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jié)已是近秋,架在山頂?shù)南﹃栆廊簧l(fā)出炙熱的光芒,打在臉上火辣辣的。
給石拱橋,給滋潤我長大的老呇拍張照片留存,是很早之前就有的念頭。然俗事纏身,終未如愿。日前,驅(qū)車數(shù)百公里返回桂西北的故鄉(xiāng),再次駐足村頭,我思忖著無論如何也得完成這一夙愿。
想當(dāng)年,得等到逢年過節(jié)才會有肩挎相機的照相師傅走村串寨,給家境稍好的人家拍個全家福什么的。記憶里,每年節(jié)日里來幫照相的是黃金街一個姓胡的師傅。顯然,以我家當(dāng)年的生活境況,只能羨慕別人而已。
言及拍照,父親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在祖母有生之年為她留下一張照片。我確信這不是錢的問題,是父親根本沒有想到祖母有一天會突然離他而去。而我最大的遺憾,亦因自己的一時疏忽,犯了同樣不可饒恕的錯,居然在給父母拍照之時,忘了與他們留下一張合影。人生常常如此,總在不經(jīng)意錯過之后,方才意識到失去的珍貴。
我所居住的山腳屯,村子大部分房屋依著獅子山興建,以吸取山之靈氣。
石拱橋位于村子的東頭。自北而南,橫跨繞著村子經(jīng)年不息的小溪。小溪自獅子山腹部的暗河里流出,從村西流往村東,穿過一條筆直公路下方的橋洞,而后流入清澈見底、放蕩不羈的四堡河。
與石拱橋并齊橫跨小溪的平板橋,由兩條厚40厘米、寬50厘米、長約350厘米的平整條石構(gòu)成。肉眼估摸,每根條石重量約在1000公斤以上。石拱橋與平板橋建于何年何月,既無口口相傳,更無任何文字記載。我唯一能從家族歷史中追溯到的,早于乾隆年間我家老祖宗從黃金鎮(zhèn)武陽遷入四堡村山腳屯之前,石拱橋與平板橋就已存在。據(jù)此推算,它們至少有250年以上的歷史。平板橋的作用大于石拱橋,它除了洪水暴發(fā)時無法通過外,平時人們趕街做買賣和農(nóng)事往來都是從平板橋上通過的。
老呇與石拱橋歷史相當(dāng),位于橋的北面,相距約30米,呇水流出后亦匯入小溪。在舊時農(nóng)村,有村子就得有呇,這是毋庸置疑的。自我記事起,老呇就從未枯竭過,常年冒著汩汩清流。20世紀(jì)90年代末用上自來水后,村子里便少有人再到老呇挑水飲用。不過尚有部分人喜歡到老呇洗菜、洗衣服。而且老呇通過改造后,隔成了三個梯級串聯(lián)的蓄水池。第一個水池供人飲用,第二個洗菜專用,第三個是洗衣或夏天洗澡專用。水池底部和四周都貼上了瓷磚,有人定期清洗。并且,在老呇上方搭建了鋼構(gòu)棚,拉上電線,安裝了電燈,不怕日曬雨淋,不論白天黑夜,只要需要,隨時可以到老呇來。
老呇的呇水也是從獅子山腹部暗河通過層層過濾而來,冬暖夏涼。炎熱夏日,白天只要往呇水里浸泡一會兒,渾身就感到一陣清涼;若是晚上,泡得稍久便抵不住,急急浮出爬起。冬天水面上常會泛起一層層薄如輕紗的白霧,水卻不是很冷,較之自來水暖和許多。老呇雖屬山腳屯管轄范圍,但附近的吉王、新村也常有人到老呇挑水、洗菜什么的,迄今依然如此。雖然用上自來水后,到老呇的人相對少了許多,但也有例外,冬天枯水季節(jié)自來水供應(yīng)緊張的時候,人們還得仰仗老呇。尤其是洗菜、洗衣服,水池寬敞好清洗,許多女人家都喜歡往那兒聚。她們可以無拘無束、李家長張家短地談笑,整個老呇上空洋溢著女人們爽朗的笑聲。而男人們則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石拱橋上,佯裝漠不關(guān)心,卻又忍不住豎起耳朵、伸長脖子,聽個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干著急。有心近了去,又恐遭人笑話,女人談天,一個大男人怎好意思摻和?
石拱橋就不一樣了,那里幾乎就是男人們扯大炮的地方,鮮有女人。我家離石拱橋極近,百十米,有事沒事都喜歡到橋上玩。聽我大哥說,大概在我兩歲時,他和村上的同伴帶著我到石拱橋上玩,玩著玩著把我忘了。待到想起我時轉(zhuǎn)頭一看,竟沒了我的身影。我大哥邊喊邊急急往橋下搜尋,發(fā)現(xiàn)掉進水里的我正學(xué)狗兒刨一浮一沉的,他慌忙躍進水中把我撈起。
那時候,洗澡都是在石拱橋下的溪水里洗。溪水的南北兩面都用很大的石板鋪成洗衣石,年復(fù)一年,石板的表面被打磨得光光滑滑。夏天一來,我們就三五成群地到小溪里洗澡,游困了就從水里爬起,平躺在石板上休息、曬太陽。五六歲時,跑到就近的稻田滾了一身爛泥,然后從平板橋往水里跳,水花四濺;再稍大,有了膽子,認(rèn)為自己有了足夠的力量,便從石拱橋上直接躍進水里;到了十三四歲,我們就敢尾隨大人到四堡河里玩水了。
四堡一帶以愛唱、能唱山歌最為出名。因而,四堡人都以能唱上幾嗓子山歌而感到自豪。許是生于山歌之鄉(xiāng),自幼耳濡目染之故,各村屯不論男女,小小年紀(jì)都能有板有眼地唱上幾句。地方上唱的都是桂柳話,腔調(diào)有平腔、高山腔、過山浪什么的。通常唱得最多的是平腔,這種腔調(diào)不費力,歌聲柔軟、舒緩、細(xì)膩,余音裊裊,讓人回味無窮。
十一二歲時,在螢火蟲滿天飛舞的夜晚,坐在石拱橋上,同伴們背靠背,仰望滿天的星斗,引頸反復(fù)吟唱著這么幾首山歌:
莫嫌小,小人也有小人連;
不信你到江邊看,小小竹篙撐大船。
唱歌好,唱歌得耍又得玩;
不信你看劉三姐,唱歌得坐鯉魚巖。
莫嫌棄,三朋四友莫嫌多;
人多才有話來講,樹多才有鳥歇腳。
塘邊螞??叫連連,想討老婆沒有錢;
拉張板凳排媽坐,媽哄一年又二年。
當(dāng)然,能唱、唱得好、會編,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一般情況下,一個村屯每個年齡段只能發(fā)現(xiàn)幾個出類拔萃的山歌苗子。
長大后,在石拱橋上,我們就會唱邀約青年男女耍老表(當(dāng)?shù)貕鸭胰苏f的談戀愛)的山歌套路了。
剛開始,心兒總抑制不住怦怦跳:
春來了,木葉滿山水滿田;
水要滿田留它滿,丟下功夫也要連。
一路來,一路拿花一路栽;
兩邊栽起松柏樹,中間留路等妹來。
如果正好有別村的女孩從平板橋上走過,我們就會以壯話搶著喊:“表,唄撈咧?”有膽識的女孩放緩步子聊上幾句,害得我們心兒癢癢的。也有那么些女孩一句話不回,害羞地匆匆而過。那時候我們就會急吼吼放開嗓子:
莫忙克(去),白馬裝鞍莫忙騎;
莫忙打,轉(zhuǎn)來同哥唱一時。
莫忙克(去),白馬裝鞍莫忙行;
莫忙打,轉(zhuǎn)來同哥開個音。
葛麻長,葛麻出來攔路旁;
妹不攔哥哥攔妹,哥今攔妹把歌還。
葛麻尖,葛麻出來攔路邊;
妹不攔哥哥攔妹,哥今攔妹唱歌先。
這些都是半路上逢著女孩的攔路歌。如果逢著某村會唱的女孩,她們就會駐足在路邊田埂聆聽一會兒,悄悄私語一番,旋即揚起臉蛋開嗓接唱:
賭弟來,賭弟騎馬過船排;
獨木架橋賭弟過,鐵打門閂賭弟開。
賭弟行,賭弟騎馬過船坪;
獨木架橋賭弟過,鐵打鐮刀賭弟行。
祝英臺,哥想唱歌跟妹來;
跟妹唱,我倆唱歌才寬懷。
祝英坪,哥想唱歌跟妹行;
跟妹唱,我倆唱歌才寬心。
一旦女方接唱山歌,男的就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對唱。因為歌是男方先邀唱的,可不能掉鏈子,倘若間歇太久接不上來,女的就會笑唱:
一人唱歌不好聽,獨根燈草點不明;
點燈還要雙燈草,唱歌還要哥來音(應(yīng))。
唱歌莫給歌聲斷,喝酒莫給酒壺干;
酒壺干了拿錢買,山歌斷了要人還。
驀然回首,雖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但每次返回故鄉(xiāng),于每個明月高懸的夜里,我總會情不自禁走向村頭流著汩汩清流的老呇,蹲下身子,捧喝一口清甜可口的呇水,走向那歷盡人間滄桑的石拱橋、平板橋,伸手輕輕撫摸或斑駁或光滑的橋面,去聆聽或輕或重、或急或緩悄然遠(yuǎn)逝的足音,去懷想牽拽我絲絲縷縷愁腸的過往……
那一刻,一個個活生生的面孔就會在我的眼前頻頻浮現(xiàn):早已逝去的祖母、母親、父親,中年病逝的苦命大姐、伯母、叔祖母、堂伯母,去年離世的堂姐夫……所有的,在或不在的親戚鄰里;那些一塊和我清唱山歌的同年伙伴,那一首首始終縈繞于我耳際宛如天籟般動聽的山歌。
故鄉(xiāng)所有的人、事、物,雖未能夠一一以照片留存,但我深信,他們早已融入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以及夕陽的余暉里,深深地印刻于我的記憶之中,無論風(fēng)風(fēng)雨雨,將永遠(yuǎn)伴隨我一生一世!
作者簡介:陳三學(xué),壯族,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人。河池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文章發(fā)表于《三月三》《河池日報》《丹鳳》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