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輝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孫犁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聞名文壇,具有清新、溫婉的獨異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其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優(yōu)美的女性形象,可以說是繼《紅樓夢》之后又一偉大女性群像創(chuàng)造。孫犁在從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一定數(shù)量的詩歌作品,只是由于小說家身份的原因,所以少有人關(guān)注。
孫犁的第一首新詩是發(fā)表在1934年4月26日《大公報》副刊《小公園》上的《我決定了》,這是他在北京失業(yè)、找不到出路的背景下寫的一首新詩。孫犁后來回憶:“我在朝陽大學(xué)同學(xué)處住幾天,又到中國大學(xué)同學(xué)處住幾天。后來,感到肚子有些餓,就寫了一首詩,投寄《大公報》的《小公園》副刊。內(nèi)容是:我要離開這個大城市,回到農(nóng)村去了,因為我看到:在這里,是一部分人正在輸血給另一部分人!”[1]170-171詩中主要呈現(xiàn)了城市的罪惡和人生的孤苦。
1938年七八月間,孫犁在深縣的冀中抗戰(zhàn)學(xué)院作教官,[2]2468月作《冀中抗戰(zhàn)學(xué)院校歌》。
1939年春,孫犁從冀中平原調(diào)至阜平山區(qū),在晉察冀邊區(qū)通訊社工作,辦公地址在阜平縣的一個大鎮(zhèn)城南莊。不久,又轉(zhuǎn)移到平陽鎮(zhèn)的三將臺,創(chuàng)作了《兒童團長》。10月7日在百花灣作《梨花灣的故事》,載北岳區(qū)邊區(qū)文救會編印的《邊區(qū)詩歌》,署名林冬蘋。12月10日在阜平東灣創(chuàng)作敘事詩《白洋淀之曲》,刊登晉察冀通訊社編印的《文藝通訊》?!丁捌咂摺碑嬍啊罚d1940年7月7日《抗敵報》。
1941年2月作《春耕曲》。
1943年春作敘事詩《大小麥?!?,載1943年1月31日《晉察冀日報》①《晉察冀日報》前身為1937年12月11日在阜平縣城創(chuàng)刊的《抗敵報》,1940年11月8日,《抗敵報》改名為《晉察冀日報》。。
1946年10月作《民兵參戰(zhàn)平漢線》,載 1946年10月20日《冀中導(dǎo)報》,署名土豹。
1946年11月作《比武從軍》,載《平原雜志》1946年第6期,署名紀普。
1946年11月20日作《翻身十二唱》,載1946年11月27日《冀中導(dǎo)報》,署名紀普錄。
1949年1月天津解放,1月17日中共天津市市委機關(guān)報《天津日報》創(chuàng)刊,孫犁任副刊科副科長。1949年1月舊年除夕作《山海關(guān)紅菱歌》,載1949年2月2日《天津日報》。
1950年5月作《小站國旗歌》,原載1950年5月30日《天津日報》,原有副題“‘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讀物”,署名少達。
1977年1月作《寄抗日時期一戰(zhàn)友》《悼念小川》,以《詩二首》(兩首詩的題目分別為《寄抗日時期一戰(zhàn)友》《懷念一位故去的戰(zhàn)友》,《懷念一位故去的戰(zhàn)友》即《悼念小川》一詩)為題,載《天津文藝》1978年4期。
1980年 10月22日下午作《海鷗》,載 1980年10月30日《天津日報》。
1980年 12月 10日下午作《燕雀篇》,載《滹沱河畔》1981年第 1期。
1980年12月29日作《猴戲——童年紀事》,載《新港》1981年第3期。
1981年1月28日于幻華室記《蝗蟲篇》,載《滹沱河畔》1981年第3期。
1981年5月9日作《生辰自述》,載《蓮花》1981年第4期。
1981年10月21日夜作《吊彭加木》,載1981年10月29日《天津日報》。
1982年2月6日下午作《柳絮篇》,載1982年2月18日《天津日報》。
1982年2月25日晨作《一朵小花》,載1982年2月25日《天津日報》。
1982年9月24日晨作《印象》。
1983年1月 19日上午作《靈魂的拯救》,載1983年3月12日《羊城晚報》。
1983年4月6日晨作《希望——七十自壽》。
1983年6月23日作《甲蟲》,載 1990年5月4日《羊城晚報》,署名蕓齋。
1983年11月3日作《窗口》①就筆者見到的資料,該詩的寫作時間存在分歧,2002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孫犁文集》續(xù)編第一卷中的寫作時間是1982年11月3日。2004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孫犁全集》第10卷中的寫作時間是1983年11月3日,時間上相差了一年。1991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孫犁新詩選》的寫作時間也是1983年11月3日。由此推斷應(yīng)該是2002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版的《孫犁文集》存在失誤。。
1984年4月 10日下午4時作《眼睛》,載《詩刊》1984年第7期。
1984年6月23日晚作《老樹》。
1986年1月1日作《作家之死》②《無為集·書衣文錄》中《集外集拾遺補編資料》題目下記有:“今日作小詩一首,題《作家之死》。天明時此題忽入腦海,不知何故。1986年1月1日。”(見孫犁著《無為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82頁。),1月15日抄,載《詩刊》1986年第5期,署名老荒。
1986年5月24日下午作《童年》,載《啄木鳥》1986年第6期。
1986年7月 19日下午補寫《海邊》(1976年 12月21日曾記一部分)。
1986年作《天使》。
就筆者閱讀所及,孫犁的新詩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情況大體如上所述。雖然孫犁的小說、散文中也有一些新詩的斷章,但由于詩體意識不強,本文暫不列入考察范圍。
孫犁單獨成冊的新詩集有四部。1951年4月知識書店出版了孫犁的第一部詩集《山海關(guān)紅菱歌》,收入《山海關(guān)紅菱歌》《小站國旗歌》《大小麥?!贰洞焊贰?964年4月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孫犁的第二部詩集《白洋淀之曲》,收入《兒童團長》《梨花灣的故事》《白洋淀之曲》《春耕曲》《大小麥粒》《山海關(guān)紅菱歌》《小站國旗歌》。1982年12月河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了孫犁的第三部詩集《孫犁詩選》,除了收入此前出版的兩部詩集的全部詩作之外,又收入了《翻身十二唱》《寄抗日時期一戰(zhàn)友》《悼念小川》《海鷗》《燕雀篇》《猴戲》《蝗蟲篇》《吊彭加木》《柳絮篇》《一朵小花》和文言詩《生辰自述》。除了《翻身十二唱》,新增加的詩篇都作于1977年以后。1991年1月,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孫犁的第四部詩集《孫犁新詩選》,收入《海鷗》《燕雀篇》《猴戲》《蝗蟲篇》《吊彭加木》《柳絮篇》《一朵小花》《窗口》《印象》《靈魂的拯救》《希望》《眼睛》《老樹》《作家之死》《童年》《天使》《海邊》。值得注意的是,2004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孫犁全集》將《悼念小川》放入第五卷的散文《伙伴的回憶》中,不再單獨成篇。
就筆者所見,關(guān)于孫犁新詩的研究文章,有《芳草》1981年第6期上發(fā)表的冉淮舟《海鷗》,該文聯(lián)系孫犁的散文《黃鸝》一文對《海鷗》一詩進行了解讀。曼晴為《孫犁詩選》寫的序算是對孫犁新詩的簡短點評,他指出,孫犁的新詩“語言雋永,感情真摯”,“有些散文化,有時不押韻”,“孫犁還善于比、興方法”,有些詩“用以物寓意的方法,引起讀者很多聯(lián)想,有些地方可說達到了驚心動魄的地步”。[3]1-22012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滕云的《孫犁十四章》,對孫犁的文學(xué)做了全方面的系統(tǒng)研究,其中第七章《詩歌孫犁》對孫犁的詩歌(包括新詩和舊體詩)進行了全面梳理。
孫犁的新詩創(chuàng)作大體上可以以1977年分界,分為前期和后期。前期詩歌創(chuàng)作重宣傳,語言上口語化、大眾化,通俗易懂,是滕云所說的“抗戰(zhàn)詩人”;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重自我心靈的開掘,有歷史反思的向度??梢哉f,孫犁新詩所呈現(xiàn)的抒情主體,前期是時代的歌唱者,后期則變成了歷史的反思者。
前期孫犁新詩的口語化、大眾化特色與寫作題材有莫大關(guān)系,這一時期多是抗戰(zhàn)題材,涉及兒童抗戰(zhàn)、婦女抗戰(zhàn)、農(nóng)耕、糧食等方面。敘事詩《兒童團長》寫的就是兒童抗戰(zhàn),全詩21節(jié)。整首詩通過細微的語言描寫和心理描寫,刻畫出了一個活潑、單純而又“復(fù)雜”的兒童團長小金子,在小金子身上交織著心理矛盾與責(zé)任感、膽怯與勇敢。小金子對自己的工作負責(zé)任,從話語到行動都模仿大人,帶著那個時代抗戰(zhàn)的光榮感和尊嚴感。他關(guān)心小拐五,根據(jù)小拐五的實際情況分派工作,提醒他帶好衣服,查崗時既擔(dān)心小拐五溜走,又擔(dān)心他“滑到山澗”,兩人見面則互相關(guān)心,熱切地談?wù)摦?dāng)時當(dāng)?shù)氐目箲?zhàn)局勢。通過小拐五的所見、所聞、所說,寫出了那個時代人們的堅強和抗戰(zhàn)的艱苦。這首詩讓戰(zhàn)時的人們感到一種堅實和愉悅。技法上非常簡潔,以白描和對話為主,貼著人物的心理敘述,加上簡潔的敘事話語,讓整首詩呈現(xiàn)出素描畫的別致。小孩說大人話的敘述語調(diào),使人們?nèi)缤姷搅四莻€時代兩個鮮活的抗日少年。
敘事詩《梨花灣的故事》寫的則是婦女抗戰(zhàn),該詩語言上更加平實、生活化,是一種來自生活的鮮活語言,有濃重的口語色彩,如“梨花開,杏花放,/一片好風(fēng)光”,還帶有明顯的說唱色彩。只是在生活話語與文人話語的夾纏中,語言表達上不夠明麗,缺少詩的凝煉,更像是詩樣的散文。詩中的敘事帶有很大的傾向性,有對抗戰(zhàn)破壞分子的憤怒。詩中王蘭這一單純的女性形象非常明亮,寫出了婦女的覺悟,是一個敢愛敢恨的爽快女人。與《梨花灣的故事》同年創(chuàng)作的敘事詩《白洋淀之曲》組織緊密,語言流暢,巧妙地插入民歌,敘事上采用插敘的手法,有電影的畫面感和鏡頭感。詩中“黑潤”“貪饞”等詞用得十分巧妙,比喻的使用比較生活化,如:“她恨不能象水鳥一樣,/一刻就飛到水生那里”,“想念象一團亂絲,/在她心里攪”。
一個年歲最大的走出,
開始向墳?zāi)垢嬖V;
聲音像冰塊炸裂,
他要喚醒那死者。
——《白洋淀之曲》
這樣的句子有一種古希臘悲劇歌隊長出場的悲壯意味。由于帶有抗日宣傳和反映生活的目的,詩的悲壯意味顯得不足。這一方面是因為故事本身的情感張力不夠,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孫犁過于在乎抒情,抒情的感性因素阻礙了理性升華,所以,同樣是寫戰(zhàn)爭,這里便沒有奧登面對戰(zhàn)爭時的歷史感和開闊感,生活的或然性壓倒了必然性。因此整首詩感情過于直露,不夠含蘊。但值得注意的是,《白洋淀之曲》中菱姑的形象可能已經(jīng)蘊含了孫犁后來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女性群像。
寫農(nóng)耕題材的《春耕曲》是孫犁詩歌創(chuàng)作里少有的一首注重韻律的詩,與其說這是一首詩,不如說是一首歌曲?!洞笮←溋!酚脩蛑o的語氣讓兩個麥粒對話,展示了敵我斗爭和軍民魚水情,藝術(shù)上沒有太大特色?!渡胶jP(guān)紅菱歌》和《小站國旗歌》都帶有明顯的說唱痕跡,詩中洋溢著熱烈的情緒,有明顯的時代氣息,其中又融入了孫犁所熟悉的河北梆子、地方戲、大鼓書等民間藝術(shù)形式。在《白洋淀之曲》后記中,孫犁寫道:“抗日戰(zhàn)爭勝利,從延安回到冀北,在農(nóng)村工作,熱衷于民間的說唱形式,寫了一個時期的大鼓詞,還寫了梆子戲,所以在進城以后所寫的這兩首詩中,就很明顯地帶有一種說唱的味道?!盵4]358
孫犁對這一時期的新詩創(chuàng)作有自己的認識:“我認為詩應(yīng)該有一種力量:號召的力量,感動的力量,啟發(fā)的力量,或是陶冶的力量?!薄拔以趪L試了一些時候之后,就沒有再寫過詩?,F(xiàn)在保存下來,收在這本集子里的七首,也只能說是分行的散文、詩形式的記事,它是缺乏上面提到的那四種力量的。”[4]357這應(yīng)該是孫犁的真誠自白,不全是自謙之辭。在抗戰(zhàn)那一段特殊歷史時期,由于紙張、墨水短缺,雜志篇幅小,戰(zhàn)斗緊張,新詩抄寫方便,構(gòu)思又比較節(jié)省精力和時間,加之孫犁的記者身份和此一時期“寫詩的興趣比較大”,他便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新詩。這些詩可以說是孫犁小說、散文外的另一種抒情,只是沒有產(chǎn)生如孫犁小說、散文的影響,只能說是時代歌聲中的一支微弱的歌。需要注意的是,五四以來,知識分子有了贖罪意識和革命道德感,由于民族、國家面臨的嚴峻形勢,革命道德感天然地具有一種壓倒人性的威勢,使知識分子很容易在革命話語中迷失自我。但是孫犁恰恰相反,他的文學(xué)話語某種程度上正是非革命話語,至少是在排斥中國當(dāng)時的革命話語,更多地保持了民間的素樸話語和平常心的語氣,從語調(diào)里給人一種平實的感覺。這一方面是作者話語的問題,另一方面則來自作者的思維方式。孫犁不注重宏大話語和宏大敘事,而是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人與人的關(guān)系和人心的微妙變化,通過平易的話語將他們描寫出來,既不直接表露自己的情感,也不刻意增加話語的情感濃度。在情感表達上是溫潤的,既不激烈,也不造作。小說、散文是如此,新詩也是如此。這可以說是一種個性化的人道主義,這一傾向在后期詩歌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
孫犁新詩創(chuàng)作前期語言過于口語化,帶有明顯的宣傳色調(diào),沒有小說、散文的優(yōu)美筆致?;蛟S是隔著許久的歲月,現(xiàn)代人恐怕已經(jīng)無法完全理解那個時代的感情。
隨著個性化人道主義的深化,經(jīng)歷了歷史曲折和心靈焦灼的孫犁,后期新詩有了顯著變化。正如孫犁自己所說:“古人說:‘詩言志’。就是說,詩中要有自己的東西。這包括詩人的‘志’,即思想或見解;詩人的遭際,即自己的興衰成??;詩人的感情,即喜怒哀樂;詩人的閱歷,即所見所聞?!盵1]263孫犁后期新詩創(chuàng)作一改之前的詩風(fēng),繼承了古典詩歌“詩言志”的傳統(tǒng),詩作不僅充滿了歷史感,而且?guī)в袣v史隱喻的特點。這與孫犁新中國成立后的歷史感受和體驗有密切關(guān)系。發(fā)表在1949年第6期《文藝勞動》上的小說《鐘》中,有這樣的描寫:“這是在民族的心靈里交流著,生長和壯大的一種正氣,一種節(jié)烈感,一種對靈魂的約束力量。”[5]61某種程度上,這是孫犁在那一段歷史時期感受到的一種普遍的心靈狀況,其實也是其心靈的自畫像。所以,待到1976年之后,當(dāng)孫犁回憶新中國成立以后那段特殊歷史時期時,其心靈體驗就分外的驚心動魄,情感也由熱烈一變而為酷烈,小說《女相士》中有這樣描寫心靈體驗的句子:“那時‘四人幫’白色恐怖,空襲而來,我像突然掉在深淵里,心里大惑不解”,“十年動亂,較之八年抗戰(zhàn),人心之浮動不安,彷徨無主,為之更甚矣”。[5]61這雖然是小說家之言,實則是歷史心靈的實錄。寫于1980年的詩《燕雀篇》就有分明的玩味:
這是在鄉(xiāng)下
當(dāng)我進了這個大城市
有一年春天去游開洼
那里燕子真多啊
簡直是鋪天蓋地
有人在大洼里
支架上很長很長的網(wǎng)
網(wǎng)下面繃著幾只燕子
成群的燕見它們受難
就撲了下來
網(wǎng)一落,就捉住幾百只
拍打死放在麻袋里
——《燕雀篇》
經(jīng)歷過那段特殊歷史時期的人,大概可以感受到其中歷史、人性的陰暗和心靈難以言喻的灼痛。這也是燕子的遭遇:被人拍打死,被人燒烤。孫犁曾說:“在這種非常年月,文人的生命,不如一只螻蟻,更談不上魚雁的友情?!盵6]110他自己則“常??嘤谝环N夢境:或與敵人遭遇,或與惡人相值?;蛟谏铰飞媳寂?,或在地道中委蛇?;蛘翠銕蛳菽酀?。有時飄于無邊苦海,有時墜于萬丈深淵”[6]145。與其(“人們都會對它們友好/這是燕子的一種幻覺”)形成對比的是麻雀的快活:
事情平息了
麻雀又飛了出來,飛了回來
仍舊唧唧啾啾
滿檐滿樹
食麥啄谷
燕子和麻雀的境遇形成了強烈對比。這首詩也顯示孫犁新詩前后期的鮮明差別,前期詩作是一種精神愉悅的創(chuàng)作,后期則是一種身心煎熬的創(chuàng)作;前期可說是溫潤細雨,后期則是雷霆閃電。
作于同一年的《海鷗》,不但有對歷史、人生的隱喻,更包含了孫犁的一種人格追求。
我第一次見到海鷗,
便以為這是一種神鳥。
它的潔白的羽翼,
翱翔在海洋的波濤之上,
回旋在太空的云霧之中。
它不食人間煙火之物,
從不飛近紅塵鬧市的上空。
它對人世,好象一無所知,一無所求,當(dāng)然也一無所有。
它對于人,缺乏警惕,不知逃避,
也沒有人恫嚇它,投擲它,驅(qū)逐它,
或在它的身上引起貪欲。
我曾見到有人平白無故地射殺了一只海鷗,
這種人只能看作是禽獸之余。
——《海鷗》
孫犁確實曾經(jīng)看到過“有人平白無故地射殺了一只海鷗”。1958年,孫犁到青島養(yǎng)病,“有一次,在東海岸的長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為了討取身邊女朋友的一笑,就開槍射死了一只回翔在天空的海鷗。一群海鷗受驚遠飏 ,被射死的海鷗落在海面上,被怒濤拍擊漂卷。勝利品無法取到,那位女人請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帶培養(yǎng)工人幫助打撈,工人們憤怒地掉頭劃船而去。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5]215-216。自此,“海鷗”意象在孫犁心中揮之不去。1976年1月21日,在《耕堂書衣文錄》的《寒夜叢談》題目下,孫犁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去年此時,一小鳥撲入室內(nèi),方思永伴,又受驚一逝不返。余在青島時,佇立海濱,見海鷗忽下浴于海水,忽上隱于云端,其赴如戀,其決如割。癡心相系,情思為斷。小鐘滴嗒,永志此緣?!盵7]70據(jù)孫犁女兒回憶,孫犁“身邊老有一個小馬蹄表”[8]54。當(dāng)然,這里可能還有孫犁戀情的隱喻,因為詩中出現(xiàn)了“同居的人”“一個少女”?!巴拥娜恕睉?yīng)該是指孫犁的第二任“妻子”張保真①孫犁和張保真兩人一起生活,但并未正式登記。。孫犁在青島時也曾發(fā)生過短暫的戀情。②關(guān)于孫犁的幾段情緣可以參看滕云的《孫犁十四章》第四章第二節(jié)愛情小令,文中對孫犁的幾段戀情有詳細勾勒?!昂zt”也顯然有詩人人格象征的意味。海鷗、馬蹄表與“我”構(gòu)成了三位一體的關(guān)系。在“陰晴不定,風(fēng)雨不止,/我的處境很是艱難”的歲月里,“我”面對著那塊被摔壞了的“馬蹄表”對“海鷗”的發(fā)問,尤其令人驚心動魄:
我問道:
海鷗,
從外表看,
你是如此嬌嫩,
像春花秋月,
霓裳羽衣。
但你并非候鳥,
不在寒暑之間趨避。
你為什么從來不避風(fēng)雨,
而能與風(fēng)雨相狎,相習(xí)?
你害怕當(dāng)空懸掛的烈日嗎?
你棲息在大海遠處的巖石上,
你聽?wèi)T了波濤洶涌的聲音,
這就是大海生命的節(jié)奏嗎?
大海曾否有過嘆息?
它有什么愛憎嗎,有什么遺憾嗎?
小表不能回答。
它的創(chuàng)傷并沒有得到醫(yī)治,
而斗室之中并沒有真正的海鷗。
——《海鷗》
這是面對“創(chuàng)傷”的靈魂在“斗室”內(nèi)的自我拷問,“斗室之中”真的沒有“海鷗”嗎?在第四節(jié)里,詩人給出了回答:“你說是沖擊也好,愛撫也好,親吻也好,告別也好,/海水存在,巖石就存在?!迸c前期詩作相比較,這里的孫犁是一個往心靈深處挖掘的詩人,他將自己放在人生、歷史的創(chuàng)傷中,不斷地揭開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讓靈魂在拷問中戰(zhàn)栗。在蒼茫的天空下,在洶涌的大海里,怎樣的靈魂才能經(jīng)受住歷史的拷問和自我的拷問。
前期合唱中的聲音,已經(jīng)變成了后期個人心靈的探幽?!兑欢湫』ā贰独蠘洹房梢哉f是心靈的自我鏡像。
我有一朵小花
它不是種在地上
也不是栽在盆里
它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生根在我的心里
——《一朵小花》
《柳絮篇》《印象》《靈魂的拯救》《天使》等詩篇則塑造了不同于小說、散文里的女性形象,表面看寫的是女性的豐富性,實質(zhì)上寫的是人性的豐富性?!拔?,曾經(jīng)對祖國的婦女/作過嘔心瀝血的歌唱”(《靈魂的拯救》),但是,在那段特殊歷史時期:
直到一九六六年
我跌入了地獄
佛教的地獄
但丁的地獄
都沒有我跌進的地獄可怕
我遇到的鬼怪
都是人間的流亡、混混兒、小癟三
——《靈魂的拯救》
“她們?nèi)枇R我,抄我的家/投擲磚瓦/在我身上吐唾沫/她們的臉型神態(tài)都變了”(《靈魂的拯救》)?!叭说拿\/只能聽命于一紙社論/聽命于一個人的一句話”(《靈魂的拯救》)?!斑@種東西太多了,它們排擠、壓抑,直至銷毀我頭腦中固有的,真善美的思想和感情?!盵5]253這里有對曾經(jīng)追求、信仰的美的拷問。孫犁的小說、散文一直描寫、贊美的優(yōu)美女性形象被現(xiàn)實所破碎,但是孫犁并未因此喪失“靈魂拯救”的信念。這是個古老的話題,也是現(xiàn)代中國人不得不面對的精神困境。孫犁心中留存著美的記憶和信念,他還保存著抗戰(zhàn)時“少女的印象”,“最難忘的戰(zhàn)斗景象/她的睡眠/是其中最鮮明的一張”(《印象》))。在做“牛鬼蛇神”時,“在小小的西窗下/她兀立不語/容光招人/芬芳四溢”,“我記得非常清晰/是這位善良的姑娘/才從絕望和危難中/拯救出我沉落了的靈魂”(《靈魂到拯救》)。女性美在孫犁的文學(xué)世界已經(jīng)上升到了類似宗教信仰的地步,“最后成為我心中天使的/就是姑娘你/你是當(dāng)前美和善的化身/我生活中的陽光雨露”(《天使》)。
顯然,歷史不是單純、美好的主觀愿望所能左右的?!蹲骷抑馈烦錆M了荒謬感和反諷的意味,曾經(jīng)打死“作家”的造反派竟然鼓勵自己的兒女去買作家文集,既寫出了作家處境的悲哀,也寫出了人性的荒謬,以及中國語境中的人們善于淡忘,沒有贖罪意識,看不到自己的罪惡:
作家并不曾
修正歷史
是歷史不斷地
修正自己
——《作家之死》
在經(jīng)歷重大歷史事件之后,人們的心靈應(yīng)該得到升華,然而,應(yīng)然不是必然,歷史發(fā)生了變軌,人們只是由政治人變成了經(jīng)濟人,唯獨那個心靈深處的隱秘被人們遮蔽起來。罪惡走向了更隱秘處,罪惡感也變成了意識中難以尋得的星光。人性被“歷史”抽象和懸置。
于是,隱喻書寫就成了詩人寫作的必然?!洞翱凇分小巴ピ骸薄按笥^園”等意象隱含了個人命運和古老民族的命運,是個人命運和歷史的見證,也是與過去的幽暗生命的對話。孫犁的新詩挖掘了歷史的暗河,有令人震驚的地方。一個親歷者從體驗中超拔出一種見證的勇氣,挖掘出政治、歷史的日常,人性的糾纏、焦灼交織在一起,穿透歷史的幽暗而散發(fā)著人性的暖光。只是孫犁的悲劇意識不夠強烈,他的心中總是蘊藏著希望,所以無法從歷史中提取出時間的力量和悲劇性言說。這與孫犁的性格和文藝觀有莫大的關(guān)系。一方面,孫犁自謂:“我寫東西,是謹小慎微的,我的膽子不是那么大。我寫文章是兢兢業(yè)業(yè)的,怕犯錯誤?!盵9]95孫犁的“謹小慎微”既是歷次文藝運動造成的,也是“承襲了傳統(tǒng)的儒風(fēng),謹小慎微,謙以自牧”[10]64的心性使然。另一方面,雖然1980年孫犁就已經(jīng)在文章中公開提倡人道主義,但是孫犁的人道主義意在“表達他的理想”“提高或純凈”,要有“一種有宏大節(jié)奏的向上力量”,主要表現(xiàn)真善美?!翱吹秸嫔泼赖臉O致,我寫了一些作品??吹叫皭旱臉O致,我不愿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墒俏也辉敢馊戇@些東西,我也不愿意回憶它?!盵9]89他甚至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人性惡的人道主義表現(xiàn)為一種不健康的形式,是“病態(tài)”的。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孫犁文學(xué)豐富性和深刻性的缺失,也使孫犁失去了成為“真正的中國肖洛霍夫”[10]73的可能。所以,在孫犁的新詩中,宏大的歷史視野一閃而逝,更多的是對細密情感、語言的敏感和推敲。
此外,《猴戲》《蝗蟲篇》的語言內(nèi)斂、節(jié)制,這也是孫犁后期詩歌的一個整體特征。此時,孫犁新詩已經(jīng)走出了時代抒情,進入了個體的自我抒寫:“詩言志”。這些語言顯然是經(jīng)過心靈錘煉的,“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把你的語言放在紙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煉它們”[11]108。
孫犁曾說:“自從一九七六年,我開始能表達一點真實的情感的時候,我卻非常懷念這些年死去的伙伴,想寫一點什么來紀念我們過去那一段難得再有的戰(zhàn)斗生活。這種感情,強烈而迫切,慨嘆而戚愴。”[1]147-148在“沉默”了20年后,當(dāng)再回憶昔日伙伴的時候,孫犁的感情變得更加濃烈,也就是他自謂的“強烈而迫切,慨嘆而戚愴”,此言不虛。在1978年結(jié)集的散文集《晚華集》中,就有懷念沙可夫、邵子南、遠千里、何其芳、馬達、侯金鏡、郭小川等的散文。這大概也算孫犁對時代的見證吧?!拔宜鶎懙模皇菓?zhàn)友留給我的簡單印象。我用自己的誠實的感情和想法,來紀念他們?!盵1]150呈現(xiàn)為詩的則有《悼念小川》。
1976年10月18日,郭小川服食安眠藥(郭小川有長期服食安眠藥的習(xí)慣)后在睡眠中不幸因煙霧窒息而亡。過了不到三個月,孫犁在1977年1月寫成散文《伙伴的回憶·憶郭小川》,文末附悼念郭小川的詩。該詩以《懷念一位故去的戰(zhàn)友》為題載《天津文藝》1978年第4期,并將句首“啊,小川”一句刪除。后又以《悼念小川》為題收入1982年河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孫犁詩選》,該詩可以看作是散文《憶郭小川》的升華。孫犁通過散文敘事的方式敘述了自己與郭小川的交往以及對郭小川的印象和評價,通過詩歌的形式抒發(fā)了自己的哀思和對郭小川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人格的肯定和贊美。孫犁肯定郭小川詩歌的真誠、真實,“像大大小小的星斗,/展布在永恒的夜空”,注重語言的錘煉,“你的詩都用自己的鐵錘,/在自己的鐵砧上錘煉而成”。詩中對郭小川詩歌創(chuàng)作的肯定與孫犁對語言的要求相一致,孫犁曾在《文藝學(xué)習(xí)》中說過:“從事寫作的人,應(yīng)當(dāng)象追求真理一樣去追求語言,應(yīng)當(dāng)把語言大量貯積起來。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把你的語言放在紙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煉它們?!盵11]107-108也只有這樣的語言、這樣的詩,才能創(chuàng)造出“泉水嗚咽,小河潺潺,大江洶涌”的品質(zhì)。詩的最后一句既是對郭小川詩歌創(chuàng)作的肯定,又寫出了詩人去世對孫犁心靈造成的影響。這首詩完美地詮釋了孫犁對郭小川詩歌的認識:“寫得平易通俗,深入淺出,毫不勉強,力求自然,也是一代詩風(fēng)所罕見的?!盵1]93
如果說《悼念小川》是一曲平實的哀思,那么《吊彭加木》則是一首悲憤的生命禮贊。1980年6月17日,帶領(lǐng)綜合考察隊在新疆羅布泊考察的科學(xué)家彭加木,留下了一張紙條“我往東去找水井。彭。六月十七日十時三十”,便孤身一人冒著50℃的高溫去找水,最終不知所終。之后,外界謠言四起。雖然“我和你素不相識”,但是孫犁被科學(xué)家彭加木追求真理的獻身精神所打動,所以“你的失事/卻引起我長久的悵觸悲痛”。孫犁將彭加木比作唐玄奘,是“閃爍著繁星/其中最明亮的一顆”,“流言蜚語的風(fēng)沙”“不及一粒真正的沙土”。
人們常說
生命是最可寶貴的
但生命是多么嬌嫩
多么富于局限性
而又多么災(zāi)難重重
它可以死于水火
也可以死于干渴和嚴寒
甚至可以死于謠言、事變、意外和疏忽
但生命又是頑強的
它可以戰(zhàn)勝一切襲來的威脅
而堅定和信心是它的后盾
——《吊彭加木》
孫犁將新中國成立后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驗融入了對彭加木的贊歌里,有對人性惡的憤怒,也有對人性善的吟詠。某種程度上,孫犁恰恰從彭加木的經(jīng)歷中看到了人性的尊嚴,人對真理的追求就是善,在這一過程中呈現(xiàn)的精神就是美,所以,“你的生命也是永恒的/你是一顆不滅的星”。兩首悼念詩各有特色,前者更加含蘊,后者則較直露,語言的散文化比較強。
詩與小說、散文到底不同,詩的語言要求高度凝煉、準確。小說、散文的語言易從生活中提煉,但是再進一步提煉成詩的語言,就不僅僅是語言的問題,還有句式、語調(diào)、節(jié)奏、詞語的錘煉以及詩的體式等問題。所以,小說、散文雖然可以寫得像詩一般,語言閃現(xiàn)著詩的光彩,但那到底是小說、散文的語言,還不是詩的語言,還不是詩。詩的語言有另一種要求和精度。談到語言問題,孫犁曾經(jīng)說過:“我的語言,象吸吮乳汁一樣,最早得自母親。母親的語言,對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母親的故去,我的語言的乳汁,幾乎漸絕。其次是我童年結(jié)發(fā)的妻子,她的語言,是我的第二個語言源泉。”[6]184孫犁的語言主要來自他所說的日??谡Z,除此之外則是新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和西方的翻譯文學(xué)。梁斌早就指出,孫犁的語言“是在古典文學(xué)和新文學(xué)語言的基礎(chǔ)上吸收了廣大群眾的語言,而且提煉加工得很巧妙,不著痕跡。他的文學(xué)語言的特點是便于抒情”[12],孫犁的語言在詩的向度上缺乏一個語言進一步提煉的過程。另一方面,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使其思維方式更傾向于一種小說話語的營造。從根本上說,小說和散文語言的區(qū)別是不分明的。某種程度上,孫犁的小說和散文幾乎是一副筆墨。如果把敘事者都改為第一人稱,人們就很難區(qū)分開孫犁的小說和散文。寫于1965年9月的散文《烈士陵園》,可以說是詩與散文的一種分途,該篇散文以詩開始,又以詩結(jié)束,中間是散文。孫犁在文中說:“本來是要寫一首詩,來獻給陵園的。激動了的情感忍受不了韻腳的限制和束縛,還是改寫散文吧?!盵1]228載《德育月刊》1930年第2卷第10期的散文《棄兒》也是以詩的形式結(jié)尾,結(jié)尾非常直白:“使那可愛的有希望的嫩芽任意生長,/在這黑暗的世界上,/多開幾朵光明的花!”
孫犁的新詩創(chuàng)作生涯跨度長,真正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對比較短,花費的精力也比較少,在詩藝的探索上不夠深入,應(yīng)該說他一直在走新詩大眾化的道路。在抗戰(zhàn)嚴峻形勢下,面對的讀者主要是識字不多的戰(zhàn)士和農(nóng)民,目的是抗日宣傳,從題材和形式上就限定了創(chuàng)作。抒情須與敘事結(jié)合,并且有一種樂觀高揚的調(diào)子,因此,在前期新詩創(chuàng)作中,詩人將自己的聲音融化在時代的呼號中,語言口語化,形式散文化,抒情直露,注重大眾口感。在新中國成立后特殊的歷史時期,作為一個詩人,孫犁沒有放聲歌唱的頌歌創(chuàng)作,也沒有“大躍進”民歌的創(chuàng)作,個我沒有被時代的“大我”淹沒,文學(xué)性沒有被政治性湮滅,有一種個人的文學(xué)堅守?;蛟S孫犁的身病體弱正是其文學(xué)在緊張政治局勢中的一副隱身衣。后期孫犁新詩從時代歌聲中分離出來,走上了個人化之路,有了思想的深度。就像他晚年的“耕堂劫后十種”一樣,“將歷史與現(xiàn)實融會一體,互滲互透,既以歷史的經(jīng)驗開啟和生發(fā)了對現(xiàn)實人生的體悟,又以現(xiàn)實人生的教訓(xùn)豐富和深化了對歷史的認知”[8]10。伴隨著對歷史的反思,孫犁將前期隱含在小說、散文里的個我的聲音進行一種生活細化,他沒有再一次融入歷史的宏大敘事中,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那些隱藏的歷史黑暗時刻和罪惡場景,將歷史進行生活化處理,通過生活的重新發(fā)現(xiàn),甚至回到童年的記憶里,將自己的反思具體化,從而具有個我的深度。孫犁的新詩雖然沒有在中國新詩史上產(chǎn)生重大意義,但足以成為一個時代里的一種聲音,尤其是后期新詩。孫犁曾說:“我的一生,殘破印象太多了,殘破意識太濃了。大的如九一八以后的國土山河殘破,戰(zhàn)爭年代的城市村莊的殘破。‘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殘破,道德殘破。個人的故園殘破,親情殘破,愛情殘破……我想忘記一切?!盵13]28-29某種程度上,孫犁的新詩也是殘破的歌聲,只是不應(yīng)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