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幻想？或是死于清醒？
——論《蝴蝶君》伽里瑪之死

周利均

（云南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蝴蝶君》(M.Butterfly)是美籍華裔劇作家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1957-)的代表作之一，其靈感一部分來源于一個真實的事件：法國外交官伯納德·布?？?Bernard Boursicot)與一個中國京劇演員時佩璞(Shi Peipu)墜入愛河，并保持了近20年的戀愛關(guān)系，而后來證明這個女演員不僅是個間諜還是個男人[1]。另一部分來源于普契尼(Giacomo Puccini) 歌劇《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的故事情節(jié)。1988年，《蝴蝶君》首演于華盛頓特區(qū)國立劇院，而后在百老匯的尤金·奧尼爾劇院公演，獲得巨大的成功，黃哲倫因此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次獲得托尼獎最佳戲劇獎的亞裔劇作家[2]?！稌r代》周刊稱譽(yù)他為自阿瑟·米勒之后在美國的公眾生活中第一個重要的劇作家。

伽里瑪?shù)乃酪蛞恢眰涫軐W(xué)界關(guān)注，很多學(xué)者都對此進(jìn)行了分析，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類：第一，東方主義話語批判[3]。第二，精神分析[4]。第三，女性主義[5]。第四，福柯的權(quán)力話語[6]。關(guān)于伽里瑪?shù)乃酪蚍治觯紭O具說服力。但筆者通過文本細(xì)讀，注意到一些以往研究忽視的文本細(xì)節(jié)，因此本文將從東方主義話語理論出發(fā)，對伽里瑪?shù)乃酪蜻M(jìn)行更進(jìn)一步的分析。本文的研究基于以下三個疑問：第一，伽里瑪說宋麗玲是一個完美的女人，劇中為何沒有關(guān)于宋麗玲完美東方女性的身體、外貌描寫？第二，為何伽里瑪從不叫宋麗玲的名字，而只叫她“蝴蝶”？第三，為什么伽里瑪沒有在幻想破滅——宋麗玲脫下衣服，顯示出男性特征的時候自殺？反而是在法國的監(jiān)獄中表演了《蝴蝶夫人》之后自殺？因此筆者認(rèn)為，伽里瑪關(guān)于東方的幻想只是拉開了他死亡的序幕，清醒的認(rèn)識到東西方將對方他者化不可為才是造成他生命落幕的根本原因。

一、“最完美的女人”——迷戀不存在的“蝴蝶”

作為一個男性，伽里瑪顯然在西方社會中的沒有得到他所認(rèn)為的“男性權(quán)力”——主宰女性，讓女性為他傾倒。在伽里瑪小時候，他被一致認(rèn)為是個“最不可能被邀請去參加聚會的人”[7]4。長大以后的第一次性體驗，也是女性主宰著一切，伽里瑪呈現(xiàn)著一種“被強(qiáng)奸”的狀態(tài)。而后，他的婚姻，也是出于“滿足于在事業(yè)階梯上的快速躍升”[7]16，而與比他年紀(jì)稍大的海爾佳結(jié)婚，因為她父親是駐澳大利亞大使。但是，正如伽里瑪所言，“我們，既不英俊，也不勇敢，又沒什么權(quán)力，然而就像平克頓，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相信自己應(yīng)該得到一只蝴蝶?！盵7]10西方的男性總是幻想著繼續(xù)平克頓與喬喬桑的“凄美愛情”，試圖“捉住一只蝴蝶，用鐵釘將它釘住。”[8]56

所以，當(dāng)伽里瑪在中國第一次看到舞臺上宋麗玲著蝴蝶夫人裝扮，表演著《蝴蝶夫人》中的殉情一幕時，就認(rèn)為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蝴蝶”，“我要把她抱到我的懷里——她是多么柔弱，甚至，我都可以保護(hù)她，把她帶回家，縱容她，嬌慣她，直到她露出笑容?！盵7]26此后，在宋麗玲的“精心布置”下，他們相愛，并且同居。伽里瑪在這段關(guān)系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感與幸福感，認(rèn)為自己被“最完美的女人愛著”。然而，劇中為何沒有關(guān)于這個 “完美的女人”的身體、外貌描寫？

顯而易見的是，伽里瑪忽視了宋麗玲“活生生的身體”。羅蘭·巴特曾在他的自傳中說，我和你不同，就是因為，“我的身體和你不同?！盵9]3這是尼采哲學(xué)一個通俗而形象的說法。換言之，人的根本性差異銘寫在身體之上。在尼采以前，人們總是將自身分成兩個部分，分成意識和身體，而且意識總是人的決定要素，身體不過是意識和精神活動的一個令人煩惱的障礙。然而，從尼采開始，身體成為個人的決定性基礎(chǔ)，人是身體的存在。[9]1因而，我通過身體認(rèn)識我自己的世界，世界也通過那個我的統(tǒng)一身體而認(rèn)識了我。

劇中對宋麗玲的直接身體描寫少之又少，意味著宋麗玲的特殊性極其不明顯，存在性也有待質(zhì)疑。宋麗玲的身體是“不在場的”“消失的”，她的身體以三種方式存在于劇中：第一，身著他人外衣，以他人的身份存在；第二，運(yùn)用“二元對立”手法，以描寫他人身體的方式，暗示她的身體；第三，通過類比，以她的身體“像誰”，來表現(xiàn)她的身體。

首先，一開始伽里瑪見到的宋麗玲不是“他/她”本人，而是扮演 “蝴蝶夫人”，唱著意大利語的一個“東西方結(jié)合體”，此時，這個身著和服，唱著意大利歌劇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宋麗玲，她穿著他人的外衣，甚至說著他人的語言。然而，就在這樣的外表下，伽里瑪就認(rèn)為這是他夢寐以求的“蝴蝶”，這樣的一個東方女人她嬌小脆弱，需要來自西方的呵護(hù)。

其次，在宋麗玲的《蝴蝶夫人》謝幕以后，她主動結(jié)識伽里瑪，他們談?wù)撈稹逗蛉恕愤@個歌劇，伽里瑪說到，“我……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是看那些身形巨大的女人演出這部歌劇的，她們的化妝糟糕透了?！盵7]16伽里瑪在對宋麗玲的恭維與贊美中，將西方女性與東方女性的身體進(jìn)行一個“非此即彼”的對比，通過直接描寫西方女性“身材巨大”，暗示東方女性身材嬌小?！八鼈儯|方）總是與歐洲的同類物相對稱，然而卻處于絕對的劣勢?！盵11]92換言之，東方是什么，不是因為它本質(zhì)是什么，而是因為西方不是什么。宋麗玲的身體也處于這樣的西方/東方的二元對立中，她的身體通過與西方女性的對比被描述出來，因而，伽里瑪看見的宋麗玲的身形也不是她真正的樣子，而是對比出來的。

再次，宋麗玲的身體像是一條能指鏈，永遠(yuǎn)在滑動、漂移、循環(huán)，卻永遠(yuǎn)不可能指向一個“終極所指”——宋麗玲自己的身體。法國大使圖倫將宋麗玲比作“蓮花一樣的女人”[7]46，而對西方女子則是直接的身體描寫，如“面色蒼白的、大腿粗大的白種女人”[7]22。伽里瑪也同樣將身著黑色睡袍、優(yōu)雅的宋麗玲比作黃柳霜(Anna May Wong，第一位美籍華人好萊塢影星。)“她優(yōu)雅地穿著一件二十年代的黑色的睡袍，她站在門口?？雌饋砭拖顸S柳霜。”[7]27宋麗玲可以像“纖弱的蓮花”“像黃柳霜”，就是不能是她自己。后來，在法庭上，宋麗玲脫下假發(fā)，和服，而伽里瑪爬向假發(fā)、和服，嘴里喊著 “蝴蝶，蝴蝶”。由此可見，伽里瑪愛的是那個穿著和服、戴著假發(fā)的“蝴蝶夫人”，而不是宋麗玲本人。

東方主義的本質(zhì)特征是“他者想象”。宋麗玲的偽裝，伽里瑪?shù)幕孟牍餐瑯?gòu)建了這個“最完美的東方女人”?！皷|方人首先是東方人，其次才是具體的人?！盵10]294因而，伽里瑪忽視了宋麗玲這個“活生生的身體”，幻想并且迷戀上了一個在身體上并不存在的“完美女人”——宋麗玲。正如凱瑟琳所言，“宋麗玲創(chuàng)造了一個關(guān)于身體的謊言，而伽里瑪愛上的正是這個‘謊言’，而不是謊言之下宋麗玲真正的肉身。”[6]正是這個虛假的肉身為伽里瑪?shù)乃劳雎裣铝朔P。

二、“東方幻影”——命名一只東方“蝴蝶”

和宋麗玲的身體一起“消失的”還有她的名字。伽里瑪行使了西方對東方的“命名權(quán)”，將宋麗玲這個名字抹去，用其他代詞來指代她，或者甚至重新將其命名為“蝴蝶”。正如薩義德所言，在“白種人”和東方學(xué)的領(lǐng)域里，“只有白種人才可以論說東方，正如只有‘白種人’才可以命名有色人種或非白色人種一樣?！盵10]290

“名字”是人與人之間相互稱呼的語言符號，是個體被賦予的初始標(biāo)簽。它指向現(xiàn)實世界中某個以此命名的實體，從該“名字”使用者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中獲得自身的意義[11]。《白虎通·姓名》中也說，“人必有名，何？所以吐情、自紀(jì)、尊事人者也。”[12]所以，名字是承載了些許期盼并反映一定意識形態(tài)的指稱代號。因而，伽里瑪給宋麗玲命名為“蝴蝶”這一行為也代表了他對宋麗玲的期許，同時也反映了他的東方主義思想。

在伽里瑪與宋麗玲初相識時，宋麗玲自我介紹，說了自己的名字——宋麗玲。然而他忽視了這個名字，以“這個中國女歌唱家，這個不情愿的蝴蝶”[7]20來指代宋麗玲，而后向觀眾說話時，無數(shù)次用是“她”來指代宋麗玲，或者稱之為“這朵小花”。而后，當(dāng)他獲得晉升時，他叩開宋麗玲的門，唯一一次稱呼她為“宋小姐”，宋麗玲第一次擁有了姓氏，但是他/她也不是宋“小姐”，是宋“先生”。當(dāng)伽里瑪向宋麗玲求愛時，說的是“你是我的蝴蝶嗎？”[7]39而不是，“你愿意作我的愛人嗎？”伽里瑪在“命名”“馴服”宋麗玲時，還在裝模作樣地“征求”她的同意，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要求宋麗玲自己承認(rèn)是他的蝴蝶。仿佛在宋麗玲說出“我是你的蝴蝶”[7]40的時候，她也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新身份，而不是被迫擁有一個新名字。此后，伽里瑪開始稱呼宋麗玲為“我的小蝴蝶”“我可憐的小寶貝”“蝴蝶”。

“蝴蝶”是一個擁有多重意義的名字。首先，蝴蝶是一種象征性昆蟲，有時代表著美麗，有時代表著幸福易逝。[13]132有時象征著纖弱美麗的年輕女子。同時，“蝴蝶”是《蝴蝶夫人》里15 歲的日本藝伎的名稱，是美國軍官平克頓的日本妻子。平克頓將“喬喬桑（意思是，蝴蝶小姐）譯成英語，稱呼她為“蝴蝶(Butterfly)”，在一定程度上是將她重新命名了?！昂笔潜晃鞣饺酸斣卺樇馍系摹昂保巧衩?、軟弱、卑微、臣服于西方的所有東方女子的“名字”。伽里瑪也效仿了平克頓，命名宋麗玲為“蝴蝶”。被命名為“蝴蝶”的宋麗玲，在失去她名字的同時，也失去了獨(dú)立性，是一個必須依附于西方男子的柔弱女性，她被強(qiáng)行塑造成伽里瑪?shù)摹拔锲贰薄?/p>

宋麗玲，作為一個西方眼中的“他者”，男性眼中的“他者”，在她失去“身體”的同時，也失去了她的“名字”，無論怎樣，她都不是真正的自己。伽里瑪通過宋麗玲的“他者”身份——“東方女性”，建構(gòu)了自己“此者”身份——“西方男性”。 “完美女人”只是一個東方幻影，因此，他的愛情注定是“泡沫”，當(dāng)宋麗玲脫下和服做“宋先生”時，伽里瑪也認(rèn)識到“你（宋麗玲）向我展現(xiàn)了你真實的自我，而我所愛的就是謊言?！盵7]87而此時，伽里瑪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三、“鏡子中的蝴蝶夫人”——死于清醒

經(jīng)過法庭審判后，宋麗玲被遣送回國，伽里瑪則被關(guān)進(jìn)了法國巴黎的一個監(jiān)獄。他一夜一夜地獨(dú)自坐在牢房里，將他與宋麗玲的故事在腦海里一遍遍上演，“我總是搜尋一個新的結(jié)尾，一個可以使我重新獲得尊嚴(yán)的結(jié)局，在這個結(jié)局里，她終于回到了我的懷抱。”[7]4由此可見，脫下衣服后的宋麗玲并沒有使伽里瑪真正的幻滅、絕望，而是依然沉浸在他自己編織的“夢境”里。如果，伽里瑪沒有自殺，那么他的夢境就可以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然而，事實是，在最后一場里，他選擇了自殺，為什么？

是因為伽里瑪已經(jīng)清醒了，認(rèn)識到了宋麗玲只是被他的幻想“加工”后的宋麗玲，那個他愛著的東方女子，是他眼中的“他者”。而事實上，他才是宋麗玲眼中的“他者”，她/他一直以愛的名義“控制他”，讓他為中國提供美國在越南戰(zhàn)爭中的軍事情報。過度的幻想只是徒勞，“今天晚上，我認(rèn)識到我的尋找結(jié)束了。自始至終，我都在錯誤的地方尋找我所要的東西?！盵7]91。宋麗玲脫下假發(fā)與和服的時候，伽里瑪?shù)摹昂本鸵呀?jīng)死去了，所以幻想里再無“蝴蝶”。通過無數(shù)個夜晚的幻想，以及演繹歌劇《蝴蝶夫人》后，伽里瑪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是個“女人”，是“他者”?！肮_地，我還是繼續(xù)否認(rèn)宋麗玲是個男人……但是，獨(dú)自一人的時候，在我的牢房，我早已正視了事實。”[7]92伽里瑪說“關(guān)于東方，我有個幻影……女人們愿意為男人的愛犧牲她們自己。即使這個男人的愛完全沒有價值”，而他也說，“我的錯誤是簡單的和不容置疑的——我愛的那個男人是個無賴，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人。他只配在后面踢他一腳，而我卻給了他……我所有的愛?！盵7]91在這里，伽里瑪眼中的宋麗玲是個“既不英勇，也不勇敢”并且“試圖抓住一只蝴蝶”的“男人”，而伽里瑪則是那只被捉住的“蝴蝶”，是個被男人征服的“女人”。伽里瑪也通過鏡子意識到，“直到我在鏡子中看到，看到的只是……一個女人。”[7]92而后來他的自殺也效仿了蝴蝶夫人，一個為了愛人而付出所有一切的女人。蝴蝶夫人為平克頓放棄了她的宗教、人民、孩子，最后甚至是她的生命，非常符合“東方女人為西方男人放棄一切”的模式。

清醒之后的伽里瑪也意識到，自己與“蝴蝶夫人”喬喬桑是一樣的，他們都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他者”。喬喬桑是西方人眼中的“他者”，是東方的“蝴蝶夫人”，而自己是東方人眼中的“他者”，是西方的“蝴蝶夫人”。因此，在第三幕第3 場之后，他穿上了和服，化了妝，戴上了“蝴蝶”的假發(fā)，從一開始扮演的平克頓變成了“蝴蝶夫人”。說著喬喬桑的臺詞“死于忠貞比活著……帶著恥辱活著要好”[7]92，模仿著日本式的切腹自殺，以蝴蝶夫人的外形死去，以一個女人的形象死去。“我的名字叫瑞內(nèi)·伽里瑪——同樣作為蝴蝶夫人而廣為人知?！盵7]93正是這樣清醒的認(rèn)知讓他真正的絕望，進(jìn)而選擇肉體的死亡。

四、結(jié)語

一名法國外交官和一名中國京劇表演者相愛，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后，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愛人什么也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他的性別真相。乍一看來，荒唐可笑。但是在一個溝通僅涉及表面，偏見橫行的世界上，這個故事并不荒唐。伽里瑪固守著他的“西方神話”、“東方神話”、“男人的神話”、“女人的神話”，不僅忽視了宋麗玲“活生生的身體”，也忽視了她身體所處的歷史、文化背景，甚至把帶著自己意愿的名字強(qiáng)加于她的身上。愛情的破裂沒有讓他絕望自殺，而是在清醒的認(rèn)識到自己是“女人”也是“他者”時，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無論是《蝴蝶夫人》喬喬桑的自殺，還是《蝴蝶君》伽里瑪?shù)淖詺?，都證明了一個事實，將對方他者化，視對方等而下之，其結(jié)果只能是“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