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佳
(黑龍江大學 俄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150081)
正如法國語言學家梅耶所言,“語言比較是建立語言史的唯一方法,既可在比較中揭示語言的普遍規(guī)律,又可找到其歷史情況”[1]。中國語言學家趙元任對這一研究方法的評價是,所謂語言學理論,實際上就是語言的比較,就是世界各民族語言綜合比較研究得出的科學結(jié)論[2]?!氨容^”一詞在語言研究史的不同時期所具有的意義并不相同,研究方法與研究目的同樣存在著差別,如在中世紀“語言比較”通常被認為其他語言同拉丁語的比較研究,在19世紀主要指歷史比較語言學或“比較語法”,而在現(xiàn)代語言學中被理解為“比較語言學”或“對比語言學”中的語言比較或?qū)Ρ妊芯?。目前,國?nèi)學界對于語言“比較”研究思想的發(fā)展史分析不夠充分,主要注重研究“對比語言學”與“比較語言學”的內(nèi)在關系及漢外對比等問題。而本文將從整個西方語言學史視角來分析各時期語言“比較”研究思想的歷史背景、演變歷程和比較研究的目的,并探究新時期“文化自信”背景下漢外對比研究的發(fā)展方向。
語言比較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歐洲中世紀。拉丁語作為基督教的宗教語言,同時也是歐洲各國教會學校的教學語言,是中世紀社會上最重要的交際語言。在基督教和“經(jīng)院哲學”的影響下,語言的研究是從拉丁語開始的。拉丁語在當時社會所具有的這種特權(quán)地位,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歐洲各民族國家的語言研究,相應地也影響了同其他民族語言間平等的“比較”研究。雖然歐洲國家的學者們此時已經(jīng)開始對其他民族語言同拉丁語進行比較,但是這種“比較”區(qū)別于其他歷史時期,其主要任務是服務于基督教的教義傳播,并將當時許多沒有文字的語言通過拉丁字母進行創(chuàng)制,所以中世紀的語言“比較”研究既服務于宗教,又受限于宗教。
14世紀開始的“文藝復興”運動極大地促進了歐洲各民族的覺醒。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后發(fā)現(xiàn)了更多其他民族語言,激發(fā)了各民族對本民族語言研究的熱情。語言視野的擴展與語料的積累為語言“比較”研究創(chuàng)造了先決條件。從文藝復興運動開始到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乃至17世紀,這一段時期的語言比較研究十分活躍,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文藝復興運動源于意大利,致力于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復興,廣傳于歐洲。隨著民族文化的發(fā)展與覺醒,民族語言的社會地位不斷上升,社會各界對各民族語言的研究變得更為積極,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由意大利著名詩人但丁創(chuàng)作的《論俗語》,將“俗語”(指意大利語)和“文言”(指古拉丁語)進行比較,并首次提出俗語具有優(yōu)越性,與之相比更為高尚,不像“文言”那樣千篇一律,因為用俗語寫的詩更自然且富有韻律。這部著作對于整個歐洲俗語研究或各民族語言研究起到了推動作用。但丁的語言比較思想在文藝復興時期對民族語言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為他的思想開始革命性地對抗拉丁語的霸權(quán)地位。隨著用民族語言創(chuàng)作的作品與研究活語言的學者數(shù)量不斷增加,極大地加速了民族語言的研究與使用,促使了后期“經(jīng)驗語法”的形成。
自文藝復興開始到17世紀,“經(jīng)驗語法”與“唯理語法”分別以英國和法國為中心各自發(fā)展。英國以培根為代表的“經(jīng)驗主義”思想影響著當時的語言研究,認為一切知識始于觀察,否定宗教思想所認為的天賦論,否定了一切語言以宗教語言為主,所以民族活語言研究十分活躍。通過民族活語言的比較研究,論證其民族語言的優(yōu)越性與自然美,肯定了各民族語言使用經(jīng)驗的重要性,“經(jīng)驗語法”順勢而生。而在法國,以笛卡爾等為代表的“理性主義”作為主流思想,反對認識源于感知經(jīng)驗,而是源于理性的本身,以“阿爾諾”和“朗斯洛”為代表的唯理語法學派形成,又叫“波爾·羅瓦雅爾語法學派”,不足之處在于當研究語法普遍規(guī)律時,僅局限于法語和拉丁語之間的比較。唯理語法學家竭力證明在拉丁語中存在著適合全人類語言的語法公式,而經(jīng)驗語法學家則認為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特點,因而否認了拉丁語公式對建立各民族語言語法具有普遍指導意義[3]。綜上所述,無論是“經(jīng)驗語法”還是“普遍唯理語法”,都是通過語言間的“比較”研究進行的,只是“比較”所追求的目標不同。經(jīng)驗語法通過“比較”來證實民族語言的優(yōu)越性與特點,強調(diào)各民族語言使用的經(jīng)驗性,且側(cè)重求“異”。唯理語法則力求尋找拉丁語和其他語言所具有的某些共同現(xiàn)象,換而言之,是為了探索拉丁語法的“普遍性”或“普遍適用原則”,重在求“同”。當然,經(jīng)驗語法和唯理語法都推動了語言學的發(fā)展,經(jīng)驗語法為現(xiàn)代科學的描寫語法提供了良好的理論基礎,而唯理語法發(fā)掘了語法和邏輯的共同之處,進而為研究語言普遍現(xiàn)象創(chuàng)造了條件。
16世紀至17世紀,民族意識的覺醒與民族語言研究的興起使語言學者們開始對所熟知的語言與希臘語或拉丁語進行比較,并首次嘗試通過語言比較來探尋語言的根源和分類。其中,16世紀的語言學家彼勃里安德在他創(chuàng)作的《用一切語言文字注釋的祈禱文》中,通過對威爾斯語、康尼施語、塞爾維亞語、格魯吉亞語同希臘語進行比較,判斷威爾斯語和康尼施語是由希臘語而來,而塞爾維亞語與格魯吉亞語則是由希臘語的方言演變。17世紀初,由于大量新的語言被發(fā)現(xiàn)并長期研究,受“文藝復興”思想的長期影響,人們開始思考是否有必要將現(xiàn)有熟知的語言通過比較進行分類。因此,基沙爾在《語源和諧》中把語言分成四類,即我們現(xiàn)在所知的閃語、希臘語、意大利語和日耳曼語,他還認為希臘語是由希伯來語而來[4]。斯加里格在《歐洲語言論集》中把歐洲語言分成了四大類和七小類,并通過比較各種語言中對于同一事物的詞匯表達相似程度來劃分詞類,如“上帝”一詞在歐洲11種語言中只體現(xiàn)出四種差別,分別以羅曼語、希臘語、日耳曼語和斯拉夫語為代表。而萊布尼茨堅決反對希伯來語起源說,提出了“一切民族(主要指歐洲主要民族)都是同源的,并且有一種原始的根本語言”。他最早通過語料的收集與語言比較,預判到語言間的親緣關系,并在《論國家的起源》一文中指出:應當從我們所能得到的語言研究開始,把他們互相加以比較,找出其中的差異與共性問題,然后進一步去研究那些前一代的語言,揭示他們的親屬關系和來源[5]。但是16世紀至17世紀期間的各種預判在當時并未得到充分的證實,只是對語言的來源與分類做了一次勇敢的嘗試。
隨著世界其他國家民族語言不斷被發(fā)現(xiàn),17世紀末到整個18世紀,歐洲語言學家的工作內(nèi)容主要是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采集語言標本。各國語言學者通過大量語言標本的收集和對各種語言詞匯層面的比較研究,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其中,由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主持編撰的《世界語言比較詞匯》是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多語對照詞典,并出版了兩次,收錄了世界各地280多種語言。另一部知名著作是由西班牙傳教士赫爾拉斯(Heras)編著的《語言目錄》,共分為六卷本,收集了300多種語言標本,《語言目錄》不僅僅是一部詞匯研究著作,更是一部語法研究著作,其中包含40多種語言的語法,第一次論證了語言的真正親屬關系應該由語法上的證據(jù)決定,而不是由詞匯層面的相似而決定的。通過名詞和動詞變位系統(tǒng)的比較,證明了希伯來語、敘利亞語、阿拉伯語、埃塞俄比亞語同屬于一種原始語言的方言,并確定了閃族語系,這在語言學史上應被視為重要的發(fā)現(xiàn)與論述[6]。
英國東方學家威廉·瓊斯是當時歐洲最精通梵語的學者,在1786年“亞洲學會”上宣讀了一篇題為《三周年演說》的論文,提到:梵語的結(jié)構(gòu)是最奇特的,比希臘語更完善,比拉丁語更豐富,動詞詞根和語法形式同希臘語、拉丁語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這并非巧合。任何一個語文學家只要把這三種語言仔細考察一番,就會相信它們出于共同的來源。盡管瓊斯的論述中證據(jù)并不是那么充分,但是他十分清晰地指出,通過“比較”來研究語言親屬關系的迫切性。由此可見,18世紀對于語言標本的收集、梵語和歐洲語言共性特點的發(fā)現(xiàn),為后期歷史比較語言學提供了詳盡的語料基礎。瓊斯的論文雖未成功證實語言的親屬關系,但是激發(fā)了人們對語言間相似關系研究的興趣,尤其是同梵語的比較研究。
根據(jù)19世紀語言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19世紀一百年的成就堪比中世紀開始后的一千年”,尤其是語言學從自然科學領域引入“比較法”后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建立是整個語言研究歷史中的重要事件,是人類懂得跨越本民族語言界限去尋找其他親屬語言、求知語言的演變規(guī)律。然而一些學者認為“梵語的發(fā)現(xiàn)是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直接前提”,筆者無法茍同,第一,梵語的發(fā)現(xiàn)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就可以找到蹤跡,且從1498年開始歐洲傳教士前往印度傳教并學習梵語。因此,梵語在歐洲早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第二,歷史比較語言學創(chuàng)立的真正前提應該是“歷史分析法”的借入和梵語成為語言比較研究的核心對象,這一現(xiàn)象促進了歐洲語言學家開始從歷史和比較兩個方面進行深入研究。
1.梵語成為語言比較的核心
梵語作為19世紀語言比較的核心對象,是歷史比較語言學最顯著的特點之一,“瓊斯的梵語論”提出了將歐洲諸語言同梵語進行比較來探尋語言親屬關系和演變規(guī)律的工作任務和方向,促進了梵語的比較研究,由此涌現(xiàn)出一大批精英學者參與其中。第一個將梵語和其他歐洲語言進行“系統(tǒng)比較”的語言學家是德國弗·葆樸,于1816年出版了《論梵語與希臘語、拉丁語、波斯語和日耳曼語動詞變位系統(tǒng)的比較》。另一個將梵語同其他語言進行深入比較的是德國語言學家格里木,其代表作是《德語語法》,將日耳曼語族的15種語言同梵語進行了深入比較,尤其是在語音比較方面取得了顯著的成果。德國語言學家施萊赫爾則總結(jié)并完善了梵語比較研究的方法,在其著作《印歐語比較語法綱要》中通過語言比較提出“重構(gòu)”(reconstruction)分析法,把語言歷史比較工作向前大大地推進了一步,影響了整個后期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發(fā)展。歷史比較語言學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是19世紀70年代“青年語法學派的成立”。在此之后,語言學家開始對19世紀所取得的學術成果進行反思與批評,并不斷提出新的語言比較研究思想,其中具有影響力的學者及其代表作有波特的《印度·日耳曼系語言領域內(nèi)的詞源研究》、費克的《印度日耳曼系語言比較詞典》、阿斯戈里的《語言學教程》、勃魯格曼的《印度·日耳曼基礎語的鼻音領音》、施密特的《印歐語言的親屬關系》,以及年僅20歲的索緒爾在19世紀末發(fā)表的轟動一時的著作《論印歐語系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等。梅耶認為:“同梵語的比較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梵語保留了最古老的詞法和輔音系統(tǒng),讓我們更清晰地對語言進行追根溯源與分類”[7]。
2.語言比較與語言起源的深入探索
語言的起源問題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已經(jīng)被許多哲學家所討論。而首次通過“語言比較研究”的方法來探尋語言的起源問題發(fā)生在文藝復興運動后的16至17世紀,由于當時語言比較的語種僅局限于希臘語,并未通過歷史批判的方法分析語言的來源,所以其學術成果存在一定局限性。但是進入19世紀后,歷史分析法從自然科學借入到語言比較中,且突破歐洲語言的界限,以古老的梵語作為比較研究的核心,從歷時層面分析語言的起源問題取得十分顯著的成績。如拉斯克的《古代北方語或冰島語起源的研究》,從冰島語研究開始,將其同歐洲其他語言進行比較,得出了普遍認同的結(jié)論——冰島語源于“古色雷斯語”,而“古色雷斯語”源于希臘語和拉丁語。然而拉斯克又指出,希臘語和拉丁語絕非是冰島語的終極來源,其最終來源需要進一步的探索。這一論述在今天看來嚴謹且具有先見之明,既保證了論述的客觀性,又沒有否定梵語的地位。葆樸的《論梵語與希臘語、拉丁語、波斯語和日耳曼語動詞變位系統(tǒng)的比較》主要目的是探索原始語,通過不斷擴大比較研究的范圍,比較更多的語種和更多的語法形式來對語言進行深入溯源,并在此過程中創(chuàng)立了比較語法這一學科。1851年在德國科學院格里木發(fā)表了《論語言的起源》一文,并指出,通過對印歐語所進行的歷史研究,可以對人類語言發(fā)展的一般途徑,以及人類語言起源等問題提出最詳盡的解釋。
3.語言分類與語言親屬關系的確定
語言的分類與親屬關系在16、17世紀已經(jīng)被語言學家所關注,只是由于缺乏足夠的論據(jù),其分類與親屬關系的確定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具有科學性。進入19世紀后,隨著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發(fā)展,語言的研究理論和方法取得了較大的進步。一方面梵語進入語言比較的核心,另一方面語言學家通過完善研究方法在語音、語法兩個層面對印歐諸語言進行比較研究,最終實現(xiàn)了更科學的語言分類并確定了語言之間的親屬關系。雖然拉斯克也從事語言分類和親屬關系的研究,但是并不是譜系學范疇的親屬關系,而是類型學范疇結(jié)構(gòu)性的親屬關系。葆樸在語法比較方面做了大量的研究,并將相似的語法事實收集起來進行比較,為其所提出的語言親屬關系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在達爾文思想影響下,施萊赫爾提出的“語言譜系樹”理論最具影響力,第一次明確提出了關于親屬語言譜系分類的問題,他用樹形圖和“構(gòu)擬”的方法清楚地表達了語言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1808年提出的語言類型二分法,把語言區(qū)分為帶詞綴的語言與帶詞尾變化的語言,10年后他的哥哥又對其進行補充,并提出三分法:沒有任何語法結(jié)構(gòu)的語言、使用詞綴的語言、具有屈折變化的語言。在語言的歷史比較思想影響下,關于斯拉夫語的研究取得飛快發(fā)展,其中語言學家沃斯托克夫通過比較研究俄語、波蘭語和古斯拉夫語將斯拉夫語劃分為三個語支,尤其是劃分出包含三種親屬語言(俄語、烏克蘭語、白羅斯語)的東斯拉夫語支,豐富了印歐語系中斯拉夫語族語言分類與語言親屬關系[8]。對于語言的分類具有同樣重要貢獻的是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除了比較印歐語系的語言,他還對美洲和亞洲許多語言進行比較研究,其中就包括了印第安語、漢語、日語和緬甸語等,并于1822年和1835年相繼提出了語言三分法(孤立型、粘著型和屈折型)和四分法(分別以漢語、梵語、印第安語、土耳其語為代表)。除了上述分類方法,還有費克語言分類體系、弗·繆勒分類體系以及施密特語言分類的“波浪理論”,上述這些分類體系為后期語言類型學的建立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1.語言比較中的“傲慢與偏見”
西方人早期對漢語的研究是從語法層面開始的,主要相關著作有西方漢學家瓦羅的《華語官話口語語法》、比丘林的《漢語啟蒙》、雷米薩的《漢文啟蒙》、馬詩曼的《中國言法》和馬若瑟的《漢語札記》等。但漢語真正成為語言“比較研究”的對象發(fā)生在19世紀,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在《論語法形式的產(chǎn)生及其對觀念發(fā)展的影響》一文中指出,漢語的語法關系僅僅由詞序或獨立詞來表達,他認為這樣只靠語序表達語法關系的語言是不完善的,它并不能像屈折語那樣適應思想的發(fā)展,而洪堡特是以拉丁語、希臘語的語言形式來作為評斷語言完善的標準。此外,在其著作《論爪哇島上的卡維語》中多次涉及漢語結(jié)構(gòu)的特點,其觀點主要是通過與“印歐語言”相比較而得出的,如漢語無形態(tài),無詞類,漢語詞的聯(lián)系手段表達只通過虛詞和詞序,缺乏語法形式標記,與那些屈折變化的語言相比,漢語在完善體系程度上低級得多,漢語離開了語言發(fā)展的常規(guī)道路等[9]。除洪堡特以外,格里木的“語言發(fā)展三段論”同樣認為沒有詞尾變化的漢語是停滯在語言發(fā)展的初級階段,認為漢語是不發(fā)達的語言。由此可見,西方學界在語言比較研究中體現(xiàn)了他們對漢語的“傲慢與偏見”,當然,上述理論受到了狹隘“歐洲中心論”思想的影響。然而,在19世紀的歐洲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這種觀點,其中,雷米薩在《論語法形式的起源》一文中對洪堡特等人的觀點提出異議,指出“漢語如同其他語言一樣,具有清晰、穩(wěn)定和準確的規(guī)則,漢語語法體系同歐洲語言相比差別如此之大,更應該值得對其進行更全面的研究?!贝送猓楸ぬ氐呢暙I還體現(xiàn)在不局限于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親屬語言研究思想,他主張對非親屬語言進行比較研究,并探索民族精神與思維的差異等,對后期“對比語言學”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2.古漢語語法的建立
在歷史比較語言學盛行的19世紀,出現(xiàn)了第一部關于漢語語法系統(tǒng)性研究的著作《馬氏文通》,作者馬建忠是中國清末的外交家和語言學家。雖然該書從表面上看是研究中國古漢語語法,與“語言比較”毫無相關,但實際上該作者在其著作中分析了中西語法的共性與個性問題,運用了比較等研究方法,最關鍵的是引進了西方語言學理論,尤其是語法理論,參照了拉丁語的語法形式與特點,探索了古漢語中的語法規(guī)律,提出了一套相對完整的中國漢語的語法理論?!恶R氏文通》這部著作的語言學貢獻毋庸置疑,但關于它的理論來源一直爭論不休,一部分學者認為該書理論源于《拉丁文法》,一部分學者認為源于當時興起的“歷史比較”思想,還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源于“普遍唯理語法”的思想。筆者對于“唯理”源這一觀點表示贊成,尤其是陳國華教授在《普遍唯理語法和〈馬氏文通〉》一文中從《馬氏文通》作者的求學和工作經(jīng)歷、語法編寫原則、“理性主義”的哲學基礎等多個方面來論證《馬氏文通》創(chuàng)作的“唯理思想”[10]。由此可見,《馬氏文通》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素是西方語言學理論,第二要素是充分運用了語言比較的研究方法,它不僅是西方語言學理論的延續(xù),更是語言比較研究思想的升華,同時也為中國古漢語語法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進入20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并沒有停止腳步,而是得到了充分的繼承與發(fā)展。首要提到的是法國語言學家梅耶對歷史比較語言學進行的總結(jié)性研究,即在其《歷史語言學中的比較方法》的第1章至第4章分析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理論成就和局限,并總結(jié)和確定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方法論與原則。其中,梅耶更是著重分析了建立歷史比較語言學比較方法的本質(zhì),詮釋了“比較法”在語言中的重要地位。此外,梅耶作為索緒爾的學生,其語言學的理論無疑是在索緒爾學說的基礎上加以發(fā)揮和調(diào)整而成的,其思想充分體現(xiàn)在《歷史語言學和普通語言學》第一冊的序言中[11]。這本經(jīng)典著作既沒有拋開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理論,又結(jié)合了當時索緒爾講義稿的思想,是20世紀對歷史比較語言學與普通語言學最理性的判斷與總結(jié)。
洪堡特是第一個系統(tǒng)地進行非親屬語言之間的比較研究的,并意識到區(qū)分語言“比較”(compare)與“對比”(contrast)的必要性,但由于他一直沉浸在“用語言比較研究來探索民族精神、民族思維方式的差異”,并未對這一區(qū)分做出進一步闡釋。進入20世紀,波蘭籍語言學家?guī)鞝柕聝?nèi)在1902年《論斯拉夫語言比較文法》一文中,更為具體的說明語言比較的方法共分為三種:第一,比較沒有任何歷史和親屬關系的語言,即語言的“對比”;第二,比較歷史上有親屬關系的語言,即所說的“比較”;第三,比較在地理位置、社會和文學方面臨近的語言。此外,庫爾德內(nèi)主張比較沒有親屬關系的語言,目的是為了探索語言發(fā)展過程的個性與共性問題、常量與變量的問題、動態(tài)因素與靜態(tài)因素等??傊?,他的論述更加清晰地詮釋了語言比較研究的方法與類型,為未來語言比較研究指明了方向。
語言比較研究的目的自洪堡特開始不再僅局限于從歷時層面分析來考證語言間的親屬關系和分類,而是勇于跨越親屬語言界限,從共時層面探索語言、民族精神、思維等方面的差異。語言比較研究任務的變化致使語言“比較”研究已經(jīng)不再以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理論為基礎,而是從“求同”轉(zhuǎn)向“求異”,由親屬語言間的“比較”傾向非親屬語言間“對比”,由“歷時分析”轉(zhuǎn)向側(cè)重“共時分析”,進而促使了“對比語言學”的形成。因此,自美國語言學家沃爾夫在《語言與邏輯》一文提出“對比語言學”(contrastive linguistics)概念后,許多語言學家陸續(xù)從各個層面(如美國語言學家拉多的《跨文化語言學》、詹姆斯的《對比分析》、布拉格語言學派的《論綱》(主要由馬泰修斯、雅克布遜起草)、丹麥語言學家葉斯帕森《語法哲學》、中國語言學家嚴復的《英文漢詁》以及呂叔湘的《通過對比研究語法》等)探討了“對比語言學”的理論問題,促進了“對比語言學”飛速發(fā)展。從20世紀開始世界語言研究的中心不再局限在傳統(tǒng)歐洲國家,在美國、中國、俄(蘇)國、日本等地也取得了突出成績。然而,西方的語言比較研究重視共性問題,即“求同傾向”,這是理性主義方法論的基本要求,同時也是19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外語與漢語的對比更多地注重個性問題,即“求異傾向”,這是經(jīng)驗主義方法論所致[12]。
受結(jié)構(gòu)主義思想影響,漢外語言對比研究初期主要關注語言的本體研究,其中包括語音、詞源、構(gòu)詞、詞法、句法等對比研究問題。進入21世紀后,“人類中心論”思潮不斷滲入到語言學中,語言研究開始轉(zhuǎn)向語言外部的文化與認知,這種轉(zhuǎn)向同樣影響著漢外語言對比研究的發(fā)展。根據(jù)近20年的研究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從文化視角(主要從詞匯文化、語言觀念、語言個性等)、認知視角(主要從范疇化、概念隱喻、認知模型等)的漢外語言對比研究的著作數(shù)量急劇增長,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對比語言學所關注的微觀研究,這種研究的轉(zhuǎn)向同時與認知語言學和文化語言學的快速發(fā)展息息相關。
進入新時期,“文化自信”背景下的漢外對比語言學該如何發(fā)展?“文化自信”對于語言學從業(yè)者具有什么樣的啟示?是否對該學科的發(fā)展賦予新的歷史任務?對于上述問題,筆者認為應注意以下兩點:第一,“文化自信”是中國領導人對整個中國社會活動情況、國家發(fā)展狀態(tài)和民族意識等方面進行的客觀判斷,是對國家前進方向所作的高度抽象概括與總結(jié)。作為新時代中國語言學者,我們首先應對本民族的語言自信,即“母語自信”,其次是對我們自身所代表的中國學術思想自信,即“學術自信”,努力擺脫印歐語言研究思想的束縛,更要杜絕語言比較研究中出現(xiàn)的“英強漢弱”(視英語為“強勢語言”,漢語為“弱勢語言”)現(xiàn)象。在“文化自信”的基礎上進行平等的漢外語言對比研究,并且勇于在世界語言學術界發(fā)出“中國聲音”。第二,新時期有新的使命,“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提出是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中國對比語言學的服務不應僅局限于二語教學、二語習得、翻譯等傳統(tǒng)領域,而更應該服務于中國文化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傳播,因為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并在傳播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所以,對比語言學新的歷史使命是為中國語言文化輸出戰(zhàn)略貢獻力量。
綜上所述,語言學界絕大部分的重要成果都是在多種語言的習得與比較研究的基礎上建立的,并不是僅通過研究一種或兩種語言的現(xiàn)象。由此可見,“比較”一直在語言研究發(fā)展史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隨著歷史不斷發(fā)展,語言“比較”研究的目的與方法也發(fā)生著變化,綜合分析其思想演變的歷程對當今國內(nèi)語言學界仍具有重要啟示:勿要僅依據(jù)一兩種語言現(xiàn)象提出狹隘的學術觀點,而是應該對“語言比較研究”懷著敬畏之心,為人類語言學的發(fā)展貢獻力量。在新時期“文化自信”背景下,作為語言學者更應有“語言自信”(母語自信)和“學術自信”,為中國文化走出去貢獻來自語言學的力量,既要服務于中國語言文化的傳播,更要服務于中國在世界學術領域“話語權(quán)”的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