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技藝：凝固刀尖上的時光

堅實的木板上，勾勒出歷史的輪廓；俯首、屏氣、凝神，右手抓拳握刀，左手壓板扶模；橫豎間，千古江山風(fēng)起云涌；撇捺中，時光不語歲月斑駁。

——題記

中華文明之偉大，在于綿延千載而不絕。

文化之存續(xù)，一靠人傳，一靠字傳。人傳，即口傳心授；字傳，即著書立說。然而，著書立說，若不歸于文字，落于筆端，躍然紙上，則難于致遠。遂有倉頡作書、蒙恬制筆、蔡倫造紙，使中華文化一脈相承。

著述已成，若懸之高閣，亦無利國利民之功。文化當四海流傳，盡人皆知，方為舉世之文明。然而，僅依靠人抄手寫，畢竟不能適應(yīng)當世之用，在此關(guān)鍵之時，雕版印刷之術(shù)應(yīng)運而生。

雕版印刷技藝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瑰寶，是珍貴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凝聚著中國造紙術(shù)、制墨術(shù)、雕刻術(shù)、摹拓術(shù)等幾種古老的傳統(tǒng)工藝，被稱為印刷史上的“活化石”。

據(jù)史料可知，中國雕版印刷術(shù)始于公元7世紀之民間，用于印刷佛教經(jīng)像。唐玄奘法師（600-664年）就曾用回鋒紙印制普賢圣像，施于四眾。而現(xiàn)存標有紀年之雕版印刷最早實物，即藏于英國倫敦博物館之唐咸通九年（868年）版《金剛經(jīng)》。

進入宋代，雕版印刷術(shù)發(fā)展到鼎盛時期，至今宋版書也是古籍善本收藏中之名品。

北宋開寶四年（971年），宋太祖趙匡胤敕命高品、張從信前往益州（今四川成都）主持雕刻大藏經(jīng)，這次刻經(jīng)前后費時12年。最初刻制佛經(jīng)5000多卷，后來又增刻1000多卷，并于太平興國八年（983年）完成全部13萬塊經(jīng)版的雕造。這部佛經(jīng)因刻于宋開寶年間，所以被稱為“開寶藏”?！堕_寶藏》是我國第一部用木版雕刻的佛教大藏經(jīng)。

中國文字博物館藏有許多雕版和雕版印刷的古籍，展示了從“印刷起源”到“雕版印刷”，再到“活字演變”，最后“告別鉛與火”的時代，來到“信息時代”的歷史變遷。

雕版印刷，是人類社會最早批量快速復(fù)制圖文的工藝技術(shù)。2009年，雕版印刷技藝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在桂林小東江畔的光宏印社，墻上四周掛著申光宏的雕版印刷作品和書法作品。工作臺上堆放著許多雕版、印章的成品或半成品，刻刀、鏟刀、圈鑿、刨子等二三十種雕刻工具依次擺放，濃濃的墨香彌漫在每一個角落。一縷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申光宏正埋頭雕刻新版，他緊握刻刀的右手，青筋凸起清晰可見。

停下手中的活，平時言語不多的他和我們聊起雕版印刷的“板路”，一下打開了話匣子。

申光宏出生在湖南一個崇文尚禮的村莊，申氏家族十分看重教育，從清朝開始，出了幾代秀才。“秀才搬家全是書”，家族里明清時期的古書一大堆，申光宏沒事總喜歡翻來看?！拔倚〉臅r候，爺爺就教我讀《增廣賢文》、四書五經(jīng)。我父親看我肯學(xué)，又教我書法，我舅舅也喜歡舞文弄墨，我的啟蒙教育來自族人?！鄙旯夂暾f。有一次爺爺拿出了家訓(xùn)教他背誦，而這本家訓(xùn)正是由申氏族人用雕版印刷的。

申光宏從事雕刻可謂傳承祖業(yè)，他的父親是雕刻的一把好手，在當?shù)厥锇肃l(xiāng)家喻戶曉。父親雕刻時，他經(jīng)常在一旁觀摩，小小年紀的他對雕版刻字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據(jù)族譜記載，從清代中期申光宏的族人就以雕版刻字印刷為業(yè)，遠近聞名。太祖輩有兩位不第秀才曾開館收徒傳授技藝，印刷一些幼兒啟蒙的書籍、習(xí)字范本及家譜，并刻印一些年畫、財神、觀音、灶王、民間日歷等。清末民初，湖南因動亂，家族中多人相繼來桂林謀生，將祖?zhèn)鞯牡癜婵套钟∷⒓妓噹牍鹆?，并?jīng)營得有聲有色。到了申光宏這一代，他不僅能夠完整地呈現(xiàn)出古法雕版的技藝，還加入自己對篆刻、書法的理解，讓這門古老的手藝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耙氤蔀橐幻癜娲髱?，首先是深諳書道的書法家和精通畫藝的畫師，然后才是一位技藝熟練的木刻工?！鄙旯夂暾f，“雕版刻字，融合了書法、篆刻等技藝。要跟學(xué)5年以上，才能夠上手操作?！?/p>

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雕版刻字技藝，申光宏從學(xué)習(xí)書法入手，遍臨趙孟頫、柳公權(quán)、歐陽詢、張猛龍等的碑帖。多年潛心研習(xí)，讓他在書法界小有名氣，桂林疊彩公園、木龍洞等諸多匾額均出自他之手。

2012年，46歲的申光宏做了一件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報考中國書畫等級考試九級。這是書法考試中等級最高的測試，能通過的人少之又少。第一次考試失敗后，有人譏笑，有人嘲諷，申光宏對此一笑置之。就這樣，他連續(xù)考了4次，2015年終于如愿拿下了中國書畫等級考試九級證書，在廣西能獲得此項殊榮的人也是十分少有的。

2015年，雕版刻字技藝被列為桂林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申光宏成為該項目的傳承人?，F(xiàn)在他經(jīng)常受邀到中小學(xué)和一些高等院校講授他的雕版技藝。

雕版制作的工藝極為復(fù)雜，歷經(jīng)選材、制版、寫版、校正、上版、雕刻、修版等工序。

選擇木材。用于制作雕版刻字多選用梨木和棗木。要選那些不起線、橫直結(jié)構(gòu)緊密、光滑的木材。同時選作模板的部分必須沒有樹結(jié)、裂紋、蟲蛀，沒有彎度、扭曲，俗稱為“青筒”。這樣，木材鋸板后邊不會變形，也不會在雕刻或印刷時出現(xiàn)爛字等現(xiàn)象。

雕版印刷匠人對木材癡迷到什么程度？申光宏給我們講了一個小故事。以前的匠人是漫山遍野找好木材，有時候看到有人家里有棵好樹，便苦口婆心求人家賣。如果主家不答應(yīng)，匠人們只能采用下下策——“偷樹”?！巴怠绷酥?，就在樹墩下放足夠的“銀花邊”。通?！般y花邊”要用紅紙或紅布包裹，數(shù)額遠遠超過那棵樹的價錢。主家看到“銀花邊”大概也就知道是匠人干的，第二天便拿上紅包去匠人家里“恭喜”，匠人還要擺酒席宴請。

木材加工。樹木不能是枯死或老死的，必須是鮮活的樹木。木材的最佳砍伐期是干漿少脂的秋冬交替時節(jié)。選擇時辰動土伐木，備油鹽茶米，撒在樹木四周，焚香燒紙，殺雞祛兇辟邪，請土地山神、五方龍神、魯班先祖保佑平安。樹木倒地前地上先放兩根圓木架好，不要讓樹木直接倒在地上，以圖吉利?？撤セ貋肀仨汃R上將木頭鋸成所需厚度的木板，要放置在通風(fēng)干燥的閣樓上，用布覆蓋讓其慢慢陰干，至少放一年以上才能夠用。禁止暴曬，也不能讓瀟瀟寒風(fēng)直接吹到木材，否則容易變形、開裂。

挑選到硬度適中、易雕刻的上好木料，再經(jīng)水泡和水煮，達到平整、殺菌的目的，避免木板老化、變形，然后經(jīng)干燥、平板、打磨等復(fù)雜工藝處理后才能雕刻使用。

雕刻。雕刻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將內(nèi)容繕寫在棉紙上，用淀粉熬制漿糊，將書寫好的棉紙反貼在模板上，待棉紙干透后，再在紙面上施香油，讓字透過紙背顯現(xiàn)出來，就可以按照繕寫的內(nèi)容進行雕刻了。另一種是直接將內(nèi)容反書在模板上，然后刷上香油進行雕刻。后者對雕刻者的綜合能力要求很高，反書必須精研翰墨，通曉文理，精確地把握漢字的反向結(jié)體及反向用筆方法。

申光宏通常采用反書的方法進行雕刻?！暗窨陶弑仨氄矸€(wěn)坐于臺前，左手按扶模板，把握刻刀的輕重力度，右手抓拳握刀，指實掌虛，大拇指朝上，捻動刀柄，挪動刻刀轉(zhuǎn)向，以利于漢字的點、橫、撇、捺，或者圖像線條的雕刻變化。手指握刀，手腕用力，下刀穩(wěn)準，刀深力重，干凈利落，一刀一刻，不予修補?！鄙旯夂暾f，一般熟練工一天能刻100—200字。由于需要掌握“力”和“氣”，從事雕版刻字的人多半都會習(xí)拳?！拔湫g(shù)的境界講究‘點到為止’。雕刻也是一樣，用力過大，筆畫就會損壞；用力過輕，刻出來的字就無章法。同時，雕版刻字需要注意力十分集中，稍有不慎，刻壞一個字，整塊版就前功盡棄了?！?/p>

多年來，申光宏雕刻了《圣人孔子像》系列、《毛澤東頭像》系列、中華傳統(tǒng)道德故事系列、佛教文化系列作品及《孫子兵法》《修身格言》《心經(jīng)》等一批雕版作品。

時代在變遷，科技在發(fā)展。隨著數(shù)碼印刷技術(shù)的普及，擁有一千多年歷史的雕版印刷技術(shù)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然而，作為一種文化的延續(xù)，我們應(yīng)該更好地保護和傳承。

傳承雕版技藝，留住刀尖上的時光，留住燦爛輝煌的華夏文明。

作者簡介：雷金息，廣西桂林市人。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中國音樂文學(xué)學(xué)會、桂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桂林市青年文藝獎獲得者，多家雜志專欄作家。拍攝出版《中國傳統(tǒng)村落》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