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橋

那時候還很小，是小屁孩一個。我們屯在一個椅子狀的山坳里，坳里林木蔭蔽，古樹參天，最多最偉岸也最美麗的是木棉樹，家家戶戶門前屋后都有幾棵。春天，站在遠(yuǎn)處的高山望過來，這里是一個美麗的花園，而當(dāng)你走進(jìn)屯里，地上鋪滿了紅色的、橘色的木棉花。木棉花飄落的時候，旋轉(zhuǎn)如一個個紅色的風(fēng)車，人們喜歡在木棉花飄落的時候跑過去雙手接住，捧到鼻子前聞一聞、嗅一嗅、吸一吸那淡淡的清香，逗得站在高高的木棉樹上的喜鵲咯咯笑個不停。喜鵲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木棉樹間翩翩起舞……偶爾碰落一朵木棉花，飄向地上跑來跑去的人們。

那火紅的木棉花點(diǎn)綴著人們的生活。

我們的學(xué)校就在屯外，木棉花鋪滿了泥土操場，為校園增添了美麗的色彩。

學(xué)校的右前方矗立著一座巨大的圓柱狀石山，屯里人都叫它“獨(dú)山峰”。出屯的公路繞著獨(dú)山峰一段斜坡而下，直抵河邊。那里有一座橋，七個橋墩，好似七艘戰(zhàn)艦在河里沖鋒向前，特別是在洪水季節(jié)，這七艘戰(zhàn)艦劈波斬浪，勢不可擋，極為壯觀。每兩個橋墩上架著七八節(jié)木棉樹，木棉樹上鋪上厚厚的蕨草，草上又鋪上厚厚的一層泥土，便成了土灰土灰的橋面。不知道當(dāng)初是哪個專家想到了這一招，因為木棉樹遇水遇泥之后會生根發(fā)芽，經(jīng)久不腐。當(dāng)我們從橋上飛奔而過時，橋兩側(cè)生長起來的小木棉樹排著整齊的隊列像哨兵一樣向我們舉手敬禮，如果是屯里的手扶拖拉機(jī)突突地經(jīng)過，小樹們則像禮兵一樣注目相送。

第一次聽到建木棉橋，是更小的時候，我還沒上學(xué)。那是秋季的一天，外面下著毛毛細(xì)雨，我們幾個小孩在溝對面的竹林下玩，母親突然來喊我回去。家里聚集了好多人，大家圍著火塘在聽爺爺講事情。爺爺是老革命，村屯里的很多事情大家都愿意聽他的。爺爺在爐架上架幾根小木條，說這就是木棉樹，在木棉樹上鋪上蕨草，再鋪上泥土，就成了橋。沒過幾天，爺爺就過世了，縣里、大隊來了很多人，附近村屯也來了很多代表，哭聲一片。長大以后，我才明白母親那天為什么急著叫我回去。爺爺心中永遠(yuǎn)裝著鄉(xiāng)親們的疾苦，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都不忘記指導(dǎo)后輩們做事。我想，爺爺就是一座橋，年輕時參加革命，出生入死，新中國成立后又積極帶領(lǐng)大家投身社會主義建設(shè)，他就是把鄉(xiāng)親們引渡到幸福彼岸的橋。

每年洪水季節(jié)，橋上的木棉樹、蕨草、泥土都會被洪水沖走幾次，但父輩們從不氣餒，沖了架、架了沖，沖了再架……

記得那是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們正在上課，外面人聲嘈雜，我們都斜眼往外看，大路上，大人們像螞蟻搬食物一樣，把一根根筆直的木棉樹往河邊抬，我們知道又要去架橋了，放學(xué)的時候我們匆匆回家填幾口飯，便急匆匆地往河邊奔去。

橋頭聚集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河水已經(jīng)降下一米多，但依然很渾濁、湍急。只見兩個大人從碼頭那里扶著一根木棉樹順流而下，這些從石山區(qū)移民而來的旱鴨子，經(jīng)過多年打拼，個個都成了浪里白條，身手不凡。他們一人抓一頭，保持樹木橫著，對準(zhǔn)兩個橋墩。這個工作難度非常大，河水急，在水里使不上力，更需要兩個人配合好，否則一頭對不上，木棉樹就會被沖過橋墩，變成廢木，浪費(fèi)人力物力。碼頭離橋約有一公里，那里也聚著幾個人，負(fù)責(zé)把木頭遞給河里那兩個人。

砰砰幾聲，木棉樹被兩個橋墩絆住了，站在橋墩上的人喊著號子，用繩子把木棉樹拉上第一級墩面，然后墩頂上的人和第一級墩面的人再喊著號子，把木棉樹抬到墩頂。就這樣一根根地，要幾天時間才把木棉樹全鋪到橋墩上。這次并沒有鋪蕨草和泥土，因為雨季還沒過，橋隨時還會被沖走。多年后我才明白，為什么父輩們這樣不屈不撓地鋪橋，因為我們沒有其他路可走，往左要翻山越嶺近十公里到龍洪村坡豐屯繞回來，往右更難走，山高無路，十幾公里到盤陽村繞回來。為了生存，為了家人，他們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與天斗，與地斗，生命不息，奮斗不已。

雨季里的木棉橋，橋下洪水滔滔，橋墩被洪水沖得呼呼啦啦，好像在哀號，站在橋上，橋在顫抖，令人心驚膽戰(zhàn)。如果往河里看，會感覺自己快要被沖走，天旋地轉(zhuǎn)，因而有經(jīng)驗的人過橋是不看河水的，要抬眼看前方。

有一次，剛架好橋的第二天暴雨成災(zāi)，龍洪河像被誰惹怒了，咆哮著，狂奔著，見樹就卷，見草就刮。高大的樹木，成堆的雜草，隨著紅色的水滾滾而來，木棉橋在拼命抗?fàn)幹?，但最后，我們的木棉橋累了。木棉樹們像一個個耗盡了最后精力的老人，慢慢松開手，一根一根地被洪水沖走，在浩蕩的洪水中時起時伏，拼命掙扎，最終被洪水卷到遙遠(yuǎn)的地方，那七座橋墩又孤零零地立在洪水中，就像我們又一次被孤零零地拋棄在河的另一岸一樣，人們愁眉不展。

過一個多星期，鄉(xiāng)親們又把木棉橋架好了。

木棉橋幾乎陪伴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后來，巖灘水電站封壩蓄水，我們村搬到新址。木棉橋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但木棉橋卻永遠(yuǎn)在我心中，因為它見證了我的祖輩們的智慧與勇敢以及不屈不撓、永不言敗的精神。

作者簡介：韋寶松，瑤族，廣西巴馬瑤族自治縣人。作品《送背帶》《侄仔的試婚》被巴馬縣“鄉(xiāng)愁故事”采用，《老地盤謀新生》參加巴馬縣“精準(zhǔn)扶貧”征文比賽獲二等獎，2021年小說《一撮頭發(fā)》參加四川省簡陽市“簡之韻”杯比賽獲一等獎，2021年作品《秋雨，想起木薯粑》被《廣西文學(xué)》第十期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