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之后的凱魯亞克

□ 宮 子

偶像誕生

《在路上》起初的出版并不順利。面對這樣一份三周內(nèi)寫完的書稿（其實凱魯亞克本人用“在路上”的方式反復(fù)修改了七年），沒有出版社愿意冒這個風險。維京出版社的編輯寄信給凱魯亞克，希望他能修改里面不恰當?shù)脑~句。凱魯亞克開始表示了強硬的拒絕，但還是配合編輯進行了修改。然而，即使在這之后，出版社對于是否要印刷這本小說還是充滿疑慮。

等到《在路上》終于出版之后，雖然沒有像金斯伯格的詩歌那樣成為禁書，但在文學圈，它遭遇了一致的差評。杜魯門·卡波特就曾經(jīng)有過一句著名的評價——那不是寫作，而是打字。人們認為凱魯亞克的即興寫作缺乏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改變發(fā)生在一篇《紐約時報》的評論上。一位名叫吉爾伯特·米爾斯坦的評論家刊發(fā)了一篇書評，夸贊這本小說“在一個強勁的時尚瓦解人們的注意力和挫鈍人們的感受力的時代里，它作為一部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出現(xiàn)了，它的發(fā)表自然堪稱歷史性大事”。同時，米爾斯坦還將凱魯亞克樹立為“垮掉的一代”中最具標桿性的人物。

“垮掉”的人設(shè)

興奮的凱魯亞克開了一箱香檳，慶祝自己成功的時刻，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之后降臨到他身上的會是什么。在此時，好友艾倫·金斯伯格給他提過建議，希望他謹慎對待“代表人物”這類頭銜，這會給他添加偶像的約束，限制其行為自由。

《在路上》成為暢銷作品后，媒體開始對凱魯亞克進行源源不斷的報道。各家報社都派出記者對凱魯亞克進行采訪，但最后成文的稿子卻和對話內(nèi)容大相徑庭。記者們模糊了凱魯亞克在文學上的觀點，而將訪談的精彩部分設(shè)置為“多找?guī)讉€女人”之類的觀點。他們竭力將凱魯亞克塑造為符合“垮掉”一詞的人設(shè)，絲毫沒有理解凱魯亞克其實是這群人中最保守的一位。

據(jù)朋友回憶，在接受了四五次采訪后，凱魯亞克終于不堪重負，他像個嚇壞的孩子一樣躲在床上，聲稱自己患了重病。為了逃避，凱魯亞克開始喝得爛醉，不愿面對媒體歪曲的文章——然而這恰好又是媒體想要的：酗酒爛醉的“垮掉”作家。于是，又冒出了幾篇新的人物稿。

《在路上》的暢銷讓凱魯亞克的世界里涌入了難以計數(shù)的新讀者，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歡迎他。粗魯?shù)淖x者指責這個家伙連句號和分段都不會用也能寫書，嚴肅的家長擔憂閱讀凱魯亞克會將孩子們引上歧途，即便是已經(jīng)成年的大學生群體，對凱魯亞克也并不歡迎。在布魯克林學院參加詩歌朗誦會的時候，凱魯亞克遭到了當?shù)貙W生拳腳相加的圍攻。

至于他的支持者，也沒讓凱魯亞克感覺好到哪里去。追求放浪的年輕人們只看到了凱魯亞克文字中所講述的流浪，卻忽略了文本語言抒情性所連接的關(guān)于自我的頓悟及禪思。凱魯亞克從來不曾說過一個人若要追求自我，就得做流浪、酗酒、吸毒之類的事情。任何人都有自己抵達該終點的方式。然而那些近似嬉皮士的讀者們卻將此理解為必經(jīng)之路。

“我是一個技藝高超的講故事的人，是個遵循偉大的法國敘事傳統(tǒng)的作家，我不是一群烏合之眾的代言人?！眲P魯亞克在一本斯蒂夫·艾倫的影集注釋中寫道。他想要捍衛(wèi)自己是一個敘事作家的身份，讓人們更多地關(guān)注自己的語言藝術(shù)而非個人生活?？上У氖?，凱魯亞克的模仿者們也并沒有把握到這一點，他們模仿凱魯亞克的文風寫著流水賬一般的日記自白。

他厭倦了“垮掉派之王”的稱號，想要找回無名時期的自我，但此時的他不管走進多么隱秘的鄉(xiāng)村酒吧，都會被人一眼識破。

“大瑟爾”之行

在凱魯亞克的作品中，有一本比《在路上》的內(nèi)容更傾向于一種搖搖欲墜的自我，那就是《大瑟爾》。1960 年后的凱魯亞克被困在多重囚籠中，其中也包括自身靈感的枯竭。保守和穩(wěn)定的傾向也讓凱魯亞克在20 世紀60 年代和朋友決裂。

帶著這些困境，凱魯亞克前往一個名叫“大瑟爾”的地方，開始新一輪的自我修行。他隱遁在一個小木屋中，試著戒酒，并開始書寫新的作品。

自打我出版“路上”那本書，就是那本讓我“聲名大振”的書后，這是我第一次離家（我媽媽家），可事實上這三年來我都快被逼瘋了，無窮無盡的電報、電話、請求、信件、來訪者、記者，還有沒完沒了的窺探者……而我實際上無時無刻都醉醺醺的，好給自己戴上一頂快活的帽子來適應(yīng)這一切，可我最后終于意識到，我被重重包圍而且勢單力孤，所以我得逃離這里，一個人待著，或者死掉算了。

凱魯亞克在遠離塵囂的地方試圖給自己來一場凈化，這本小說里也留下了不少呈現(xiàn)此心境的段落。但在小說之外，“大瑟爾”之行是徹底失敗的。戒酒幾天后，凱魯亞克便重新開始了酗酒的惡習。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反而加劇了他的痛苦，因為在那里，他連最后的朋友都沒有了。

從大瑟爾回家后的凱魯亞克恢復(fù)了酗酒，每天不斷給老朋友和舊情人們打電話，回憶著20 年前的歲月，同時也不再抗拒巴勒斯和金斯伯格推薦的毒品與致幻劑。在人生末期，見到凱魯亞克的人幾乎只會說一句話——救救杰克。

“垮掉的一代”成員后期的沉沒，以及他們逐漸向平凡生活“垮掉”的傾向，似乎證明著這個文學史上著名的流派并不抱有共同信念，只是一堆試圖逃避政治的年輕人巧合地聚集在了一起。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與不同的生活信仰。然而對讀者來說，理解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一個文學流派，要遠比理解一個人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