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菁
我是誰,我怎樣才能成為我自己?
美國黑人作家保羅·比第(Paul Beatty)無疑具有奇譎的想象力,在他2015年出版的作品《背叛》(The Sellout)的開篇,就讓一個叫Me(我)的黑人因在其城市推行種族隔離和蓄奴而坐上了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審判席。但他大概不會想到,小說在英國曾18度被拒,最后才由一家獨立出版社推出。他也不會想到,2016年經(jīng)過意見兩極化的評委4小時的爭論,《背叛》終以“野蠻的機智”為美國作家第一次捧得了布克獎。他應(yīng)該也不會想到,2020年,喬治·弗洛伊德以和作品里“我”父親死于白人警察槍下的同樣的方式,使Black Lives Matter成為2020年度僅次于新冠病毒而深刻波及全球的運動。比第更不會想到的是,歷經(jīng)三年幾次“瀕死經(jīng)驗”,《背叛》終于在2020年9月由譯林推出中文版兩個月后的此刻,譯者卻在思考:半年內(nèi)譯出這部十幾萬字的小說和半個月內(nèi)寫完這篇3000字的小文,到底哪一個更難。的確,對于一個本科四年俄語,斷斷續(xù)續(xù)住德國十年,教育背景和本職工作都與英語語言文學(xué)或美國政治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而言,兩者都是費力不討好+自證其(從任何角度都非合格譯者)“原罪”的非理性行為。
為回答這個問題,我當(dāng)然沒法效仿“我”,拿出自家種植開發(fā)的優(yōu)質(zhì)大麻,在最高法院來一場借題發(fā)揮的自嗨。我只能采取以毒攻毒的策略,又接連問了自己幾個問題——我是誰?我怎樣才能成為我自己?
這最經(jīng)典的哲學(xué)“天問”,既是小說里父親做勸語時向那些企圖自殺的黑人提出且往往能化險為夷的問題,也是“我”一次次或戲謔或嚴肅或溫情或憤怒的反躬自問,甚至作者比第在獲獎后答記者問時也坦陳自己有“(假裝)不知道我是誰”的困惑。
看,誰說八竿子打不著了,至少在“身份的焦慮”這個問題上,我們殊途同歸了。
為什么是星期三?
父親做黑人勸語時最忙的時間是星期五,到了“我”子承父業(yè)時則變成了星期三。他與甘為其奴的霍米尼有一番這樣的對話:“那為什么是星期三?”“你不知道?你不記得了嗎?那是你父親最后一次參加?xùn)|東甜甜圈知識人聚會的時候講的。他說大多數(shù)奴隸起義都發(fā)生在星期三,因為傳統(tǒng)上星期四是鞭笞日。紐約奴隸起義、洛杉磯暴動、阿姆斯達案,統(tǒng)統(tǒng)都是,”霍米尼說,僵硬地擺出咧到耳根的笑,像個腹語者的傻瓜傀儡,“從我們剛踏上這片國土起就是這樣。有人被鞭打,被攔下搜身,不管這人犯沒犯錯。那為什么不能讓這事兒值當(dāng)一點,既然你星期四要被暴打,那么不如搞一個瘋狂星期三,對不對,主人?”
這可能并非小說里的華彩樂段,但在翻譯過程中卻是歪打誤撞產(chǎn)生所謂“代入感”的重要一節(jié)。譯到這兒的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阿瑟·黑利、亨利·米勒還是諾曼·梅勒寫的某部小說里,就講到一周中“星期三”是最難熬的。雖然這段星期三言論和作者名字里的le是我關(guān)于那部作品唯二記得的東西,但依然不影響我就此把寸秒寸金的翻譯時間又浪費了大半天在童年回憶上。那里有我與看似遙遠的“黑人”世界——主要是文學(xué)與音樂的最早邂逅:必須承認,阿列克斯·哈利的《根》里關(guān)于非洲女孩割禮的部分幾乎是我的性啟蒙,而第一次在一堆電波雜音干擾下的“敵臺”《美國之音》里聽到的邁克爾·杰克遜的Beat It,則正式開啟了我的英文歌之旅,雖然當(dāng)時上小學(xué)的我竟以為唱歌的人是位憤世嫉俗的女性。
再把時間拉近到2017年1月18日,我剛拿到德語C1證書,心情不錯,一時將自己在異國進退維谷的窘境暫拋腦后。那天在譯林工作的笑紅同學(xué)發(fā)微信問我,有無可能在半年內(nèi)翻出保羅·比第這部剛斬獲布克獎的作品時,我并沒有馬上拒絕。讀了幾頁書稿,猶豫了兩天,最終連價格都沒問,我就答應(yīng)試試。我不知道她把這部重量級(也難對付)的作品交給我,是出于什么樣的瘋狂或信任,還是干脆只是因為我不計價格?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硬著頭皮咬緊牙關(guān)答應(yīng)這件事,也沒想過要褻瀆“情懷”這個詞。我只是意識到,這可能是繼在小學(xué)作文里讓自己贏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和中學(xué)時登在《少年文藝》的習(xí)作獲好作品獎之后,我和我那碩果僅存的少年夢想(另外兩個是私家偵探和電臺DJ)——文學(xué)(獎)距離最近的一次機會了。
回頭看從拿到書稿到2017年10月19日發(fā)給笑紅譯稿的那段時間,堪稱我人生的“駝峰日”,長達半年的星期三,從字面到引申意義上都可謂最“黑”的日子,交稿日甚至成為那段未知歲月里唯一確知的東西。它以與我現(xiàn)實生存貌似完全無關(guān)的方式頑固地占據(jù)著我時間的一角,一邊消磨我對母語的懷舊,一邊以英語針灸治療我在德語世界的失語癥??偮犎苏f你要走出舒適區(qū),可是誰能說,半夜抱著筆記本關(guān)心一個虛構(gòu)的洛杉磯黑人琢磨如何找回自己“被失蹤”的家園或者如何種出甜度適宜的蜜橘的英語區(qū),和柴米油鹽醬醋茶外加不知是去是留是找工作還是創(chuàng)業(yè)中年危機又逢青春期反叛的德語區(qū),哪個更舒適或者更不舒適?有段時間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床頭擺了速效救心丸,真不確定自己過得太充實還是太虛無。倒是書快結(jié)束時,比第給了我答案:“盡管糟糕透頂,也意義寥寥,但有時,正是虛無主義讓人生值得一過?!?/p>
從另外一個意義講,交稿日/出版日又無異于“鞭笞日”。反正不論你譯得如何心力交瘁,總會收到來自編輯和讀者的“鞭笞”。
后來有一天,我還真翻了下日歷,2017年1月18日,沒錯,是個星期三哎。
這些想法從哪里來?
有一次,我看著父親在桌前拼命打字,問他那些想法是從哪里來的。他轉(zhuǎn)過身,滿嘴蘇格蘭威士忌味兒,對我說:“真正的問題不是這些想法從哪里來,而是它們到哪里去?!?/p>
這是小說里的一段話。盡管比第自己可能也更關(guān)心“到哪里去”,但在由大笑和深思交疊貫穿的讀譯過程中,我最想問他的還是:你這些叫人拍案叫絕的東西到底從哪里來的?
其實答案也不是那么難找,書評人作為參照系的作家名單——馬克·吐溫,斯威夫特,馮內(nèi)古特,約瑟夫·海勒,近20頁的譯注——古今中外的人名橫跨三百六十行的術(shù)語還有西班牙語拉丁語德語瑞典語的詞句,都是線索。懷揣心理學(xué)和創(chuàng)意寫作雙料學(xué)位,頭頂90年代嘻哈詩人桂冠,這位具有超常規(guī)知識構(gòu)成、超廣泛興趣愛好的黑人作家五年磨一劍,“深深扎進當(dāng)代社會的心臟”時,很難不呈現(xiàn)出一種炫技式單口喜劇或加長版rap的觀賞效果?;蛟S有人會批評《背叛》的主線故事過于夸張且略顯單薄,但幾乎沒人否認,講故事的語言是極大豐盛的。
“很難相信吧,身為一個黑人,我從來沒偷過東西。”《背叛》的第一句話就開宗明義亮出風(fēng)格和主題的旗幟,甚至沒過兩句還把“老二”掏了出來?!耙驗樽罡叻ㄔ菏菄伊脸鏊年栁锖湍填^,決定誰要被搞而誰要喝到母乳的地方?!北M管一些過于堅硬直白乃至粗俗的表達會引起某些讀者的不適,但比第仍憑借一句三梗、笑點密集的敘述和對社會各領(lǐng)域幾無死角的掃射式洞察與嘲諷,保證能讓多數(shù)人樂在其中后還愿掩卷沉思?!霸谖褰谴髽牵愠藛右粓鰬?zhàn)爭之外,完全無事可做?!薄耙淮未螘h的主要內(nèi)容是,那些隔周出現(xiàn)的成員們和那些隔月來一次的成員們爭辯bimonthly這個詞到底是指一月兩次還是兩月一次?!睘榈腋拐矣押贸鞘械囊还?jié)通篇妙語:近親結(jié)婚,包辦婚姻,還有一些是奉子成婚,更別說還有福伊·切希爾試圖為文學(xué)經(jīng)典“去黑化”的可笑嘗試:“我給這書重新起了個書名,叫作《非裔美國人吉姆和他的學(xué)徒、白人小兄弟哈克貝利·費恩為尋找失去的黑人家庭而展開的無歧視歷險及智識與精神之旅》?!碑?dāng)然,看笑話是一回事,用中文轉(zhuǎn)述笑話則是另外一回事。而跨越語言文化亞文化種族和時代等重重障礙后還要闖過語言規(guī)范化審查質(zhì)檢關(guān)卡的幽默,到底還能剩下多少可供回味又能被廣泛get的笑點呢?比第的寫作為譯者出了難題的同時,也向讀者的IQ和EQ一并發(fā)起挑戰(zhàn)。
更何況比第不僅僅只講笑話,在他筆下,把兒子作為社會心理學(xué)小黑鼠的父親,過氣兒龍?zhí)缀谌送腔裘啄?,“我”的摯愛瑪耳珀薩,還有福伊、金哥兒、漢普等等人物無一不是個性十足又兼具哲學(xué)家的共性。前一分鐘你還在因某個F-word感覺“被冒犯”,后一分鐘又被“我”和瑪耳珀薩一起讀卡夫卡的浪漫所感動,接下來或許會聽到類似“我們總喜歡把歷史想成一本書,這樣我們就可以翻篇,然后他媽的向前走。但歷史可不是歷史印刷于其上的紙。它是記憶,而記憶是時間、情感與歌。歷史是那些與你如影隨形的東西”之類的煽情演講,而一不小心,又會被“我不曾對我的植物們做過黑人勸語。我不認為植物也是有情眾生,但在霍米尼回家之后,我沖著那些樹說了一個鐘頭的話。給它們念詩,為它們唱布魯斯”這樣簡單干凈的幾句話搞得熱淚盈眶。除了種出方形、金字塔和復(fù)活節(jié)兔子形狀以及瞇起眼睛能從瓜皮紋理讀出“神愛世人”字樣的西瓜,“我”的創(chuàng)意一旦在大麻合法化的加州萌芽,這種“零花錢作物”就會被賦予“英國恐懼癥”“穎悟”和“失語”的詩意,只可惜中文在不同器具不同工藝不同風(fēng)情的大麻面前暴露出前所未有的貧乏,只能勉強在大麻后面加“草”“卷”和“煙兒”什么的充數(shù)。
一度我曾懷疑,也許一位男性譯者更能譯出《背叛》那種充斥嘻哈幫派單口粗口的“黑勁兒”出來,但后來我覺得不夠,需要一個男女搭配還飽含幽默感的譯者團隊才配得上這位喜劇天才,還必須是Google和urbandictionary.com及維基百科的資深使用者,最好長住洛杉磯,精通歐美主要語言黑人俚語以及拉丁語還愛日本文學(xué)懂些法律歷史什么的……
最后,我恍然大悟,原來最合適的譯者,就是一個懂中文的保羅·比第??!
閉合Closure?
盡管將認知心理學(xué)的概念“閉合”作為末節(jié)標題,但由于比第并沒有寫出最高法院的判決,所以本書事實上有著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他說他感到這個國家,美利堅合眾國,終于還清了它的債?!敲从〉诎踩四兀窟€有中國人、日本人、墨西哥人、窮人、森林、水、空氣、他媽的加利福尼亞禿鷲呢?他們什么時候收賬?”——和一長串問題以及末句“我永遠不會明白”這樣一個略顯絕望的暗示。
但在譯者的故事版本里,結(jié)尾定格在2020年10月27日,三年前書稿的稿酬到賬了,如果把它換成歐元再匯過來,扣掉手續(xù)費大概夠交半個月房租。第二天德國宣布即將啟動美其名曰lockdown light的二次抗疫封城,我戴上口罩越過超市又快被搶空的卷紙貨架,給自己買一罐本地特色的黑色“老啤”,回家獨自大口喝,然后像“我”在天氣預(yù)報里看到狄更斯的名字又出現(xiàn)時那樣哭個不停。這是我的“閉合”(了結(jié)),同時腦補了《老友記》里Rachel酒醉打電話給Ross說Closure后,把借來的手機扔進冰塊桶的畫面。
不是嗎,伴隨著那聲清脆的closure所代表的解脫,他們的戀情反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