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
贈君多彩纈,此物最相思。
王維此詩,膾炙人口。短短20 個字,創(chuàng)造了一個意象,即“紅豆”成為“相思”的象征。千百年來,只要一提起“紅豆”,人們就會聯(lián)想到“相思”;反之亦然。這在中國詩歌史乃至文學史上,不啻奇跡。不過,該詩異文之多,也是令人驚嘆!
《相思》可能是一首贈別詩,即王維送給好友李龜年的;也可能是在樂坊為伶人隨口吟就或在類似的場所口占而成??傊救瞬⑽词謱僖?,也未受到當時詩壇的重視,所以在長達400年左右的時間里,《相思》都沒有被收入正式的詩歌選集,而只是借李龜年之口、通過他人的筆記或詩話得以傳世。也正是因為這種“非典型”或曰“非正式”的流傳,造成了大量的異文。“豆”有作“荳”“杏”,“秋”有作“春”,“故”有作“幾”“舊”,“贈”有作“愿”“勸”,“君”有作“公”,“多”有作“休”“頻”“勤”,“彩纈”有作“采擷”“采摘”“采擇”,“相思”有作“相里”。也就是說,20 個字中有9 個字存在異文,比例之高,或為僅有。
這么多的異文,怎樣的組合才是正本?雖然《相思》長期游離于正式的詩選之外,但筆者還是從歷代的古籍中搜羅到了載有或引用此詩的34種文獻、36 個版本。其中有些文獻存在多種不同的版本,比如最早載有本詩的唐人筆記《云溪友議》①(唐)范攄撰:《云溪友議》,四部叢刊續(xù)編,上海涵芬樓景印明刊本,卷中,22 頁。另:文淵閣四庫寫本,卷2,22 頁。內容相同。、《四部叢刊》明刻本、《四庫全書》清寫本、民國重排稗海本是一樣的,但現(xiàn)代的版本卻發(fā)生了變化(后兩種未列入附表)。已知最早收入本詩的詩集《萬首唐人絕句》,現(xiàn)存兩種明刊本,即嘉靖刻本和萬歷刻本,而這兩種版本中的《相思》,從詩題到正文竟有3 處不同(詳見附表),這也是本詩異文多多的亂源之一。
縱覽載有《相思》的36 種版本,筆者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處異文,那就是“彩纈”。這一異文對全詩的影響很大,可能說是本詩最為重要的一處異文,但在前人的研究文獻中從未有人提及,至少筆者沒有看到。36 種版本的文獻信息均綴于附表,表內未含的文獻另作注釋。為了表達的條理性,本文還是按照異文出現(xiàn)的順序依次考證分析。
本詩異文,首先出于第二字,即“紅豆”與“紅杏”“紅荳”之異。這不僅是一字之差,而且關系到下句的“秋”與“春”之爭。
“紅杏”僅見于明嘉靖本《萬首唐人絕句》,明萬歷本《萬首唐人絕句》為“紅豆”,《王右丞集》及箋注本有小注:“豆,一作杏?!薄靶印憋@然是形近之訛。一來,北國也有紅杏,并非生于南國;二來,“紅杏”與“相思”從來都沒有關系。文淵閣四庫寫本《萬首唐人絕句》與嘉靖本完全一樣,即為“紅杏”(未列入附表)。
筆者目力所及,“紅荳”最早出現(xiàn)在張之象(1496-1577)《唐詩類苑》,此后只有《唐詩紀》《唐詩所》和《唐音統(tǒng)簽》跟從?!短圃婎愒贰凡粌H給“豆”字加上草字頭,把詩題改為《詠紅荳》,而且把這首詩歸于“草部”。顯而易見,張之象認為該詩吟詠的對象生長于草本植物。那么,到底是“草本”還是“木本”呢?
植物分為三大類:木本、草本、藤本。藤本又分木質藤本和草質藤本。歸根結底,還是非草即木。歷史文獻中的“紅豆”很多。李匡乂(約生于806年)《資暇集》:“相思子,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為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其木斜斫之,則有文,可為彈博局及琵琶槽。其樹也,大株而白枝,葉似槐。其花與皂菱花無殊。其子若籩豆,處于甲中,通身皆紅。李善云,其實赤如珊瑚是也。”[1]胡古愚(元人,生卒年不詳)《樹藝篇》稱:“赤豆,在三月下種,先用糞地極肥至爾時種之。澆用雞鵝毛水及麻餅,或糞須先和水露五六夜方可澆,成樹后久乃開花,葉皆可觀。吳下有人種得三十七年始結子。周詩說,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為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边@些文獻所說的“紅豆”,顯然是木本植物。
唐冑(1471-1539)《瓊臺志》對“紅豆”的解釋為“《外紀》:一名相思子,藤生。售諸京,鈿首飾。”說紅豆為“藤生”,有依據(jù)嗎?郝玉麟(?-1745)《廣東通志》載:“紅豆,如珊瑚珠,光瑩鮮澤。山村兒女或以為釵飾。王維所謂‘紅豆生南國’者也。唐時曾以進御,以藏龍腦,歷久不減。有一種紅豆,生于藤蔓,用以飼鸚鵡,乃杜甫詩所謂‘紅豆啄余鸚鵡?!咭??!绷頁?jù)屈大均(1630-1696)《廣東新語》載:“紅豆,本名相思子,其葉如槐,莢如豆子。夏熟,珊瑚色,大若芡肉微扁。其可以飼鸚鵡者,乃蔬屬藤蔓子。細如菉豆,而朱裳黑喙,其結實甚繁,乃籬落間物,無足貴也。其本木者,樹大數(shù)圍,結子肥碩可玩?!跄υ懺姡骸t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按:相思子,朱墨相銜,豆大瑩色,山村兒女,或以飾首,婉如珠翠,收之二三年不壞。相傳有女子望其夫于樹下,淚落染樹結為子,遂以名樹云?!盵2]這些文獻都提到了一種藤生的紅豆。這種紅豆比較小,用于喂鸚鵡,不管其藤為木質還是草質,都不會是可以做成飾物并寓意“相思”的紅豆。
另有研究認為,木本紅豆又分兩種,大樹生的叫“海紅豆”,小樹生的叫“相思子”,后者才是王維詩中的“紅豆”。關于這個問題的文獻很多,說法很亂。但無論大樹小樹,都是木本植物。
那么,《唐詩類苑》所謂“紅荳”指的是什么呢?嵇含(263-306)《南方草木狀》:“豆蔻花,其苗如蘆,其葉似薔,其花作穗,嫩葉卷之而生。花微紅,穗頭深色,葉漸舒,花漸出。舊說此花食之,破氣消痰,進酒增倍。泰康二年,交州貢一篚,上試之有驗,以賜近臣?!盵3]另據(jù)范成大(1126-1193)《桂海虞衡志》:“紅豆蔻,花叢生,葉瘦如碧蘆。春末發(fā),初開花先抽一干,有大籜包之,籜解花見,一穗數(shù)十蕊,淡紅鮮妍如桃杏花色。蕊重則下垂,如葡萄,又如火齊纓絡及翦采鸞枝之狀。此花無實,不與草豆蔻同種,每蕊心有兩瓣相并,詞人托興曰比目連理云?!盵4]“荳”是“豆”的后起字,上引兩段中的“豆蔻”均可寫為“荳蔻”。另據(jù)姚寬(1105-1162)《西溪叢語》載:“杜牧之詩云:‘娉娉裊裊十三余,荳蔻梢頭二月花?!唤狻W蔻’之義。閱《本草》。荳蔻花作穗,嫩葉卷之而生,初如芙蓉,穗頭深紅色,葉漸展,花漸出,而色微淡,亦有黃白色,似山薔花,花生葉間。南人取其未大開者,謂之舍胎花,言尚小,如姙身也?!盵5]上述種種“荳蔻”顯然屬于草本,但這些“荳蔻”都是“花”而非“果”?!豆鸷S莺庵尽氛f得很清楚:“此花無實。”雖然也稱“紅荳蔻”,但與“紅荳”或“紅豆”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張之象可能誤會了,而黃德水、胡震亨等人也忽略了這個細節(jié)。既非“草本”,“豆”就不能加草字頭。
詩中的“紅豆”,還有“貴妃紅淚”之說。王一槐(明萬歷年間人)《玉唾壺》之“詞家說”載:“一句云‘幾回和淚觀紅豆’,人以‘貴妃紅淚’解之,不是。紅豆,一名相思子。唐詩:‘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淚珠形似紅豆,被貴妃的紅粉所染,稱“貴妃紅淚”為“紅豆”,確實比較形象。作為宮庭樂師,李龜年在宮中,富貴之極,榮耀之極。天天為貴妃歌之樂之,那是多么的怡然歡暢!雖然是奴才與主子的關系,也會產(chǎn)生依戀的感情。如今國起禍亂,貴妃香消玉殞,龜年流落民間,他在歌唱“紅豆”之時想起“貴妃紅淚”,也在情理之中。另外,王春瑜曾撰文稱自己“曾在廣東從相思樹上采下紅豆,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剛采擷下來的成熟的紅豆,形狀酷肖處子的陰蒂,怪不得王維在詩中說‘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盵6]筆者找來紅豆的照片,相似度確實很高。上述二則,聽似艷俗,言者也是嚴肅的。聊備一說,姑妄聽之。
除了《相思》,唐詩中的“紅豆”還有不少。比如“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保赝ン蕖赌细枳印肪洌傲澜鹂|鳳,纖手輕拈紅豆弄?!保ê湍短煜勺印肪洌皯浳艋ㄩg相見后,只憑纖手,暗拋紅豆。”(歐陽炯《賀明朝》句)等等。這些詩中,也都是“紅豆”,沒有寫作“紅荳”的。
不過,把“紅豆”誤為“紅荳”也確實情有可原。因為不僅“荳”與“豆”同源形近,而且“荳蔻”與“紅豆”也都有相思的寓意。在唐詩及歷代詩歌中,借吟詠荳蔻而寄托情愛、表達相思的作品也不鮮見。除上文提過的“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之外,還有“別觀葡萄帶實垂,江南荳蔻生連枝”(梁簡文帝《和蕭侍中子顯春別》句)、“低聲向道人知也,隔坐剛拋豆蔻花。”(馮袞《戲酒妓》句)、“寄書題豆蔻,隱語笑芙蓉”(李賀《惱公》句),等等。所以,很容易把“豆蔻”和“紅豆”混淆?!岸埂笔恰扒W”的俗字,“豆蔻”可以寫成“荳蔻”?!短圃婎愒贰肥欠珠T別類的詩集,花、草、蟲、魚,亭、臺、樓、閣,各屬其門,各歸其類?!断嗨肌芳热槐粴w于“草”類,為了突出類別特征,把“豆”字加上“草”字頭,似乎順理成章。
厘清了“紅豆”與“紅荳”,“秋來”與“春來”也就基本清晰了,因為這個問題與植物的種類有著直接的關系。
田藝蘅(1524-?)《留青日札》載:“今之相思木,生嶺南,樹高丈余,其子曰‘相思子’,即‘紅豆’。漢《文選》注赤如珊瑚者。詩所謂:‘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贈君頻采摘,此物最相思?!镩_花,二三月莢枯子老,零落可拾數(shù)斗。其樹大而白枝葉似槐。斜斫之有文理,可為棋枰琵琶槽。南方甚多?!盵7]文中說的很清楚,是為“秋開花”。
另據(jù)《廣東新語》:“有曰相思木,似槐似鐵力,性甚耐土,大者斜鋸之,有細花云,近皮數(shù)寸無之,有黃紫之分。亦曰雞翅木,猶香樃之呼雞〈〉木,以文似也。花秋開,白色,二三月莢枯子老如珊瑚珠,初黃,久則半紅半黑,每樹有子數(shù)斛。售秦晉間,婦女以為首飾。馬食之肥澤,諺曰:‘馬食相思,一夕ヰ肥。馬食紅豆,騰驤在廄。’其樹多連理枝,故名相思。唐詩:‘紅豆生南國?!衷唬骸宋镒钕嗨??!椔对姡骸狭止┯嗉t豆,費盡相思不見君?!茣r常以進御,以藏龍腦,香不消減。”[2]49這段關于紅豆的文字也是“花秋開”。
在筆者檢索到的36 個版本中,“秋來”多達30處,“春來”只有6 處。唐、宋、元三代的版本,全部是“秋來”,直到明末才出現(xiàn)“春來”,但卻一連出現(xiàn)了3 個版本,即鄭明選的《鄭侯升集》、焦周的《焦氏說楛》、曾益的《溫飛卿詩集箋注》。鄭明選、焦周、曾益的生卒年均不詳,但都是明朝末期人,之所以紛紛改“秋來”為“春來”,應該有相互影響的因素。但即使到了清代,“秋來”的版本仍然是絕大多數(shù)。不過,“春來”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雖然很少,卻都是影響較大的版本,比如沈德潛(1673-1769)的《唐詩別裁》,王士禛(1634-1711)的《唐人萬首絕句選》,蘅塘退士(1711-1777)的《唐詩三百首》。令人費解的是,同為王士禛的選本,《唐賢三昧集》為“秋來”,《唐人萬首絕句選》為“春來”,而且《唐人萬首絕句選》的源本《萬首唐人絕句》亦為“秋來”?!按喝A秋實”是常識性認知,而“秋天開花”屬于例外。未經(jīng)考證而僅憑常識判斷,可能也是“秋來”被改為“春來”的重要原因。
《唐賢三昧集》(左)和《唐人萬首絕句選》(右)分別為“秋來”和“春來”
關于“春”和“秋”,陳鐵民在《也說紅豆與〈相思〉》一文中說:“秋,各本皆作此字,清人編《唐詩三百首》改作‘春’,無版本依據(jù)?!盵8]此語大謬?!扒铩北桓某伞按骸辈⒎鞘加凇短圃娙偈住罚短迫巳f首絕句選》《唐詩別裁》都更早。
施蟄存(1905-2003)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說,“‘春’和‘秋’的問題,我以為應作‘秋’字。紅豆子結于秋天。‘發(fā)幾枝’是說結出幾枝紅豆,不是說紅豆樹的枝葉?!盵9]他認為“秋來”是對的,但理由是紅豆“秋天結果”,而不是“秋天開花”,這也是基于一般的認知,并不符合事實。
“發(fā)幾枝”和“發(fā)故枝”。在36 個版本中,“發(fā)幾枝”為26 處,“發(fā)故枝”僅9 處,還有1 處為“發(fā)舊枝”。《樹藝篇》中的“發(fā)舊枝”,應該是因“故”而誤。讓人抓狂的還是《萬首唐人絕句》,它的嘉靖本為“發(fā)幾枝”,萬歷本卻為“發(fā)故枝”,這也是已知最早的出處。此后選擇“發(fā)故枝”的版本有《王右丞集》《唐詩紀》《唐詩所》《唐音統(tǒng)簽》《全唐詩錄》《全唐詩》。雖然是少數(shù)派,但這6 種文獻卻都是專門的詩選,影響較大。
施蟄存先生認為,“‘發(fā)幾枝’是說結出幾枝紅豆,不是說紅豆樹的枝葉。因此,‘發(fā)故枝’肯定也是錯的,因為如果指枝葉而言,則‘故枝’早該在春天就萌發(fā)了?!边@句話的邏輯起點,仍然是“春華秋實”,即認為秋天結出了果實(紅豆)。但“秋來”發(fā)的既不是果,也不是枝,而應是花?;ㄩ_在枝上,枝還是往年的,這不就是“秋來發(fā)故枝”嗎?另外,“故”還可以蘊含“故人”之意,這也與“相思”的主題契合。因此,單就句意而言,“秋來發(fā)故枝”優(yōu)于“秋來發(fā)幾枝”。但從已知文獻來看,從唐至元的七八百年,一直都是“秋來發(fā)幾枝”,有理由相信是明人把“幾”改成了“故”。雖然改得不差,終歸不可取也。
《萬首唐人絕句》(左)《王右丞集》(中)《全唐詩》(右)均為“發(fā)故枝”
古文沒有句讀,自然也無標點。“秋來發(fā)幾枝”的后面,現(xiàn)在應該用什么標點符號呢?如果理解為陳述句,應該是句號;如果理解為疑問句,則應加問號。這個問題曾讓郭沫若先生大傷腦筋,翻來覆去糾結了幾十年?!八凇对姼杪劇分姓f:王維本是今山西境內人,無論哪一種紅豆的自然生態(tài),我相信他都是沒有見過的,他所見到的只是豆粒而已?!盵10]據(jù)此,他認為應該打問號??墒?,結紅豆的相思樹在南國隨處可見,開花的樹枝不計其數(shù),詢問“發(fā)幾枝”,未免有些傻。陳鐵民《王維年譜》云:“開元二十九年辛巳(741),四十一歲。春,自嶺南北歸,嘗過潤州江寧縣瓦官寺,謁璇禪師?!盵11]也就是說,王維曾經(jīng)去過南國。即使對紅豆不甚了解,也不至于問出如此滑稽的問題。植物界的“春華秋實”大抵相若——北國雖然沒有紅豆,但有桃李杏梨,完全可以類比。
《相思》最早出現(xiàn)在《云溪友議》的一則筆記中?!对葡炎h》是一本筆記小說集,作者范攄大約生于837 年,卒于唐光啟年間(880-881)或前后。他創(chuàng)作此書的目的是為友朋提供談資,亦即供“友議”,因家居云溪,所以叫《云溪友議》。書中有一篇題為《云中命》的筆記,前半段是——
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尸滿中原,士族隨車駕也。伶官:張野狐觱栗,雷海清琵琶,李龜年唱歌,公孫大娘舞劍。初,上自擊羯鼓,而不好彈琴,言其不俊也。又寧王吹簫,薛王彈琵琶,皆至精妙,共為樂焉。唯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詩贈之曰:“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值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饼斈暝谙嬷胁稍L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贈君多彩纈,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朗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shù)附書。”此詞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園唱焉。歌闋,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慘然。龜年唱罷,忽悶絕仆地;以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殯殮,經(jīng)四日乃蘇,曰:“我遇二妃,令教侍女蘭苕唱祓禊畢,放還。”且言主人即復長安,而有中興之主也。[12]
這段筆記,既引用了包括《相思》等2 首王維的詩歌,也引用了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所以后來的很多詩集在注釋這首杜詩或者討論該詩是否為杜甫所作的時候,都會引用這個故事,這也正是《相思》得到流傳的主要載體之一。在《云溪友議》的這段記述中,《相思》的第三句是“贈君多彩纈”(“彩纈”的原文繁體為“綵纈”)。這是“彩纈”唯一的一次亮相,以后的所有其他文獻都變成了“采擷”或“采摘”和“摘擇”。
在本次考得的36 種載有《相思》的版本中,“采擷”出現(xiàn)26 次,“采摘”出現(xiàn)9 次,“采擇”出現(xiàn)1 次?!董偱_志》中的“采擇”亦為僅見,臆改的可能性很大,實無可取。“采摘”出現(xiàn)在陳景沂(宋人,生卒不詳)《全芳備祖》、蔡夢弼(宋人,生卒不詳)《杜工部草堂詩箋》、高楚芳《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田藝蘅《留青日札》、鄭明選《鄭侯升集》、仇兆鰲(1638-1717)《杜詩詳注》等6 部文獻中。“采擷”占絕大多數(shù),顯然是主流。如今通行的《相思》版本中,也是“采擷”。
“采摘”與“采擷”的意思相近,但相比之下,“擷”的涵義比“摘”更豐富,也更貼切?!罢?,取也?!边@與“采”字幾乎沒有區(qū)別。“擷”的本義是用衣襟兜東西,該字的小篆原本就是“衤”字旁,即寫作“襭”?!墩f文》:“以衣衽扱物謂之擷?!薄对姟ぶ苣稀ぼ制q》:“采采苤苢,薄言擷之。”[13]依此理解,《相思》中的“采擷”是說采摘紅豆的時候用衣襟兜著。這個動作比較生動,具有很強的畫面感,也與前面的“多”字匹配。所以,在“采摘”“采擇”“采擷”中,當然應該選擇“采擷”。但與“彩纈”比起來,“采擷”亦相形見絀。
《說文》無“綵”字。《故訓匯纂》:“綵,五綵備?!薄熬Z,繒色也?!薄熬Z,繒帛有色者也。”[14]“”通“彩”,本字為“采”,多指五顏六色的絲物。《新唐書·崔玄暐傳》有“厚賜綵物”之說。漢字簡化后,“綵”即為“彩”,也可以寫作“采”。
《康熙字典》:“纈,《說文》:結也?!队衿罚翰世i也?!额惼罚合狄?,謂系繒染為文也?!盵15]《漢字源流字典》:“《集韻·屑韻》:‘纈,系也。謂系繒染為紋也?!玖x為古代的一種印染方法,似今之蠟染。”可以看出,“彩”和“纈”義有交叉,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把絲物之類的東西染上各種顏色,從而更具裝飾性。在《相思》這首詩里,“彩纈”就是把紅豆“系”起來,“結”在一起,然后染上彩色花紋,使之更加美觀?!百浘嗖世i”的意思,就是把很多經(jīng)過染色并結在一起的紅豆贈送給君。
“彩纈”在古詩文中并不鮮見。許嵩(唐人,生卒不詳)《建康實錄》:“東夷高麗國……重中國彩纈,丈夫衣之?!盵16]司馬光(1019-1086)《資治通鑒》:“今吐蕃久居原、會之間,以牛運糧。糧盡,牛無所用,請發(fā)左藏惡繒染為彩纈,因黨項以市之,每頭不過二三匹,計十八萬匹,可致六萬余頭?!盵17]李昉(925-996)《太平廣記》:“遽以出院例錢匹段相遺,倍厚于常王。乃入謝,留宴,又遺彩纈錦繡之物?!盵18]楊慎(1488-1559)《沐繼軒荔枝詩》有“真珠堆綠云,瑇瑁乘彩纈”[19]之句。陸深(1477-1544)《景云頌》中有:“彩纈晃曜,縹緲聯(lián)翩?!盵20]許有壬(1286-1364)《次韻可行記塘上草木二十四首(之十四)》詩云:“雨后叢甲生,俄成尋丈樹。誰名雁過紅,彩纈無不具。環(huán)池爛云錦,吾圃遽爾富。呼酒亟賞之,秋光欲寒露?!盵21]
“采擷”只是簡單摘取,“彩纈”還要連結染制。經(jīng)過加工的“紅豆”不僅比原豆美觀,更重要的是,加工的過程就是情感注入的過程。紅豆是天然的,誰都可以采摘。雖然它被各種傳說賦予了“相思”的涵義,但那只是一種意象,而且是普適的,與具體的人沒有關系。而經(jīng)過連結染制的“彩纈”是“相思”的一方親手制作,這樣的“紅豆”是有溫度的。而且,把紅豆“系”起來“結”成串,本身就含有心“系”對方、喜“結”連理之意。因此,“彩纈”當然比“采擷”更加珍貴,更值得珍惜。孟郊《游子吟》曰:“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蹦敲苊艿尼樉€就是深深的關懷,它在物理上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但在心理上傳遞的溫暖無可比擬。
“采擷”是動詞,“彩纈”是名詞。如果選擇了“彩纈”,前面的“多”和“贈”就成了必選。因為像“彩纈”這樣珍貴的禮物,當然是以“多”為佳,亦當是“贈”給對方。單就語法而言,“愿”與“多采擷”適配,“勸”與“休采擷”適配?!霸浮焙汀皠瘛倍际瞧诖齽e人怎么做,而“贈”則是自己主動做,兩種做法當然是后者給人的感覺更好。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說:“‘勸’與‘贈’的問題,顯然‘贈’字是錯的,因為使這個句子不通了?!盵9]152施先生這么說的前提是第三句為“贈君多采擷”,如果是“贈君多彩纈”,顯然不存在“句子不通”的問題。不過,筆者認為“贈君多采擷”可以理解為倒裝句,也說得通,只是寓意沒有“贈君多彩纈”那么豐富動人。
至于“君”與“公”,意思差不多。“公”只能是男方,“君”也可為女方,還是“君”較好。歸結起來,第三句應為“贈君多彩纈”,亦即《云溪友議》的原版?,F(xiàn)在通行的“愿君多采擷”以及“贈君多采擷”“贈君勤采擷”“贈公多采摘”“勸君休采擷”等等組合都應該舍棄。
那么,為什么“彩纈”被改掉,甚至連異文都不算呢?可能是沒有注意到“彩纈(綵纈)”是絞絲旁,也可能以為“彩纈”與“採擷”(“采擷”的繁體為“採擷”)一樣,而以“采擷”版本為底本的編者則是因訛傳訛。
陳鐵民《也談紅豆與〈相思〉》一文也引用了《云溪友議》中那段關于《相思》的文字,引文中的那兩個字為“采擷”,此文沒有注明文獻出處。韓震軍《王維〈相思〉詩的版本演變與異文闡釋》①韓震軍撰:《王維〈相思〉詩的版本演變與異文闡釋》,湘潭:《中國韻文學刊》2013 年第4 期。和方勝《從“秋”到“春”的思念——談王維〈相思〉的版本嬗變及其文化意義》②方勝撰:《從“秋”到“春”的思念——談王維〈相思〉的版本嬗變及其文化意義》,南昌:《南昌航空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6 期。另:此文所引《唐詩紀》中的“紅豆”應為“紅荳”。,同樣以原文照錄的形式引用了那一段筆記,文獻出處均為《四部叢刊》明刻本,這也是《云溪友議》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這個版本字體雋秀、筆畫清晰,絕對的善本。上面明明寫的是“彩纈”,但兩篇論文引用的文字中卻都變成了“采擷”。這兩篇論文探討了其他所有的異文,但都漏掉了“彩纈”。既然專門研究異文,應該特別注意每個字,包括偏旁部首,乃至每個筆畫。筆者猜測,作者以為“彩纈(綵纈)”的簡體字為“采擷”的可能性較大,而且這種誤解可能帶有普遍性。
為了確保無誤,筆者查考了四個版本的《云溪友議》,即《四部叢刊》明刻本、清《四庫全書》寫本、民國《萬有文庫》本、現(xiàn)代文學古籍刊行社本,其中前三個版本均為“彩纈”,只有現(xiàn)代的版本為“采擷”。另外,筆者也考查了四個版本的《資治通鑒》,看看其中的“請發(fā)左藏惡繒染為彩纈”之句有無變化。令人驚喜的是,居然還有宋版的《資治通鑒》存世!雖然不像明刊《云溪友議》那樣字跡無損,宋本《資治通鑒》中的“彩纈”二字仍清晰可辨。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中,也還是“彩纈”。文學古籍出版社于1956 年鉛字繁體重排出版的《資治通鑒》,依然保留了“彩纈”。在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 年出版的簡體字版《資治通鑒》中,此處為“采纈”,“采”通“彩”,也沒有錯。
四部叢刊明刻本《云溪友議》中為“贈君多彩纈”
“相思”有作“相里”,這是第四句中唯一的異文,僅見于張定鋆(1788-1875)的《三余雜志》③(清)張定鋆輯:《三余雜志》,清吳門王蘭坡刻本,卷8,3 頁。?!八肌敝凇袄铩?,顯為“魯魚”之訛。
詩題。本詩在最早的載本《云溪友議》中就是無題的,后世轉引的筆記、詩話、注釋等仍然無題,這些體例也不需要題目。但正式的詩集則必須有題。本詩最早的題目出現(xiàn)在《萬首唐人絕句》中,但這一種文獻也有兩個版本——明嘉靖刻本的詩題為《相思》,明萬歷刻本的詩題為《相思子》。如果《萬首唐人絕句》確為最早收錄本詩的詩集,那么題目就是編者洪邁所加,但不知他加的是哪一個?!断嗨肌窞楹髞淼慕^大多數(shù)詩選所沿用,包括《王右丞集》《全唐詩》《唐詩三百首》等,沿用《相思子》的只有《唐詩別裁》,《王摩詰詩集》的詩題為《江上贈李龜年》,《唐詩類苑》的詩題為《詠紅荳》,《唐詩所》的詩題則為《詠相思子》?!断嗨肌肥且灾黝}為詩名,《詠紅荳》《相思子》和《詠相思子》同是以吟詠的對象為名,《江上贈李龜年》則是交代寫作背景。視角不同,難言高下?,F(xiàn)在已經(jīng)統(tǒng)一為《相思》。
總之,雖然《相思》的異文很多,版本的源流很亂,但源頭是明晰的,也是清澈的。無論從版本的角度,還是論詩意的表達,最初的版本即《云溪友議》中的形態(tài)都是最好的。所以,應該回歸本源。
附:王維《相思》異文一覽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