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一片古樹林,在一個春日的雨后。午后不久,忽然有淡淡的陽光跑出來。陽光照在這片林子上空,林子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佇立著不少有二三百年樹齡的古樹。古樹林的歷史如同一面浸潤滿歲月痕跡的古墻,爬滿無盡的滄桑。
樹木向天空舉起了枝葉,枝葉繁茂,互相依存,共同擋起了夏日烈焰的炙烤,好度過南方無數(shù)個長長的酷夏。
陽光照不進(jìn)林子深處。樹木扎根的土地始終溫濕潤澤。兩三百年來,古樹林的樹木就是以這樣的姿勢執(zhí)著地叩問天空。
林子里長著各種高低不一的樹木,據(jù)說樹的種類達(dá)二百多種,差不多把亞熱帶樹種一網(wǎng)打盡。
二百多種亞熱帶樹木,成千上萬棵不同年代的樹,和睦地生活在三百六十多畝的“原始森林”里,枝與枝相牽,葉與葉相撫,根與根相連,須與須相觸。大大小小的樹,你活在我的仰望中,我活在你的憐愛中……樹跟樹如此親近相伴,如此親密相處,需要多大的勇氣,這又需要何等的生存智慧。
也許,大自然行的是自然之道,相生又相克,相克而又相生。樹跟樹之間無不相克又相生,陽光與樹之間既相生又相克……這片“原始森林”里的樹用智慧把相克化為了彼此相生。
在柳城縣古砦仫佬族鄉(xiāng)大戶村新維屯,我沿著一條土路去追溯“原始森林”的歷史。只要三百來年的老樹還在,歷史就會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深藏在老樹的一圈圈年輪里。
打量林子里一棵棵樹,打量著一段生滿青苔的歲月。一棵棵樹是有自己家鄉(xiāng)的,一棵樹植下去,往往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輩子,一旦樹離開了家鄉(xiāng),跟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完全不一樣。一個人中途離開了,家鄉(xiāng)在心中的地圖就變成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成了心頭的一口井。而樹離開了同伴,多是以死亡的方式告別家鄉(xiāng),再也回不到同伴身邊,再也無法深耕大地。
在新維屯這片“原始森林”里,一棵棵樹無論大小,只要活著,就不會背井離鄉(xiāng),離開自己深耕的大地。一棵棵樹自然地生長下去,一直到老,直到自然地死亡,平靜地同世界告別,向一個個同伴氣定神閑地?fù)]手告別。再以一棵樹的方式倒下去,臥倒在大地上,長眠在同伴們的懷抱里。
一開始,聽著同行的人講“原始森林”的故事,我原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故事,每塊土地都出土過許許多多大同小異的故事,恐怕這個故事也不會例外,只是其中的一個故事而已,但聽著聽著我就不把它當(dāng)成一個純粹的故事了。
我親眼看到了一棵老樹臥倒在林子里,這棵大樹先是枝葉開始枯萎,接著或許在一場場春風(fēng)秋雨中折斷,樹干又在一場暴風(fēng)雨中倒下來,然后安然地睡在大地上。
一棵一人抱的老樹就這樣走到了生命終點(diǎn),它沒有被村民砍伐成多少截,再劈成無數(shù)的柴火,一一送進(jìn)那些漆黑的灶膛里,成為煙熏火燎的生活一部分。它依舊躺在生養(yǎng)它的大地上,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化為塵土,怎么倒下的就怎么原樣臥在林子里,沒有人來動它一下。
這片“原始森林”就在新維屯的旁邊,在土地肥沃的地方,在寸土必爭的地方,在一片廣袤的大地上,我看不見一戶宅基地越界,把自己的房子蓋在“原始森林”的地界上,我也看不到一個村人去動手欺負(fù)林子里的樹,也沒有一個村人私自去林子里揀柴火,林子里的一切都屬于林子的,林子里的每棵樹都在放任自己生長。幾百年來,“原始森林”里的樹木就在這片土地上,原始自然野性而率真地生長。
這是村民對大自然的一種真心守護(hù),整個村子對“原始森林”的一種敬畏和守護(hù)。
我內(nèi)心被這些故事深深震住了。這是怎樣的一種自律,一種自我約束!這種共同的自律與自我約束不是少數(shù)個體的行為,而是一個群體日復(fù)一日長年的行為!
在新維屯,這種群體的行為自明末以來,一代代地堅持下來,百年如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遵守著,它不是法律,卻比法律要深入人心,也不是什么村規(guī),卻比村規(guī)要傳得更加久遠(yuǎn)。它是上一代對下一代人的用心囑托,是老人對小孩的教導(dǎo)和告誡:這里的樹是我們的“守護(hù)神”,我們要世代守護(hù)好“原始森林”!我們不僅自己不要去砍伐,也不能讓別人來砍樹。
當(dāng)囑托成為習(xí)慣,習(xí)慣就不失為一種堅守。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村莊。這個村莊一代又一代的人都那么令人起敬,令人不得不從內(nèi)心敬重他們。一個自律的人,也是內(nèi)心時時自省的人;一個如此自律的村莊,至少靈魂上是自省的。一個有靈魂的村莊,靈魂是綠色的,是有氧的,讓村民們世代呼吸著這純潔新鮮的空氣。
村莊的這種自律和自省,來源于明朝末年一個叫龍韜的將領(lǐng)。明朝末年,龍韜被封義寧伯后,得風(fēng)水先生指點(diǎn),在族地指定的地方栽上一片“風(fēng)水林”,只要“風(fēng)水林”不敗,宗族就會世代得其庇護(hù)。龍韜立馬帶動村民種下這片“風(fēng)水林”,并立下族規(guī):族人世世代代不得砍伐“風(fēng)水林”里的樹木。樹木竟以這種獨(dú)特的存在方式走進(jìn)了族規(guī),“風(fēng)水林”方得以生生不息,繁衍至今。這不僅是大地上一片森林的幸運(yùn),也是我們現(xiàn)代人的幸運(yùn),讓我們能和數(shù)百年前的這片“原始森林”在新維屯相遇。
我來新維屯的時候,冬天早已走了,春天來了好一陣子,林子里處處是春天到過的足印。
那一棵老樹倒下了許多年,臥在林子里,早已春風(fēng)化雨,夏露凝芳,黃葉知秋,冬陽溫潤。它開始化腐朽為神奇,在不同的季節(jié),軀干上生出了一茬又一茬蘑菇。
一棵棵樹自然地老去,又把自己和大地化為一體。生命又從頭開始,這也是一棵棵老樹對生命和村莊的一種永恒守護(hù),新的生命才在這片大地上更好地繁衍生息。
作者簡介:劉月潮,筆名劉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有作品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等刊物及各種選本選載,著有小說集《五月桑葚熟了》《羅桑到底說了什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