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輩》：荒誕主義與現(xiàn)實的錯位與和解

□ 李月波

電影《無名之輩》采用多線敘事結構，使用平行蒙太奇的剪輯手法，將保安馬先勇的尋槍之路、劫匪胡廣生與李海根的烏龍搶劫與逃亡、房地產(chǎn)商高明和情婦的跑路與回歸、高中生高翔和馬依依的青春線這四條故事線在同一時空中交錯穿插。每個人物都是各自故事中的主角，每一個故事都相對獨立，每條故事線各自獨立又潛移默化產(chǎn)生著照應、對立、遞進的關系，最終在故事的結尾支撐起同一個主題：小人物的尊嚴守護。

一、現(xiàn)實的殘酷與生存的荒誕

有學者總結現(xiàn)實的荒誕化喜劇特點包括三個方面：1.現(xiàn)實化的時空環(huán)境，荒誕喜劇電影的時空環(huán)境設置是以現(xiàn)實世界為基礎，因而顯得更有現(xiàn)實性，由現(xiàn)實性產(chǎn)生電影的真實感；2.荒誕感的故事邏輯，與現(xiàn)實化的時空環(huán)境不同，這類喜劇電影的故事邏輯主線通常是荒誕的，具有強烈的“假定性”；3.人物性格發(fā)展的不確定性以及主題的曖昧性和多義性，荒誕喜劇電影中的人物性格發(fā)展往往具有不確定性。

在《無名之輩》中，主要故事線一是胡廣生和李海根二人有著“完美”的搶劫計劃，甚至準備好了摩托車、頭盔、槍等道具，還精心地進行了偽裝，卻在搶劫過程中失誤連連。先是因為銀行有保安而將目標轉移到隔壁手機店，卻沒砸開手機店展示柜。開槍脅迫店員打開展示柜后，卻稀里糊涂地搶走了一堆手機模型。最后在逃跑時，因為駕駛問題把摩托車開到了樹上。這一系列荒謬的行為在現(xiàn)實化的生活場景中看起來幽默搞笑，實則給影片帶來一種荒誕的凄涼無助之感。主要故事線二是馬先勇給破產(chǎn)的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做保安，只為要回自己買房的錢；他竭力制止來公司暴力討債的債主，卻在警察來的一瞬間倒地，騙取醫(yī)藥費；他借錢買水果送給老師，只是為了讓女兒的學費晚交幾天；他不斷地冒充警察，尋找丟失的槍支。這些片段化的故事連接在一起，前后呼應，配合主人公荒誕的解決方式，讓本來平常的事情變得富有戲劇性，增添了荒誕感，而且每一個小故事的沖突所產(chǎn)生的情感，又增加了很多現(xiàn)實意義?，F(xiàn)實的殘酷、行為的荒謬、形象的幽默和邏輯的混亂，共同構筑了這部電影荒誕的基礎。

二、現(xiàn)實與荒誕中錯位的眾生相

在荒誕戲劇中，為達到荒誕的效果，除了設計荒誕的劇情以外，還會設計荒誕的人物角色來加深整部劇的喜劇效果。那些荒誕的人物角色多數(shù)都是通過錯位的反差來體現(xiàn)荒誕。例如會有身份錯位、認知錯位、人物關系錯位、現(xiàn)實與理想的錯位等，體現(xiàn)出人物的荒誕，最終揭示人生悲慘荒誕的底色。

《無名之輩》選取的角色都是社會現(xiàn)實里的普通人。影片采用推理的情節(jié)結構和平行蒙太奇的剪輯方法來展現(xiàn)這些小人物無所事事的生活狀況和毫無意義的生活方式。片中的第一條主線是兩個來自農(nóng)村的年輕人假裝“悍匪”搶銀行，卻因為膽小而搶了隔壁的手機店，在一系列慌亂的操作后，他們還妄圖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做著自己英雄情結的美夢，卻在新聞中得知了搶的是模型手機的殘酷現(xiàn)實。他們自以為是地做著他們認為正確且有意義的行動，卻換來現(xiàn)實世界大眾無情的嘲笑，這種邏輯上的荒誕屬于自我認知錯位。兩個進城的小人物想要通過搶劫改變生活，擁有財產(chǎn)融入城市過上城市人的幸福生活，他們的身份與精神追求形成對比和反差，這便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錯位表現(xiàn)。他們將自己的身心化成了兩個標準，用不切實際的天馬行空去面對和反抗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

另一個主線的主角馬先勇是個落魄的保安，平日油腔滑調，愛占小便宜。作為貧窮懦弱的父親，當送給老師的水果撒了一地，又被女兒踩碎，讓他的尊嚴跌入谷底。之后被老板的兒子一拳揮過并罵“死保安”。他在所謂的“大人物”面前是沒有尊嚴的，這促使他想要立功恢復協(xié)警身份的夢想。被以前的警察同事提起，對他的評價多是沒文化，悲哀可憐。在追查槍支的過程中，他自稱警察，又在陌生人面前扮演著高傲。人物性格與社會環(huán)境的不融合，讓馬先勇對自己的身份定位產(chǎn)生偏差。種種戲劇化的故事與受挫的困境所產(chǎn)生的“撞板”效應不斷發(fā)酵，增強了人物對身份錯誤認知后的荒誕感。因此，這種荒誕感渲染下的喜劇效果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悲劇的意味。

同樣，《無名之輩》里的馬嘉旗，因為哥哥馬先勇的錯誤變成了一個全身癱瘓的殘疾人，讓她跌入了一個沒有希望和光明的世界。沒有了行動能力，生活也不能自理，種種瑣事，不斷摧毀著她的意志，讓她對世界和未來不再抱有任何一點希望，她的生活成了一種無期的虛無。但就是這樣一個沒有希望、動彈不得的癱瘓女人卻毒舌、彪悍，將劫匪玩弄于股掌之間。面對兇神惡煞的劫匪因為上藥痛得齜牙咧嘴，馬嘉旗表情里的不屑和言語上的輕蔑為觀眾貢獻了最大的笑料。這種強烈的人物性格與地位之間的不匹配形成了人物關系的錯位。現(xiàn)實生活中的錯位導致了人與生活的分離，造成了現(xiàn)實主義荒誕喜劇最為倚重的“荒誕感”。

三、荒誕與現(xiàn)實的平凡和解

帕斯卡爾把荒誕解釋為：人的狀況變化無常，無聊不安，這時的荒誕表現(xiàn)為人的一種生存焦慮，恍惚間覺著自己的人生荒誕、痛苦，且無意義，這是一種抽象的痛苦和形而上的空虛感。他指出，人們對荒誕的感受主要來自四個方面，一是人們在反思日常行為時產(chǎn)生了荒誕感；二是世界與人的疏遠、陌生；三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四是人的理性認識的局限性。就如電影中的角色，胡光生和李海根在知道搶劫搶到了模型機之后痛苦崩潰，馬先勇因為自己的過失導致妻亡妹殘而心生悔恨和負罪感。這些對社會中的底層邊緣人物日常細節(jié)的刻畫，再現(xiàn)了不為人知的社會現(xiàn)實，讓觀眾意識到，平凡是人生的常態(tài)。觀眾體會到的不再是像《變形記》中那樣形而上的情感，而是很真實很自然的普通人的感情。在情感層面，現(xiàn)實與荒誕達成和解。

影片中角色的所思所想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不謀而合，故事的主角通過對自己日常的反思，發(fā)現(xiàn)世界與他們所想的不一樣。他們不甘于眼前的平凡，變得焦慮不安，想要尋找生活的意義。就像加繆的觀點，世界本是荒誕的、荒唐可笑的、不協(xié)調不可理喻的?；恼Q是永遠無法消除的，每個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面對荒誕的態(tài)度。不同的態(tài)度決定不同的人生，極端的人覺得生活不值得，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本是矛盾的，因為他們無法認清世界的真相，感受生活的意義。還有一些人依靠宗教信仰生活，也是一種逃避，一種自我欺騙、自我麻痹的做法。影片中的人物出身卑微、低入塵埃，困惑、掙扎，失敗到不能再失敗?！熬褪敲缓谩笔怯捌崔D、荒誕的內(nèi)核。加繆認為，荒誕不是一種結果，而是一個起點，它不能消除，也沒有必要消除，關鍵是要生活。反抗荒誕，從反抗中獲得自由和激情。影片在一定的情境中讓小人物的行為始終遵循內(nèi)心的走向和對荒誕精神的追尋，也牢牢抓住影片的主線——尊嚴，讓尊嚴成為角色行動的內(nèi)在驅力。影片中的人物都有著不同形式的錯位，胡光生和李海根對自我認知錯位，馬先勇對自己的身份認識錯位，這種錯位賦予人物追尋自我的意義。

周國平曾說：“人世間的一切都不平凡，最重要回歸平凡，都要用平凡生活來衡量價值。偉大、精彩、成功都不算什么?！边@也是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表達的核心觀點。他認為西西弗斯是一位荒誕英雄，書中最后寫道：當對幸福的憧憬過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靈深處升起，這就是巨石的勝利，也是巨石本身。而西西弗斯雖然接受苦難，但同時又蔑視它，把它當作生活的常態(tài)，他會從無效的勞作中逐漸獲得快樂，而他的快樂就在于他的命運是他自己的。不寄希望于神明，也不期待遙遙無期的未來，而是直面荒誕的人生，在無意義的生活中，在無效的勞動中，也能窮盡自己的潛能，從而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幸福。接受平凡，才是最最不平凡的一件事。

不同于以往的荒誕喜劇對社會現(xiàn)實的隱喻批判，《無名之輩》在影片結尾注入了溫暖的情感，讓原本看起來荒謬不可理喻的主人公們有了一絲絲美好。這些角色外在的面具是兇狠的，內(nèi)心卻是柔軟的。罵起人如狂風暴雨的馬嘉旗，會對哥哥千叮萬囑，會擁抱劫匪胡廣生；馬先勇給被打的女兒道歉；沒思想的劫匪給馬嘉旗留下墻上的一幅畫，想陪她走未來的路。他們只是因為社會現(xiàn)實造成了人格和認知上的錯位缺失，實則他們的心中充滿愛和溫暖。《無名之輩》不同于《驢得水》中揭露出丑惡人性，也不同于《瘋狂的石頭》中讓好與壞界限分明。影片雖然用黑色幽默的形式刻畫了人性和社會現(xiàn)實，卻在荒誕與悲劇中留有一絲溫暖的余地。導演的這種設計，突破了以往荒誕喜劇悲慘冷漠的風格，融入的這一絲溫暖更加貼近觀眾也十分貼近現(xiàn)實，這是荒誕與現(xiàn)實融合的改變。

四、結語

生活的艱難窘迫如此真實，讓人看著不忍?！稛o名之輩》結尾，導演給每個人物都用文字交代了結局，而且是美好的結局，即便生活一地雞毛，還是希望可以堅持下去，依舊要充滿希望地生活下去。電影讓人笑讓人哭，也讓人在離開電影院后，走在大街上，坐在汽車上，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回味那些普通平凡的人們所經(jīng)歷的喜與悲、愛與恨。作為荒誕喜劇電影，《無名之輩》既保持了同類型電影的基本套路，又在人物形象塑造和主題表達上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用更契合大眾文化語境的黑色幽默建構具有特色的影像化語言，挖掘出小人物的人性本真并賦予豐富的情感內(nèi)蘊，使觀眾產(chǎn)生既熟悉又陌生的體驗。這種錯位和融合彰顯了導演的藝術手法和現(xiàn)實關懷。戲如人生，戲中人就是現(xiàn)實中人，戲中的世界本質上也是現(xiàn)實的世界?？鋸埖乃囆g表達背后，是對人性在荒誕環(huán)境下反抗還是妥協(xié)的真實刻畫，也是對社會等級劃分的認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