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就是老屋的眼睛,父親在世時,經(jīng)常細細地擦拭,窗子干凈明亮。可父親一過世,老屋突然變老,我們也極少回去居住,窗臺慢慢堆積了灰塵,蜘蛛在上面來來回回地織網(wǎng),窗子似乎患上了白內(nèi)障,老屋頓時變得呆滯遲鈍。
窗子,它給我的童年裝上了一雙奇思異想的翅膀,我仿佛看到了更為廣遠的世界。每個窗子里看到外面的景色不盡相同。四堂哥家窗子外面,有一條悠悠的碧溪流過,“斜日滿窗誰喚起,數(shù)聲啼鳥隔溪聞?!币蛔x到如此清新的詞句,總讓我想起四堂哥家的老宅。
我家的窗子外面是一條窄窄的幽巷。巷子旁邊有芭蕉、梅樹、竹子……更遠一點,有楊桃、龍眼、荔枝……村中央有一口池塘,一到六月,荷花便爭先恐后地開放。村頭的白沙江兩岸,有蛙鳴十里的稻田。有時我會癡癡地想,這窗子的盡頭在哪呢?
稍大一點,有一次我從村前的水渠游到鄰村的良腳坡。在橋頭上看到的景色令我浮想聯(lián)翩。一條筆直且悠長的公路,兩旁都是高高的闊葉樹,枝葉纏繞,幽深而曠遠。這讓我再次生出許多遐想,公路的盡頭又在哪里,還有什么美麗的景色?
六歲時,我與小伙伴爬上一輛運沙的木板車,小腿不慎受了傷,很長一段時間走不了路??粗巴獾幕ú輼淠?、陽光雨露,我傷心不已,藍天白云、飛鳥鳴蟲,甚至那弱不禁風的蘆葦,它們都擁有春天,而我卻沒有。我把自己關(guān)在窗門都緊閉的房子里。
每天都是父親把我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消毒、換藥,上學幾乎都是母親把我背到學校的座位上。每次回到家里,母親把窗子都打開,讓風和陽光進來,讓我在人生遭遇寒冬時,還能感受到屋子里有暖暖的春天陪著。母親還買了《小王子》之類的童話書給我讀,并教我背一些詩詞。
關(guān)于窗子的詩句也有一些,如“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這些詩詞讓懵懵懂懂的我感覺到外面世界的美好。母親還經(jīng)常鼓勵我:人是可以創(chuàng)造春天的,以心做太陽,以汗做雨。
如今,我已外出工作經(jīng)年,結(jié)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次回到老家,看到從窗前走過的人越來越少,有些認不出來了,有些永遠不再回來了。
世上的窗戶千模百樣,面對的景物也不盡相同。去年冬天,我回到老家,看到窗外梅花怒放如舊,而物是人非,不禁潸然淚下,填了一闕《浣溪沙·憶雙親》:“窗外梅花開幾分,鄉(xiāng)思入骨倍銷魂,一年何日得閑身?簾卷幽香蝴蝶夢,萬千紅紫碾成塵,更憐花底少雙親!”
以前,我總覺得窗子只是一個建筑構(gòu)件,有通風、納涼、采光的功能。人到中年,忽諳古人造窗之妙,它渾身都透射出美學的光芒。且不說沈佺期的“山月臨窗近,天河入戶低”,單是杜甫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就夠我玩味再三了。
“窗”作為一種意象走進詩人們的視野,被注入開闊的境界和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審美價值,在他們眼里,“窗”成了觀云賞月的一個審美通道,成了安放心靈的渡口。它能把斜風細雨、綠水青山盡收眼底。它讓我懂得:只要我心胸廣闊,窗外的世界就足夠遼遠。
每逢中秋,我總想起故鄉(xiāng)的窗月,總想起袁枚的名句:“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边@意境多美??!
我的家鄉(xiāng)是江南以南的一個小山村,“月照一天雪”是沒有的,月照半天星倒時有見到。走入社會多年,歷經(jīng)諸多磨難后,認識到花好月圓是人生,但亦風亦雨何嘗不是另一種人生?童年時我很討厭芭蕉夜雨,現(xiàn)在卻覺得滿懷禪意,盎趣頓生。推窗望去,雨打蕉葉,搖曳婆娑,滴答有聲,綠意依然……
小小的窗子是房子的眼睛,它也是我的眼睛,送給我光明的眼睛。
作者簡介:甘熾,貴港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中華詩詞》《少年文藝》《西部散文選刊》《羊城晚報》《金陵晚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