條理和構(gòu)思:一絲不茍,字字落實。
歷史上做大事者,常常需要一位真正的書生,氣度、信心、行動力,都源自對客觀世界知之深度,源自對人類全部文明的吸納和蓄養(yǎng)。這里我們再次想起了孟子的話“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有了這種氣概,才可以從容無畏地行動。
蘇東坡離開了高高在上的朝廷,就有了更多實踐和證明的機會。有人會認為憑其文名之大,歷史記錄中一定更能彰顯政績及其他,正反兩個方面都會得到充分傳揚。經(jīng)驗中類似人物固然容易被理想化,在口耳相傳和文字記載中得到強化,但一切仍要尊重基本事實,要確鑿存證,不能虛構(gòu)。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在道德及其他方面制造“圣人”,但無論如何還須據(jù)實認定。蘇東坡被后人一再提起的徐州抗洪及其他,都實有所據(jù),絕非虛構(gòu):中國歷史上首座官辦醫(yī)院是蘇東坡在杭州所創(chuàng);在徐州,他率人開發(fā)煤礦,并興辦煉鐵業(yè)。他的《石炭·并引》中寫道:“豈料山中有遺寶,磊落如硻萬車炭。流膏進液無人知,陣陣腥風(fēng)自吹散。根苗一發(fā)浩無際,萬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潑水愈光明,爍玉流金見精悍。南山栗林漸可息,北山頑礦何勞鍛。為君鑄作百煉刀,要斬長鯨為萬段?!贝嗽妼⒚禾咳紵龝r的情狀寫得清楚,指出它和一般柴火不同,即便“投泥潑水”都不能止息,而且越發(fā)地?zé)òl(fā)光亮,被視為奇觀;用它冶煉的長刀該是多么鋒利:“要斬長鯨為萬段”。這里不能不再次提到他在開封府任推官時,面對極為復(fù)雜、多有牽涉的棘手案件,竟獲“神斷”之譽,被贊為“決斷精敏,聲聞益遠”(《東坡先生墓志銘》)。戲曲中常常說到的“包公風(fēng)采”,在這里讓我們見到。
“軾二十年間,再蒞杭,有德于民,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以報?!保ā端问贰ぬK軾傳》)這是正史對蘇東坡的記載。
浪漫的茂長難遮理性的枝干,華麗的言辭須有清晰的理路。蘇東坡是一個不唯新不唯舊、思辨力極強的人物。世人常記住他的一些趣味和風(fēng)采,噱頭,各種傳說。他自己的一些閃動異彩的文字更是加重了想象。出于審美的快感和愉悅,后人愿意構(gòu)畫出自己心中的蘇東坡。在多于牛毛的文字里,在一部部野史中,人們編造出許多關(guān)于他的聳人聽聞的故事。一些離奇故事附麗其上,以訛傳訛。比如他本來沒有妹妹,可是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中,竟然把詩人秦觀和一位聰穎美麗而又頑皮的“蘇小妹”撮合在一起。
人們也常常認為,一個豪情萬丈的浪漫詩人一定是任性縱情的,很難在實務(wù)中發(fā)揮長處。這樣的看法竟然在當年的朝廷中、在新黨的代表人物如王安石那兒也有過。王安石認為蘇東坡逼人的文辭來自縱橫家,來自孟子和荀子等流脈,而不是一個真正的原儒。他的同黨更把蘇東坡誣為一味狡辯的文人,是只圖口舌之快的辯士,對國家政事一無所用:這樣的人物有百害而無一利,皇上應(yīng)速速棄之。對這些議論和貶斥中傷,最高統(tǒng)治者宋神宗是猶豫的。有時他在矛盾中優(yōu)柔寡斷,不知該信誰的更好。他每每為蘇東坡的奏表而感動,有時又在這絢麗的一瀉千里的語流中感到惶惑。也許我們覺得蘇東坡應(yīng)該使用更為樸素直接的文字來表述自己的政見,還公文以應(yīng)有的品質(zhì),只有這樣才能更準確地彰顯主旨。由此看,蘇東坡在這方面也稍有疏失,但沒有辦法,因為這是他的本來面貌,是自小形成的行文習(xí)慣。
他是一個激昂的歌者,一個飽讀詩書、被古往今來才華橫溢的文人深深熏染的讀書人。他采用的語言方式既來自血脈,又來自熏陶,它們已無可改變,這一切就表現(xiàn)在蘇東坡的策論和奏表中,它們一如詩章,想象奇異,縱橫捭闔。比起他的韻文和閑文,這些文字已經(jīng)顯得肅穆沉郁了許多,但還是有無法遏制的洋洋灑灑,這在那封著名的萬言書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對于政務(wù)繁忙、日理萬機的宋神宗來講,這篇奏章實在是太長了一點,而且有咄咄逼人的口氣、勢在必得的堅持,讀來太過刺激。不要說在肅穆凜然的封建宮闕中,即便在一般的官場上,蘇東坡的這些策與表都顯得過于熱情和放肆了。放肆是大忌,熱情更是大忌,只會引火燒身。他沒有及時讓自己冷卻,讓情感降到冰點,讓干硬和冷酷與周邊環(huán)境相協(xié)調(diào)。沒有這樣的隱藏力和忍耐力,在朝廷立身是萬萬不能的。
在北宋那個特殊的政治語境里,有些物事又與一般歷史階段大有不同。自宋太祖以來,吏治大異,因為自開國之初就立下了文人政治,而且提倡大開言路,不準以言治罪。這就使北宋產(chǎn)生了寇準、包拯、范仲淹、歐陽修、韓琦、司馬光、范鎮(zhèn)等一大批直諫者。他們都是一些真正意義上的文人,更是諍臣,能夠直言不諱,作振聾發(fā)聵之聲。北宋的文人就是在這個“黃金時代”里,培育出一種勇諫的性格和進擊的力量。少年蘇東坡就是在這樣的理想氛圍中長大,有自己心中的高大榜樣,效法他們、追逐他們,一直到走入朝堂。實踐的機會一旦來臨,浪漫的氣象就會煥發(fā),它和勇氣結(jié)合一起,沖騰而出;就像一棵從眉山移栽到宮廷之上的樹木,不合水土卻又綠葉蓬勃。這種生長是如此地突兀和冒險。這里很快夜幕四合,沒有光亮,危難之期很快到來。不需要等待太久,砍伐的巨斧已經(jīng)舉起。
后面的情節(jié)我們已然知道,他遭受李定和章惇一類人物迫害,九死一生。
第一次大貶謫結(jié)束,他再次身居高位,與重新掌權(quán)的舊黨人物并立朝堂。這是他一生最值得珍視的一個時段,只要不傻都會抓住這個機會,而蘇東坡卻沒能做到。此時的詩人在地方州府久經(jīng)歷練,實踐經(jīng)驗異常豐富,已經(jīng)是飽嘗各種滋味的務(wù)實者了,所以才對舊黨的卷土重來保持了一份警覺和質(zhì)疑。也許從一般常情來看,他對司馬光的沖撞與反對是大為不宜的,甚至可謂不智之舉,但這一切在真理的追求面前都不算什么了。他根據(jù)的是自己的實際經(jīng)歷和諸多事實,而非一己之私,并沒有一味反對新黨之政。在這里,他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改革派,而是一個求真派和務(wù)實派。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同時又有點意氣用事的蘇東坡,已經(jīng)成為過去。那個在人們眼中下筆千言如有神助的俊才,如今已經(jīng)變?yōu)閷嶋H操作的能手,富有理性精神,是第一流的實踐者。他的足跡遍及七州,可以毫不費力地援引無數(shù)例證,好像生來就是解決棘手問題的能手。
歷史記載中有一件趣事,涉及到北宋著名詩人李之儀:他曾經(jīng)跟從蘇軾到邊遠的定州做幕府,妻子是才識高遠的名門閨秀,她從初見蘇東坡的疑慮,到觀察下來的折服和感嘆,都得到了十分清細的記錄。這位女士在旁觀看詩人如何處理公務(wù),原以為這樣的人物難免有空談和游說之弊,想不到此人處理政務(wù)異常迅速、有條不紊、干凈利落?!板忮俗诱坝鲇喾綇娜菪φZ,忽有以公事至前,遂力為辦理以竟曲直?!薄靶乓淮澜芤?。”(《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銘》)
人們常常將浪漫情懷與縝密理性及務(wù)實精神作對立觀,是一種莫大的誤解。沒有理性的枝椏,浪漫的綠葉就難以叢生茂長。我們只看到這棵強旺的巨樹龐大豐滿的形狀、像青煙一樣噴薄而上的氣勢,卻忽略了內(nèi)在的決定力:它有堅強的骨骼、粗壯的身軀,更有深深扎入泥土的根脈。那些游走于地泉和礪石的生命脈管是如此頑韌、發(fā)達和深刻。我們看到了后者,理解了后者,再去仰望空中的挺拔昂揚,結(jié)論和感想也就迥然不同了。粗枝大葉,是人們?nèi)菀追赶碌囊粋€錯誤,一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大錯。真正的浪漫者、風(fēng)流者,必定擁有更強大的根基,不然就是一場虛妄的夭折。
盡管蘇東坡命運多舛,坎坷無盡,從高巔滑下深谷,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失敗者。他是作為一個頑強抗爭、百折不撓的形象,屹立在歷史塵煙之中。他以區(qū)區(qū)六十余年的生命,創(chuàng)立萬卷詩章,三州功業(yè),更有功業(yè)之外的累累碩果。當我們嘗試走近并進入它的內(nèi)部時,會發(fā)現(xiàn)其中曲折無限,琳瑯滿目:那些不可思議的長廊,那些讓人贊嘆的穹頂,都是最大的建筑奇觀。
有些現(xiàn)代讀者也許不會在意詩人的另一類文字:詩詞文章之外的“公文”。它們是那些代擬文字、為政期間面向朝廷寫下的文字、求仕旅途上留下的一些心志。這些文字是蘇東坡作為一個“人臣”所留下來的??鬃佑小熬硬黄鳌敝f,強調(diào)真正意義上的“君子”須擁有更完美更理想的人格,不僅僅要有執(zhí)行力,還要有創(chuàng)造力;不能只是滿足于作一個好使善用的工具,而是具備個人的發(fā)現(xiàn)力和能動性,總之應(yīng)該是一個相當主動的生命。這種說法好像與他的“述而不作”相抵觸,其實不然,那不過是孔子用作變革的口實和由頭,是防御用的偽裝。在提倡“克己復(fù)禮”的時候,他強調(diào)自己沒有什么“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而只是因襲周公之禮,實際上當然不會如此??鬃用菜埔粋€“器具”,一個因循守舊的執(zhí)行者,實際上卻是一個藏有刀鋒的進擊者?!皬?fù)禮”意味著一場大膽的變革,這變革的鋒芒與步驟,假以時日就會一點點顯露出來。清晰、深厚、沉雄如孔子者,當然不會那么平庸老實。比如說他上任司寇僅僅七天就誅殺了少正卯,是何等迅捷的出擊。后來蘇東坡調(diào)侃孔子的這一行動,說他之所以那么迅疾地除掉政敵,是因為自料在任時間可能極為短促,如不快些動手就來不及了。
怎樣做一個“君子”,是否成為一個好的“器”,這肯定是纏住古往今來所有從政者的一個嚴肅命題?!熬硬黄鳌笔遣豢赡艿模坏椤捌鳌?,則必為“大器”。從這個角度看,蘇東坡在朝期間代朝廷擬寫的許多詔誥,更有科舉和為政時期所寫下的那些策論與奏議,我們讀來會深深地沉浸其間,并且一再地發(fā)出驚嘆。這其中埋藏了那么多智慧,有如此充沛的熱情、不可更移的治理意志。即便是那些代擬的文字,它們雖有體制的規(guī)范,但仍然也還有個人的文辭風(fēng)格和意志空間。作為有法定約束力的敕令,當然是極為迅捷和有效的,所以代制文字的重要性自不待言。連同口宣、批答、祭文、歌辭等,無不留下詩人的才情與風(fēng)貌。那眉宇間的神情、口吻和聲氣,都時常袒露,一如詩人的其他文字,具有難掩的文采、機趣和利落,甚至有飽滿的情感。它們借以皇上的口吻,吐露的是人性的溫暖,一些心曲顯得格外動人,散發(fā)出迷人魅力。蘇東坡的志趣和理想都掩于其間,借力遠播。除了少數(shù)人知道這其中的微妙之外,朝廷之下是少有察覺的。
這些代制文字,有許多在第二次大迫害時被惡僚們拿來推敲問罪,可見文字獄無所不用其極。有人說這些文字是“謗訕先朝”,要求朝廷給予最嚴厲的懲治。由此反觀,足可見蘇東坡執(zhí)筆時彰顯的個性和氣概,仍然存留其間。這些文字具有一種不可泯滅的價值,今天的人當一一鑒別,不可一律視為官樣文章。試想,如果屆時換了他人捉刀,不僅文氣會變,內(nèi)容也將大有差異。
人們歷來矚目的是他的一些虛構(gòu)文字,特別是詩詞文賦,對那些相對艱澀的公文都有所疏忽,很少論及。但這些另類文字是直接裸露的思想和主張,它們的主要價值不在審美,而在其他。我們要從這些文字當中尋找一條理路,嘗試接通昨天和今天,還有未來。這樣的一種重大功用和使用,難道不足以吸引后人嗎?從這些縝密的記錄中,我們能夠感受另一個蘇東坡,想象他是如何在兩種文字之間自如地游走騰挪,二者關(guān)系又到底如何。哪個為本、哪個為末、哪個屬于中心、哪個屬于邊緣?這些文字究竟是詩的對立物,還是它的衍生品?是它的統(tǒng)一體、它內(nèi)藏的某些更堅實的部分?
如果說蘇東坡筆下的這些策論和詔誥,是同類文字中最有文采的,可能誰都不會懷疑。
那時詩人正值青壯,就文章歷練和整個經(jīng)歷來看,已經(jīng)到了厚積薄發(fā)之期。在其他人那里,這還是一個初始和發(fā)端的階段,而蘇東坡完全不是如此。這與他的家學(xué)、與父輩的影響有關(guān)。在“堂前萬卷書”里暢游的少年,經(jīng)過嚴格的訓(xùn)練和學(xué)習(xí),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胸有成竹的為政之才了。他的那些策論立論精當,理性通透,文勢浩,文氣正,文意遠,文思周,充滿了遠見卓識。只可惜,它們沒有像他的詩文一樣,在現(xiàn)代人這里得到深刻的解讀和認知。
在蕪雜的網(wǎng)絡(luò)時代,在聲色犬馬、娛樂甚囂塵上的時刻,蘇東坡的這一類文字離我們更加遙遠。它們非但不能化為最好的引鑒,反而成為一些陌生的堆積。我們寧可援引一些虛浮的大言,也不愿接近那些擲地有聲的思辨。今天看,這些篇章的確有政治家的長遠洞悉,也是少有書生意氣的道德家言。它們實際上應(yīng)該與其詩文共同寶藏,就某一方面的價值論,甚至更高。面對現(xiàn)實和歷史,它們辯證、懇切,而且莊正,雖然難以流布,卻有無法遮掩的奪目光彩。
我們更多地將蘇東坡視為一位才華橫溢的文學(xué)家,而非一位杰出的知識分子,尤其不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這是認識的誤區(qū)。他的詩文得到推崇和流傳,是因為作為藝術(shù)而更少爭議;一旦涉及到社會治理、政治和文化價值取向,就一定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成為晦澀生僻的部分。而蘇東坡恰恰是在洞見和思辨中,展現(xiàn)了獨特的價值。這對于一個文明深厚的古老民族來說,當是最可引鑒的寶貴財富;就某一方面論,可能比那些詩詞和文賦還要重要。
我們可以設(shè)想:如果今天耐心通讀這些文字,將它們一一還原,就會在數(shù)字時代的文字沙塵暴里化為一處處綠洲,讓我們享受難得的風(fēng)景。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在不斷更迭的人類歷史中,有一些常理總是接近甚至是不變的。
憂患常在,興衰有故,客觀環(huán)境的置換引起了人性的無盡演化。我們?nèi)绾螌Υ@演化、這時代,當是一個至大至深的命題。
蘇軾成名甚早,宦游各地,文字廣播,每一落筆則“流俗翕然爭相傳誦”(朋九萬《東坡烏臺詩案》)。他在徐州登燕子樓所作的《永遇樂》一詞,剛剛完成就“哄傳于城中”(曾敏行《獨醒雜志》),相當于網(wǎng)絡(luò)傳媒時代的“刷屏”人物。當他大難不死從海南歸來,乘船沿水道北上,正是酷熱暑天,詩人在病中袒露半臂坐在船上,運河兩岸成千上萬的人都聞訊趕來,蘇東坡不無驚恐地對一旁說:“莫看殺軾否?”(《邵氏聞見后錄》)
多少人愛慕他,把他視為奇跡。北歸一路萬人爭睹,可見當年盛況。他的一生,這盛名既幫助了他,也讓他受盡摧折。他招來的忌恨無邊無際,不可盡數(shù)。在朝廷與同僚中,他的文名實在太大了,大到了同儕難以接受的地步,后來連告發(fā)的奏折中都有“與朝廷爭名”這樣的古怪罪名。朝廷聚攏覆蓋一切的力量和權(quán)威,竟然受到了詩名的威脅,這是怎樣一種歷史奇觀和精神奇觀。那一場烏臺劫難,說到底也包含了宋神宗對詩人的忌憚與不快?;蛟S皇上并無殺除之意,只想威嚇一下這個名高才盛的人物?!皷|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保ā对窍壬Z錄》)享有如此盛名者反對朝廷新政,當然不是小事,想必為朝廷所惱,而那些惡毒的臣僚也正好利用了皇帝的心思。
嫉妒之心一朝呼喚出來,其毀滅力是很大的。由于當年不是多媒體時代,所以就傳播來講,要與蘇東坡的詩文競名爭勝是很難的。當時盡管有民間小報,有朝廷官報,但那些媒體仍然難以與競相爭刻、販賣于街市的東坡詩文相比。東坡文字千變?nèi)f化、靈動異常,既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又富有文采神韻,可以說是妙語如珠。事實上很少有什么文字能夠比蘇東坡的詩文再易于口耳相傳,所以在民間有極強的傳播力。蘇詩不僅繁多,而且佳句迭出,傳頌不休。它的別致與犀利,總是給人特殊的快感,在當年具有強大的娛樂功能。這盛大的文名實在是得失相伴。這樣的一位人物一旦遭難即萬人矚目,由于仰慕者眾,讓那些痛下狠手者也有所顧忌;即便是被貶謫到最可怕的境地,也仍然能夠得到當?shù)刈罡唛L官的照拂和安慰,許多人以能夠與之共飲一杯而感到莫大榮幸。
我們常說的一句話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在蘇東坡這里一切正好相反:“其實”還要大于“盛名”。他擁有的內(nèi)在品質(zhì)與價值,正在時間里慢慢揮發(fā)和生長。在今天這樣的娛樂時代,由于詩人所擁有的諸多元素,恰好來到一個更大面積傳播、獲得更多喜愛的時段。相比歷史上的其他文化人物,他太有趣、太平易、太可流布。仿佛人人都喜愛他,都可以將他說個明白。但真正的蘇東坡,也就在這世俗的言說和演繹中消逝和淹沒了。
我們可以在所謂的“蘇海”中暢游,但對于深淵里潛藏的那些溝壑和巨壘,很可能一無所見。詩人的“盛名”再一次覆蓋了自己,他和我們一起來到了“數(shù)字傳媒時代”。
與李白和杜甫等人不同,蘇東坡雖有文章作法之至論,如那篇有名的《文說》,但仍然還不是一個專心于著述的人。他的寫作常常是臨時的和即興的,憑才氣一揮而就,更多給人這樣的感受,屬于“趁筆快意”(葉夢得《石林詩話》)者。也許我們可以舉出他的篇幅與數(shù)量,來說明他專于寫作的文心和雄心,其實不然,因為僅由數(shù)量還說明不了根本的問題。
綜觀他的文字,一種恍然即興的品質(zhì)較其他文人更重,許多時候顯得明快有余,沉潛不足,才華顯著,果斷而不猶豫,是這樣的特征。朱熹曾說:“坡文雄健有余,只下字亦有不貼實處。坡文只是大勢好,不可逐一字去點檢?!保ā吨熳诱Z類》卷一三九)紀曉嵐說:“然東坡以雄視百代之才,而往往傷率、傷慢、傷放、傷露者,正坐不肯為郊、島一番苦吟功夫耳。讀者不可不知。”(紀昀評點《蘇文忠公詩集》卷十六)蘇東坡自己也曾經(jīng)作詩說:“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薄叭松绯?,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保ā蹲x孟郊詩二首·一》)從他人的感受到自己的心得,有一些特質(zhì)似可確認,他的確沒有某些文章大家的“笨重”,也少了一些沉郁。這種明快、犀利和機靈,這種妙語與才具,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他諸多的文字當中,有極大的一部分還屬于過客之文,旅人之文,酒后之文,既沒有苦心經(jīng)營感,又沒有生命深層的沉痛感?!拔以姙殚e作,更得不閑語。”(《徐大正閑軒》)這樣的情致與風(fēng)景,其實也與浪漫主義無關(guān)。
事情有所變化的當然是后來,詩人長貶黃州、惠州、儋州之期,所謂的“三大功業(yè)”之期,一切才有了大幅度的改變。他一生的峰巔之作大致在這之后,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開始論經(jīng)注經(jīng),進入了自己的著述期。這也是一生的例外。詩人玩心太重、人世心太重,這又顯出矛盾重重。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都是一位好官吏,而且用心最重,一直心系朝廷,這在他也是好理解的。
比起父親蘇洵,他的著述心要淡得多。父親曾專心研究《易經(jīng)》和《論語》,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叮囑兒子接續(xù)下去。忠厚的蘇轍開始做起,后來由蘇東坡最終完成。從記載上看,這個工作是貶謫黃州之后開始的。這時的詩人開始腳踏實地,著力甚大。
“三大著述”最后完成于海南。三部書一共耗去了七年,時間不長,實在是擁有大才華者所能為。三書一共十七卷,包含《書傳》三卷,《論語說》五卷,《易傳》九卷。蘇東坡曾說:留下這三部書也就死而無憾了,可把思想、心志、傳統(tǒng)和家學(xué)留給后人。他好像對自己的詩和詞并沒有如此高的寄托??梢娭鰧λ麄兲K家而言、對詩人自己而言,有著特別重大的分量。由此我們也可以明白接受者和創(chuàng)造者之間的差異是何等大:我們驚嘆的部分,創(chuàng)造者本人卻是相對輕淡的;而我們基本上予以忽略的部分,卻是他自己用功最大、牽掛最深、最不可遺忘的。
詩人自己知道他有諸多詩詞文字誕生于清閑時刻,不過是游戲而已,隨寫隨擲;有時是不吐不快,有時是機趣還答。古人為得一佳句而捻斷數(shù)根須的情形,在他這里是絕對沒有的。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有那么多輕快的佳句,有那么多通俗的流傳。它們有一種隨性之美、自然之美、偶得之美,而沒有處心積慮的深奧,自然也少了那種撼動人心的力量。深刻的自省與追究、靈魂的拷問與罪感,在蘇東坡的文字中是較少的。我們?nèi)绻选皞ゴ蟆币辉~、把一件過于莊嚴的行頭披掛到詩人身上,在許多時候會覺得不合體量。
古代的中國,說到底還是詩書之國。在這個國度里,幾乎沒有知識人不會做詩,從《詩經(jīng)》的時代到清代再到民國,皆是如此。韻文之魅,無可言表。走向散文時代之后,詩的衰落究竟是悲是喜,還要從長視之。在詩的國度里,逢友、送別、喜喪,一切皆有詩的出現(xiàn)。私詩公詩,連烏臺絕命之刻都有好詩在場。蘇東坡那一首寫給弟弟的絕命詩之所以動人心魄,就在于他真的看到了死亡的陰影從眼前掠過:“柏臺霜氣夜凄凄,風(fēng)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后來有人對這首詩的某些句子不以為然,覺得直白。實際上這是一首用意深邃、別有他圖的文字,既有震悚、陰森的恐懼,又有一些曲折的心曲。與其說是寫給弟弟的告別詩,還不如說是抱著一線希望:他知道此刻產(chǎn)生的任何一個字符,都會引起另一個人的關(guān)注,那就是至高無上的宋神宗。他想用一種悲戚、殷切、絕望的筆調(diào),引起那個人的憐惜,喚起一點惻隱之心。果然,此詩的目的最終還是達到了。
一首詩竟然有這樣大的功用,能夠改變生死命運,可見它之重要絕非妄談。以詩成大事者并非罕見,用詩一吐豪邁更是常有,一部中國詩史就記錄著這一切。上到皇帝下到黎民,皆有好詩。
無論如何,世界的詩意蕭索必然不是吉兆。凝練文字,規(guī)范文章,國民風(fēng)格,皆為一體。像今天這樣電游視像飛舞凌亂,可以說濁水橫流,哪里還會有什么詩意。詩與世道人心怎樣緊密相扣,實在引人長思??鬃诱f:“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由此看自古以來詩之功用,完全不是散文可以替代和傳承的,也不是現(xiàn)代自由詩可以取代的。
當年的蘇東坡沒有寫日記的習(xí)慣,但到了最后,他的詩詞文賦也許比一般的日記載事更詳。他的大量詩文中不僅有許多事件,還有情緒與氛圍、有當時所發(fā)生的一切。日子匆匆逝去,沒人將其細細記錄,所以就像無形的江水淌過,難以留下什么。如果歲月的痕跡刻下來,累疊一起,就會看出生活的前進與波動。就這個意義而言,記錄真是事關(guān)重大。它不僅是一個儀式,一個習(xí)慣,而是一種生命的求證和回顧,是一種時光的特別挽留方法。我們可以沿著它的痕跡回望來路、遙望后路。就這個意義上看,蘇東坡的一生算是經(jīng)歷了雙倍乃至幾倍的生活。人生庸碌,彈指十年,往往沒有多少可記憶者。如果用詩文記錄生活,這正是文字產(chǎn)生后的最大功用,也是一部分人擁有的專利。
打開蘇文,撫摸他四十多年的歌吟不絕,按住這些生命的痕跡,有一種特別的重逢感和相遇感。除了這些痕跡,我們再無更多可依憑者。當年沒有圖像,沒有錄音,更沒有云空間,這些文字也就成為不可復(fù)制的信證保留下來。事實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幾乎很少有人像蘇東坡一樣隨手記下,而且是這樣聲情并茂,生動之至。它們活畫了一個時代、一個人,留下了這么多故事。于是我們對一些細節(jié)不再依靠想象,而是直接觸摸。我們可以一再地復(fù)述,在復(fù)述中還原一個人、一些生活,這也是后來人取之不盡的材料。我們也由此明白,為什么言說蘇東坡的文字會有那么多。李白、杜甫、陶淵明等人,都沒有蘇東坡這樣多的記事詩、唱和詩,這實在構(gòu)成了一幅繁復(fù)斑駁的景象。
通過文字追求不朽,是很多人的理想,并且為此奮斗一生。文章是進階之物、建功立業(yè)之物,所以自古以來被視為至大事情。而我們今天一再激賞的東坡文字卻有不同,它們的主要部分往往不是為了記大事而存留,沒有那樣的目的、初衷和結(jié)果。詩人的興味是短促的,許多時候也是得過且過的。那些在生命中引起撕扯、留下深刻創(chuàng)痕的記錄,在其詩文數(shù)量上并不占有主要篇幅。那樣艱辛煎熬的時刻,他可能更多地留給自己咀嚼,而沒有形成文字。當然,這些文字再現(xiàn)的空間之外,仍然還有一些銘心刻骨的呻吟和感嘆;但死里逃生的大劫之后,更多的卻是一種達觀、超然、居高臨下的對于人生和歷史的審視,給人的仍然不是感動,而是其他。
詩人這種浩嘆的高遠和雄闊,令人無不動容。它既是胸襟又是心智,既是情緒又是理性,無數(shù)的元素綜合一起,完成了一首千古杰作。這就像他的整個詩文一樣,以其豐沛、多姿多彩和泥沙俱下,繪就了一幅巨幅畫卷。后人可以揚棄和忽略其中的一部分,如那些瑣屑偏僻的文字;但省略和挑剔之后,也仍然知道它們存在的價值。蘇東坡正因為這諸多斑駁和蕪雜的文字,讓其才華和聲名超過了成就:它們與其他文字一起,匯成了一條大河,或者說一片海洋。
這種書寫到了最后,與詩人的初衷有所不同。蘇東坡也許不是一個清晰而專注的記錄者,但他留下的全部文字,其效果和結(jié)局,卻是那些以文字追求不朽者、那些目的性十分清晰的人所難以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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