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淮記（中篇）?

舒飛廉

一輪明月映在白雪之上。人處大地中央，如同踏入一整塊微微發(fā)青的冰涼白玉。袁安一身黑衣，在月光之下奔馳。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有未央生所說的金竹寺，也不知道能否在明月沉沒的時候趕到。他施展起他的“凱風(fēng)”輕功，像一只烏黑的鷹貼著地面在飛，能追上他的，恐怕只有天上的明月、與他身后自己的身影。

但是袁安沒有把握擺脫那些追趕他的好漢們。如果說他是一只輕捷的羚羊，那些人就是沉默而黑暗的狼群。他們中間扎手的人物有：青城四秀中的老大余風(fēng)雷，丐幫的長老馮去病，唐門的女毒王唐秀姑，龍虎山的掌門首徒何天工。江湖上的人物，哪怕是春雨萬劍袁安，被這四人追捕，也只有一個辦法：逃。何況這四個人的身后，還有那飛鳥莊近百名黑衣豪客，他們仿佛還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

就像一群狼中有一匹頭狼，他們的頭狼是“大招神捕”薛不離。他據(jù)稱是“天問神醫(yī)”薛蕪蘅的獨子，武林中傳說這薛神醫(yī)是自小便將薛不離的身體部件換成了獵犬的鼻竇、鷹隼的疾眼、靈貓的耳鼓、豹子的四肢。有了天下無雙的追蹤術(shù)，他甫一成年，便在汴京的一堆捕頭中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他出道的十年，即是那與官府作對的江湖漢子們噩夢般的十年。綠林中的好漢，做夢都想讓薛不離的鼻子與耳朵離開他的臉，為此，他們設(shè)下一萬兩黃金的賞格，得到那神奇的鼻子與耳朵的漢子，即可上伏牛山的飛云寨，向瓢把子宋青楊領(lǐng)取那已在大廳中堆積了五六年的金子，并坐到“豐年好大雪”慶功宴的首席。

每一個想報仇的人都會上伏牛山，朝那堆金子扔進金塊，而今金塊累累如墳，可惜薛不離還活在世界上。上天假薛神醫(yī)之手造就的人中神犬，他自己也知道應(yīng)好好珍惜。為了保衛(wèi)自己無與倫比的鼻子與耳朵，薛不離還赴少林寺，習(xí)得了易筋經(jīng)，薛神醫(yī)年輕時救過少林寺神照住持的性命，正是用這段交情，薛不離換回了獨步天下的內(nèi)力。

袁安覺得薛不離冰涼的眼神，就如同那天邊的明月，穩(wěn)穩(wěn)地粘在他的背脊上。由京城至川陜，又由川陜到湖湘，再由湖湘逃到這沃野千里的江南，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了，草木微凋的初秋，已變成了白雪皚皚的嚴(yán)冬。一路上袁安饑難擇食，睡少定處，出京城時還是鮮衣怒馬，衣衫飄飄，今晨他由太湖之畔棄舟登上無錫滄浪亭，回頭看那水中的倒影，自己都只好苦笑，那倒影首如飛蓬，衣衫污穢，猛看上去，與丐幫弟子形狀無異。

那一會兒他心情又是沮喪又是悲壯，他心一橫，也不想再跑了，誰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痛痛快快地搏殺一番，總比這么窩窩囊囊地跑要好，他是春雨劍客袁安啊，現(xiàn)在全江湖上的人，都怕是將半邊大牙笑掉，正滿地找尋呢。

袁安大清早在滄浪亭邊停了下來，雪霽的清晨，眼前正是千里雪封的江南，風(fēng)干冷干冷地吹打在臉上，空氣中回蕩著亭角銅鈴清脆的聲音。一輪紅日就在太湖之上，又大又圓，映得身前的積雪如同抹上了胭脂，亭外幾棵楓楊的枝條好像全是用金子鍛成。袁安盯著雪地，他的喉嚨又干又緊，眼淚卻一下子流出來，令他自己都覺得手忙腳亂。

他定了定神，將腰間幾個月都沒有離開身的春雨劍解下來，擲到滄浪亭頂皚皚的積雪上，然后將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脫下，在湖水中漂洗干凈，將它們一件件掛在朱紅的欄桿上。

之后他赤身裸體，撲通一聲，跳進了冰涼刺骨的太湖之中。他尚不會游泳，好在湖邊水淺，剛好及胸，可以任由他將身體蹲伏在冰水里，讓耳鼻眼口都封閉起來，覺得世界又安全又清寒。總有小半個時辰，他才由湖水中一躍而起，綰好頭發(fā)，穿上已經(jīng)凍得如同鐵片一般的衣服，趺坐在亭中。他運起他的“春雨”內(nèi)力，在經(jīng)脈中運行了三五個小周天，只覺得真氣上行，渾身如同火炭，令那露出本來面目的一身綢衣窸窣作響。半晌，袁安立起身來，只覺得風(fēng)吹青衫飄飄，一身怡然爽快，禁不住一聲清嘯，就由口唇間迸發(fā)出來。只見那亭邊的楓楊樹上，撲簌簌飛出幾只灰灰的麻雀來。

待袁安清嘯一畢，準(zhǔn)備走出滄浪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正像他所預(yù)料的，亭周已圍滿了人。余風(fēng)雷、馮去病、唐秀姑、何天工，每一個人都目光灼灼地領(lǐng)著一群飛鳥莊的黑衣豪客，守在亭子四面。那薛不離遠遠地站在一棵沐浴著晨光的榆樹下面，手里折著一根細黑的枝條，他在微笑，就像雪地上的陽光一樣，笑容分外的清和、溫暖。

“洞庭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你的澡洗得很舒服吧。現(xiàn)在可以跟我們回汴京去了。”他嘴角一彎。這是令女人們魂牽夢繞的笑，它令袁安稍稍遲疑了片刻，幾乎就要垂下雙手，一步走到亭外，將這幾個月來的噩夢結(jié)束。

袁安瞇起眼，抬起頭，他看到了春雨劍的影子。陽光射穿了亭頂?shù)姆e雪，將春雨劍細長清秀的姿態(tài)映在亭子的穹頂。袁安頭腦里像有一根琴弦被撥動了，他呆了一下，猛然拔身而起，已沖破那亭頂?shù)姆e雪。他持劍站在了亭頂上，陽光照耀他的全身，也照著他已經(jīng)出鞘的春雨劍。春雨劍無非是一把平常的鐵劍，它在江湖上有名不是因為它的鋒利、它的名貴，它遇到袁安的時候，袁安只有五歲，現(xiàn)在，二十三年過去了，它已經(jīng)成為袁安身體的一部分。它的想法與袁安不一樣，它不愿意放棄反抗，不愿意與薛不離一道回帝京去，袁安聽得見它在深雪里嘶啞的龍吟。

大伙都瞇著眼看著那亭上的白衣青年，聽任他身體反射出來的光撒進他們的眼睛里。不過這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只見一群藍熒熒的蜻蜓飛起來，好像是盛夏來臨，湖中荷花開放，它們成千上萬只一下子由地底下涌了出來，圍著那個年輕人飛旋。眾人怔忡的時刻，唐秀姑發(fā)出了她的“玉蜻蜓”，這位唐門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女高手，豈會錯失這樣好的機會？

唐秀姑長舒了一口氣，將她那一直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她穿一身淡紫色的衣裙，其實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年齡也并不是太大，她太想讓天下的俠客都知道她其實是一個孀居的可憐女人，所以她情愿總是皺著眉頭。但是她再抬頭看亭頂?shù)臅r候，她的眼睛睜大了。那袁安的劍已舞起來，那些蜻蜓被劍氣指揮著，一只一只地聚合起來，由一團亂影漸漸變成了一條直線，向外射將出來，朝亭西的馮去病兜頭飛去。馮去病是憑一雙肉掌在江湖中闖出的名頭，手上并無武器，此時一抬頭，陽光正好射進眼睛中，那金晃晃的一片蜻蜓飛來，他一下子慌掉了手腳，只好往后側(cè)一移，撲通一聲，倒栽蔥掉進了太湖里。袁安趁此空隙，已是持劍飛身而過。饒是他快捷如此，南邊的何天工還是隨后趕到，回風(fēng)舞柳劍隨手刺出來，堪堪從袁安的靴底抹過。

那些幽藍的蜻蜓沖開如樹樁一樣站立著的飛鳥莊的豪客們，如暴雨一般落在雪地上。袁安卻是余勢不息，掠過紛紛下墜的蜻蜓，來到了包圍圈的外面。他一邊疾馳一邊回頭，只見那唐秀姑一臉茫然地站在亭下，楓楊樹浴著朝暉，而薛不離冷笑地盯著他，一點追趕的意思都沒有。

是啊，薛不離胸有成竹，他沒有必要著急。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追上任何活著的東西。清早袁安脫險后，即向無錫城奔去。這是他殺鄧小安逃亡以來進入的第一個城市。在深深的積雪之中，無錫城的暗黑城墻高高地矗立著。它的沉默反而給了袁安勇氣。未央生就住在無錫的東城。袁安心一橫，躍上了無錫城的圍墻。

未央生變胖了，穿著一件皮裘懶懶地坐在他的書房里，皮裘朝外翻出厚厚的皮毛。他從前厚厚的虬髯也刮得干干凈凈，露出一張肥白而空闊的臉。袁安推開書房的門，他的臉色微微呆了一下。他對袁安道：“師侄來得正是時候，我后園中的臘梅恰好今天早上開了?！?/p>

袁安在那暗紅的銅火盆邊坐下來，用火鉗除盡靴幫上的雪泥，搓著雙手，微笑道：“我已經(jīng)聞到啦，我就是由后面的花園里翻進來的，嫂子和幾個丫鬟正在里面剪枝插瓶，我打招呼的時候，還踏壞了圍墻上的瓦片?！闭f著，一個穿著桃紅小襖的小丫鬟捧著一個瓷瓶走了進來，她已見過袁安，掩嘴一笑，將花瓶和瓶中的梅枝一道放在了書案上。剛要閃身離去，未央生卻是一把捏住了她春蔥一般的小手，涎著臉笑道：“小荷，快叫你娘到廚房安排幾個菜，送到書房來，我和你袁小哥要喝酒?！蹦切『蓪⑺姆适忠淮?，就果真如風(fēng)行芰荷一般，出門去了。

“想不到師叔也做起了員外，擁重裘，看雪景，吃醇酒，對美人，真是令人羨慕?！痹才c未央生相對，在案邊坐了下來，他看見案上有一疊暗褐色的書冊，正是當(dāng)日風(fēng)行的《游仙窟》。未央生臉色微微一紅，將書抄起來擲進一邊的書箱里，那書竟是如同一片葉子輕輕地飄了進去，無絲毫的響聲發(fā)出。未央生抬起頭，低聲道：“你殺了人家文丞相家的二小子，現(xiàn)在薛不離盯上你啦?！?/p>

“是啊，被他盯上，可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已經(jīng)逃了三個月?！痹矅@了一口氣?；鹋柚械臒釟庖呀?jīng)浸到了他的身上，他只覺得如同一根繃緊的琴弦松了一松，如果薛不離是一把劍，現(xiàn)在也暫時可以將之插進鞘中去，不去想他吧？他未必愿意來找天下游俠的班首要人吧？雖然這班首已經(jīng)搖身變成了員外。他想了一想，接著道：“剛離開桑田小鎮(zhèn)的時候，我還可以住在旅店里，在酒樓上吃飯。我覺得我的輕功好啊，后來我在洛陽，半夜在旅店里和他們遇上了，好不容易才沖出飛鳥莊豪客們的天羅陣，以后只好一邊吃東西一邊趕路，困了就跳到路邊的樹上合眼睡一會兒，往往只有幾個時辰，一聽見他們的響動，我就得跳下樹來繼續(xù)往前趕。我聽說薛不離后來將我買過吃食的每一處酒樓都拆毀一盡，在我睡過覺的每一棵樹上都刻了一行字：‘春雨萬劍某年某月宿于此。今天早上我來到太湖邊，才洗一個澡，就被他們趕上了?！?/p>

未央生嘴巴漸漸張大成一個圓洞，肥臉上現(xiàn)出了憐憫的神氣，沉默半晌，方才問道：“你和那薛不離交過手沒有？”

袁安搖搖頭，由懷里取出一根細黑的楓楊樹枝，遞給未央生，道：“早晨我沖出包圍的時刻，薛不離將這根枝條拋給了我。他用這根樹枝毀掉了滄浪亭?！?/p>

袁安看到了未央生臉上的苦笑，他接著講：“我回頭看著他，他正好站在滄浪亭下，手輕輕一揮，這根楓楊樹枝就飛了出去，將亭下的四根柱子攔腰擊斷，亭蓋一下子就落了下來，飛雪四濺。他朝我冷笑了一聲，又將這樹枝朝我拋過來，我一邊飛奔，一邊被這樹枝追上，只好一抄手將它接住了?！?/p>

未央生持著樹枝，站起身走到窗前，嘆了一口氣：“可惜明年春游時再見不到滄浪亭了，這無錫城外的春色豈不是因此失色不少？這薛不離也太過霸道了吧?！币贿呣D(zhuǎn)過身來對袁安道，“見一見你嫂子吧，難得你來一趟，這無錫城里就數(shù)她最好看。昨晚我們吃羊肉火鍋，還講到等雪化了，二月花朝，就去滄浪亭踏青?！彼樕戏撼隽藴厝徉l(xiāng)里寵溺的神氣，這樣的神色，可不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大游俠應(yīng)該展現(xiàn)的啊。

袁安點點頭。不一會，厚厚的門簾掀開來，那小荷端著暗紅的漆盤進來，后面是一位盛裝的美艷女子。兩人由外面帶來一陣凜冽的寒氣。不知是這寒氣，還是那女子的美艷，令袁安喉頭一緊。

“她姓商，名叫玲瓏?！蔽囱肷酒鹕恚罩氖?，將她拉到他的身邊坐下來。那商玲瓏披著一件淡紫色的狐裘，端的是黑發(fā)如瀑，肌膚勝雪。此刻被未央生一拉，臉上即飛滿了紅霞。小荷將盤中的酒菜一一擺上來，山珍海錯，散發(fā)出陣陣熱氣，引得人腹中饞蟲亂拱。

“隨便置了一些酒菜，也是為袁公子洗塵，袁公子春雨萬劍的大名，是常聽拙夫提起的?！鄙塘岘噷⒕破咳∵^來，先為未央生倒?jié)M，再為袁安滿上，取過一只瓷碗，自己也倒好，正是那藏了十?dāng)?shù)年的紹酒，金黃剔透，如同琥珀一般盈盈在案。

細密的酒液緩緩流入袁安的嗓子里，如同那美人伸出一雙小手，在將人撫慰。未央生笑道：“這酒是我自己釀的，釀酒的法子是玲瓏告訴我的。”

三個人再不做聲，只是一碗一碗慢慢喝著琥珀色的紹酒。窗外陽光分外明亮，映得書房之中纖毫畢現(xiàn)。這是一個積雪消融的上午，房檐上已掛出了長長的冰棱，樹頂上枯黑的枝丫由雪國里褪將出來，數(shù)日來的積雪正在藍天之下化作春水。但天氣卻是出奇的寒冷干冽，寒氣一陣一陣地由窗欞上涌入，夾雜著后園臘梅花清新的香氣，撲在三個人暖暖的身體上，令人神清氣爽。

半晌，未央生酒意漸顯，臉色漸紅。他起身脫下那身狐裘，挽起了袖子，對商玲瓏道：“玲瓏，難得袁安師侄來到我們家里，你來為他唱一支曲吧?！?/p>

商玲瓏微笑道：“好，就讓袁公子見笑一回吧。只是得等我去取琵琶來。”言罷就欲起身。

未央生拉住她的手，道：“咱們不用琵琶，你唱，我用箸擊碗，來為你正音好了！”商玲瓏聞言點頭，脫去披風(fēng)，露出里面的鵝黃外衣，淺綠褶裙，愈發(fā)襯得眉如春山，臉欺紅霞，亭亭玉立，她定一定神，即啟唇唱道：

“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臺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里笙歌按。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漸闌，拼取歡娛歌笑喧。”

袁安聽著曲子，想起早上投入太湖之中，那冰涼的湖水涌向全身，豈非是如同商玲瓏的嗓子一樣的清泠，入喉的紹酒又豈非如同她的嗓音一樣溫存？人在富貴之中，當(dāng)然是光陰迅速如飛電，可是他袁安眼下的光景，走在死滅的懸崖之上，卻是一刻比一刻難捱。未央生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赏?，眼睛卻盯著商玲瓏，他好像是剛剛才認得這么一個美妙的女人，準(zhǔn)備著無窮的時光與耐心要解開藏在她身體與嗓子中的謎團一樣。他們是如何相識的呢？他們一定有一段奇妙的故事吧？袁安欲言又止，將桌上花瓶中的梅枝取下來，捏在手中把玩不定。

在明亮的雪光映照中，袁安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淡淡的微笑，梅花的香氣細細地傳到他的鼻翼里，讓他全身繃緊的肌肉一條一條地松弛下來，他說道：“師叔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一些事情吧？那一回師父打了你的屁股，我們不服氣，趁他午睡的時候，用明礬和著鳳仙花汁將他的鼻子染紅了。師父只好做了兩個月的酒糟鼻子，沒有辦法出來見客?！?/p>

未央生擲下竹筷，走到窗前，明亮的雪光映出他高大的身影。他慢慢抬起他的右手，另一只手蓋上來撫弄著，右手的拇指上，有一枚碧綠的扳指。半晌，他回過頭來，漲紅著臉大聲道：“我記得?！?/p>

袁安又道：“五年之前，我送你的那一屋子白綢，你還記得嗎？”

未央生道：“我記得，你看玲瓏身上的衣裳還是取那些白綢染的。那一屋白綢我倆怕是一輩子都用不完了。”五年前他們師叔侄倆一起去華山試劍，沖出華山派的“蓮花劍陣”時，袁安小腿中劍，竟是未央生一路背著袁安下了華山，未央生的一身綢衣也被血染紅，袁安即在長安城中尋來一屋白綢送給了他。

袁安又道：“三年前我們在云夢澤里劃船喝酒，七月仲夏夜，一直喝到新月掉到水里，太陽升起來，我們醉得一塌糊涂，差一點一起跳下水去找云夢龍王拼酒。你記得嗎？”

未央生看著商玲瓏，臉上浮現(xiàn)出了微笑，他也一定曾向這美人兒講過這一件快意事，那一回他與袁安放舟云夢澤，好好比試了一回酒量。他點頭道：“我記得。”

那一次云夢一別，兩人再沒有見過面。

“好！好！好！好酒，好師叔，好兄弟，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梅。袁安別過了！”袁安喝干碗中的余酒，一拍桌子，騰身而起，如箭一般射向窗子。那花窗被他春雨內(nèi)勁所逼，竟堪堪如同自動打開了一般。

未央生定是窮盡了不少心思來經(jīng)營，他的這一片未央園筑得富麗堂皇，水榭樓臺，曲折幽深，時逢大雪初霽，別有一番嬌媚的景象。難得的是園后的一片梅林，總有數(shù)十畝地，每一株枝干虬曲，都似在百年以上，也不知未央生是從何處搜羅過來聚合在此。一色的黃梅，花瓣嬌美，香氣弱弱。梅林一盡，即是圍墻，袁安踏著梅枝一路過來，腳步慢慢緩了下來，正欲躍上高墻，已聽見身后有人追來。不會是薛不離他們伏在這梅林之中吧？袁安提起真氣，回頭一看，原來是商玲瓏騰挪在梅枝之上。

袁安不禁心頭一跳，這個美人兒原來也有了不起的武功，跟在他身后半晌，竟是未曾覺察。那商玲瓏見袁安回過身，也止下了腳步，她一臉茫然地站在黃梅之上，紫衣，白雪，俏生生直如畫中人。未央生真是好運氣，與他分別三年后，他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我袁安卻落得個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的下場。

商玲瓏道：“未央生此番沒有幫上你的忙，也不好意思來送你，他托我送一樣?xùn)|西給你。”她手中果真有一個白綢扎就的小包裹。

袁安接過來解開白綢，一時呆住了：白綢中裹著一枚碧玉的扳指，顯然是由未央生手指上取下來。白綢中央“金竹寺”三個血紅的字，也是未央生割破手指銀鉤鐵畫寫出來的！

商玲瓏眼中閃過一絲凄涼的神氣。她輕聲道：“未央生沒臉來送你，他說薛不離能用樹枝毀掉滄浪亭，也能毀掉未央園。他沒有辦法收留你，但有一個地方可以藏下你來，那個地方名叫金竹寺?！?/p>

袁安只覺得喉嚨發(fā)梗，他低下頭來，不愿這美人兒看見他的眼淚正慢慢地涌上來。

“袁公子拿著我夫君的碧玉扳指，由此地一直向西，如果機緣恰好，即可到金竹寺避過薛不離等人的追殺。薛不離神通廣大，耳目如神，卻無法進入金竹寺。”

袁安將那扳指套上手指，扳指內(nèi)側(cè)猶有師叔未央生的體溫。他點一下頭，便縱上了圍墻。商玲瓏還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站在溫和的陽光里，她仰著臉看著袁安，忽然笑了起來，她微笑的樣子真是好看得緊啊。

“我就是由金竹寺出來的，這個扳指是我送給你師叔的。”她說完，就見袁安的身子在陽光中一閃，已消失在外面藍天之下白玉般的世界里面。

這個世界上難道真有金竹寺嗎？袁安一路飛馳，一路冥想。當(dāng)年他在秋水老人的門下學(xué)藝。未央生名義上是秋水老人的小師弟，由祖師爺托付給秋水師兄傳道。那可愛的老頭兒一頭銀白的頭發(fā)，長著好玩的蒜頭鼻子，總是讓人產(chǎn)生那么一點要往那鼻頭上涂一點白堊或鳳仙花汁的念頭。他們住在鄉(xiāng)下的一間小院里，十幾年，就由這秋水先生教他們二人學(xué)藝，認字，讀書。秋水先生常?？粗栔械囊淮笠恍蓚€小伙子道：“早一點學(xué)成器，到江湖上自己混。我這么一大把年紀(jì)，是去金竹寺埋老骨頭的時候啦！”他們養(yǎng)的那條大黑狗清歡搖頭擺尾地在秋水老人身邊擠擠挨挨，秋水老人伸出他枯葉一般的手，一會摸著清歡的皮毛，一會摸著他曾被小師弟與小徒弟染過的鼻頭，臉上露出少有的嚴(yán)肅神氣。“你帶我們一起去就是了?！边@時候未央生就停下手中的木劍，朝那秋水老人賊兮兮做著鬼臉。

“不行，我不能帶你們?nèi)?。金竹寺不是你們年輕人待的地方，我寧愿帶清歡去，不過它現(xiàn)在這么愛吃肉骨頭，金竹寺里可是沒得骨頭吃啊?！鼻锼先松χ陌最^發(fā)。秋水老人是這個盛世中的一個奇人，他有了不起的武功與文采，可是卻甘心做人世間的一顆灰塵，所謂“秋水武功如滄海，秋水文章不染塵”，世上又有幾人真正知道？可這對他秋水老人來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果然有一天，袁安與未央生由縣學(xué)里回來，在那鄉(xiāng)間的小院里已尋不到秋水老人與他的黑狗清歡。水缸中滿盈著清水，米甕里新加了白米，灶下柴集成山，可是那老人與狗已走了，將兩個小伙子拋在人世上。好在他們已經(jīng)是縣學(xué)里的秀才，他們已經(jīng)有了江湖上任何人都不可小覷的武藝，他們已經(jīng)可以往自己人生的道途上去了。

秋水老人也許就是去了金竹寺吧，這是他暮年的心愿。如果袁安能進入金竹寺，豈不是能與那可愛的老人重逢？袁安心里滿懷著喜悅。他心里的驚恐已經(jīng)淡漠了，他在大地上，如同一只歸雁一樣飛翔。他用秋水老人教給他的凱風(fēng)功法，由壓蓋著平原的千里積雪上掠過，樹木與河流，村莊與道路，風(fēng)一般由他的眼前退后，歲寒如刀割在他的臉上，太陽光也漸漸弱下去，又如清晨時分那樣，變得嫣紅如醉。最后他眼前正西方的綺霞散盡，天上升起了玉盤一樣的明月。多么美妙的雪夜啊。袁安心里都愿意這雪夜一直就這樣往前伸展著，平原無垠，時間無限。雪夜如果要有盡頭的話，就應(yīng)是那無法想象的金竹寺。

明月如同一只金盆懸在正前方。袁安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眼前兀然一亮，展現(xiàn)出一條河流，河水寬廣沉碧，鑲在雪野之中，雪夜無風(fēng)，河面上一點波紋都沒有，宛如一片巨大的陰暗的水銀。河的對岸，立著一排高大的樹影。樹影婆娑，姿態(tài)秀美，卻看不清是什么樹。

這一定就是淮水。河岸低闊平坦，皚皚白雪壓蓋，足足有半人多深。袁安想，這樣的大雪之夜，黃河一定已封凍成冰，踏著結(jié)實的冰層，一下子就過去了，就是冰薄一點也沒關(guān)系，不會令他站在岸邊如此猶豫。游過去嗎？像早上一樣躍入太湖之中？可是他不會游泳啊，如此廣闊的淮水，令他不禁望洋興嘆。達摩渡江，一葦可航，可現(xiàn)在他連一支蘆葦都折不到。一念之間，袁安不禁全身冷汗淋漓：薛不離一定是守在這里，等他！他一定會像老練的獵人，來守候他這樣在雪野里狂奔的兔子。

袁安回頭四顧，只見明月之下河岸茫茫一片，并無人影。他正覺得五心不定如芒在背，忽然就腳下一空，身子竟是往雪地里直墜下去，好像是河岸憑空張開了嘴巴，要將他吞入。片刻雪即涌到了他的腰間，雪地里，已伸出了幾只手，來試圖挽住他的腿。間不容發(fā)之間，袁安的春雨劍已經(jīng)出鞘。一招“楊柳拂面”，已是將劍在周身環(huán)游一圈，將那幾條仿佛由黃泉伸出的手臂斬下，袁安也借力上沖到了雪地之上。雪地里沒有聲息，袁安揚劍一看，劍尖上已緩緩流下鮮血，散發(fā)出縷縷熱氣。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天地旋轉(zhuǎn)起來，天上的月亮，寬大的淮河，一天的繁星，皆圍繞著他在轉(zhuǎn)動，將他置于漩渦之中。袁安定住神，他發(fā)覺他腳下的雪地如磨盤一樣在轉(zhuǎn)。他沖天而起，向外圈射出。正如他料想的一樣，還未及落地，便有幾十把刀向他劈下，幾十個黑衣人，像噩夢一般由地下涌現(xiàn)出來。

這些飛鳥莊的好漢，在雪里埋伏了多久啊，等的就是這拼盡全力的一刀，高高躍起，由上而下，將那已到末路的袁安如同枯木一樣劈解成碎片，之后生起火堆喝點燒酒來烤暖他們幾乎僵直的身體?？墒撬麄兊南Ｍ侨绱嗣烀?，春雨劍客已將內(nèi)勁提到了極致，劍光一旋，憑空旋出一輪電光石火般的劍網(wǎng)。那些黑衣漢子四散跌落，喉頭汩汩流出血，將三丈見方的雪地染成一片詭異的桃紅。

“好一招‘斜雨打春燕！好一個春雨劍客！”河岸上傳來薛不離爽朗的聲音。他一身白衣，懸在腰間的是漆黑鐵尺。映在星月的微光里，他看上去就是正義的化身?！澳氵@一劍殺掉了我三十二條好漢，可是他們的刀氣，也侵入了你的經(jīng)脈之中。你今夜逃不出我為你布下的綴網(wǎng)勞蛛陣。你看這莽莽雪原下，正是埋著一張大大的蛛網(wǎng)，每一個人就是一根蛛絲，每一根蛛絲都有數(shù)種變化，總會將你纏起來，讓我將你送回汴梁去，向文丞相交差?！?/p>

袁安慢慢地拭去春雨劍上的血。一些血塊已冰凍凝固在劍尖上，再也拂不下來了。他遙遙地盯著薛不離。他并不恨這個毀壞了他生活的人。薛不離不過是對岸的一棵樹，與他一樣經(jīng)歷著人間的嚴(yán)寒?！澳銈儾灰莆?，我不過是想活下去，我不過是要到淮河對岸去，誰擋我，誰就得死?！彼f道，他覺得周身隱隱作疼，他的確已被那三十二條漢子的刀氣所侵，震傷了肺腑，但是他不想投降。“人生不過是在一張蛛網(wǎng)中，每一只飛蠅，都不會束手就擒。即便無法掙得網(wǎng)破，也要掙扎至死！薛不離，今夜我要見蛛殺蛛，見絲斷絲！”

袁安一聲長吟，飛身向薛不離射去，他知道此人即是蛛網(wǎng)中的蜘蛛，他所在的地方，即是蛛網(wǎng)的中央。薛不離卻是一閃即沒，如鬼魅一樣消失在雪地里，他的身后，兩道劍光如匹練一般飛出來。余風(fēng)雷與何天工，雙雙欺身上來。青城派的“云出岫”與龍虎山的“丹鳳引”皆是必殺的絕招，兩招合一，激起漫天的雪意。劍光如同月光雪影，瀉在袁安的身上。袁安退無可退，踏進鬼門關(guān)已是半步有余。但他卻是偏偏不退，他的“空翠濕人衣”就在劍光中閃現(xiàn)出來，向前直逼。他知道“云出岫”會取走他的左臂，“丹鳳引”會傷在他的腰上。他管不了那么多，他的“空翠濕人衣”要的是余何二人的性命，要的是他們的熱血，泉水一樣噴發(fā)出來，打濕他們面前的雪地。

袁安的霸道要了余、何兩人的命。他們將劍招在腦海中回旋了千百遍，萬無一失，他們的雙手卻在雪地里埋得太久，指腕僵硬，第一招搶攻就是致命的錯誤?！暗P引”還是將袁安的前腰劃出了一道狹長的傷口，傷口往外冒出溫?zé)岬难Ｗ约旱难?，暖和著自己的手，滴落在雪地上。好袁安，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支著春雨劍，竟是倒立起身子，在雪地上飛快地滑行起來，片刻工夫，他已將雪岸劃遍。他的血滴在雪地上，縱橫交錯，將雪原畫染得如同棋盤一般。雪底藏下的好漢，在這不可思議的閃電一般的劍光里，有多少已成為“綴網(wǎng)勞蛛陣”中死滅的棋子，袁安心里有數(shù)，雪下卻無聲無息。

一只手兀然由雪地里伸出來，握住袁安持著劍在雪地上滑行的手！那只手堅韌如鐵，一下子就滯住了袁安的身形。那人并不是想奪下袁安的劍。順著他的手爪，灼熱的真氣逼開袁安的護體真氣，如決堤的洪水一樣涌入?！疤斓貫楹闋t，鍛筋如爍骨”！正是易筋真氣！

薛不離就是這只手的主人。他已牢牢地握住了袁安。半年來，他第一次將他的獵物握在了手中。雖然代價慘重，死傷累累，但是追捕已告結(jié)束，就像一頭鹿被鱷魚咬住咽喉，從來沒有人能從他的手爪中逃脫。

袁安覺得自己全身的脈絡(luò)如同溪澗，猛然被山洪填涌。薛不離的易筋真氣在他體內(nèi)橫沖直撞，剛強，堅定，霸道，凌空蹈虛，袁安覺得全身空無，如同一副蟬蛻，任由這股真氣野馬一般踐踏，在這不停息的踐踏中，他的身體也一寸寸地變得火燙起來，他覺得他的血液馬上就會沸騰起來，他全身的骨骼也如同爐火中的鐵塊一般，慢慢變紅。他的嗓子變得又干又啞，他想叫，但是已發(fā)不出聲音。他像被薛不離逼入了一個灼熱的夢境。啊，多么迷人的夢，又回到了那個被夭夭的桃花包圍著的村子，又看見了師父秋水老人，他的白頭發(fā)與白胡須更長了，一張臉卻比從前更加紅潤。清歡也老了，腰身都松弛下來了，看見他回來，它氣喘吁吁地叫。但是忽然天空落下了一簇簇火苗，將熱鬧起來的小院子一下子吞入烈焰之中。那些他傾慕過的女子，那些在他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的人的臉孔也一張一張顯現(xiàn)出來，然后被扔入到那烈焰之中。他一定是快要死了，死竟是如此的滾燙火熱，死就像一只鍛爐，他就像一柄倒懸著的被燒得紫紅的劍。

薛不離的真氣還在源源不息地輸出來，如同炭塊被揮鍬投進爐火中。他熱汗奔流，蒸氣冉冉而生，噴射向雪地，袁安身下的積雪漸漸被他的熱汗與蒸氣消融。埋在雪下的薛不離露出他的身形與面目，他半蹲在深雪中，右手向上伸托，將袁安斜斜地舉起來，雪已褪到了薛不離暗黑的脖頸，他粗硬的頭發(fā)，濃密的眉毛，高而且大的鼻子，在月光下皆清晰可見，他的目光是堅硬的，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氣。汗水流進了袁安的眼睛里，然后又往下，滴在薛不離的臉上。袁安拼命地盯著他，好像這樣才可以將自己由夢境中喚醒。前所未有的恐懼由袁安的心里升起來。與蹲在他身下的薛不離，如此之近地互相逼視，于袁安還是首次，也許是最后一次吧，與以前的印象不一樣，他覺得薛不離的相貌非常的怪異。從前袁安覺得薛不離像天上的惡神一樣，這一剎那袁安的想法卻改變了，薛不離也許是人與野獸混合起來的人，他是一個可憐的家伙，可是袁安不是他的對手，正如再厲害的羚羊都不會是狼的對手。袁安的敗局已定，他的逃亡之路已在這雪夜的淮河之濱走到了盡頭，他現(xiàn)在只希望薛不離的真氣能再進一階，將他心脈擊潰，他便會像一塊火炭一樣，“滋”的一聲，一頭沒入深雪之中，灰飛煙滅，以免被此人押回汴京受辱。

袁安覺得疲倦至極，他卻不想合上眼睛，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應(yīng)盡量保持清醒吧。這時，他眼前忽然劃過一道劍光。他驚奇地看著這一道迅疾的劍光由他與薛不離的身體之間劃過去，竟是輕輕巧巧地削斷了薛不離緊握著自己的那一只手腕。他體內(nèi)滔天的洪水驟然消失了，袁安只覺渾身驟然一輕，帶著薛不離的斷腕跌落在地上。他伏在雪地中，不敢讓自己昏睡過去。他拼命地抬起頭，盯著一丈開外，那蹲在雪地之中，被飛來的一劍斷腕的薛不離。

那薛不離在這剎那間，被削去了正在發(fā)出易筋真氣的右腕，還被重手法點了穴道。他像一棵被雷電劈中的樹木一般，臉上顯出憤怒、驚愕、絕望相混雜的神氣。在他的面前，站著的一身淡紫衣裳的美麗的女人，正是那唐門的女毒王唐秀姑。

“你可以找宋青楊領(lǐng)賞去了。聽說他已積下了十萬兩金子?！毖Σ浑x說道，他的嗓音還是如此之堅定。

“我不要那堆金子，我要這個年輕人活著?！碧菩愎玫馈?/p>

“早上在滄浪亭，他本來就是跑不掉的，你發(fā)出玉蜻蜓，實際上是要幫他的忙，不然馮去病不會死。”

“是。唐門的玉蜻蜓從未有過失手，不過早上我要殺的不是這個年輕人，所以馮去病只好死在太湖里?！?/p>

“我也要死嗎？我是死在淮河邊上？”

“嗯。我已經(jīng)想好的，我是想將你埋在這里?！碧菩愎萌崧暤?。她慢慢地蹲下身來，蹲在薛不離的身邊，雙手拄著她的劍，她將臉就擱在她的雙手上。

他們像在月夜來到淮河邊上散步的一對情侶。袁安想道，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吧，他早就應(yīng)該看出來了。袁安的腦袋里一片迷惘。

已經(jīng)是三更的光景，月光已經(jīng)黯淡，月亮像一只沾染了道道血痕的銅盆，扣在對岸的那一排大樹之上。皚皚白雪，已被鮮血染紅?；春釉谶@些活著或死去的江湖客身后十丈開外的地方，如同一帶沉沉碧玉，它不動聲色地奔流著，無一星半點流水之聲。

“你的確是像唐門出身的人，你和他們一樣，你們的心都已經(jīng)煉成了毒藥，你為這個年輕人，就一定要殺我嗎？”

“我是喜歡這個年輕人，呵，春雨劍客袁安，江湖中哪個女子會不喜歡呢？可是我已經(jīng)老了，我想愛的人是大招神捕薛不離薛大哥。”唐秀姑伸出一只手來，用那只發(fā)射過玉蜻蜓的手在薛不離的臉上緩緩地撫弄。這真是一只奇妙的手，薛不離僵硬而陰沉的面孔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他不再像一只狼，而是像一個在迷途中的孩子。只聽唐秀姑接著道：“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唐秀姑殺了自己的丈夫，成了薛不離的手下，跟著他一起，殺了無數(shù)的人，破了無數(shù)的案子，可是誰知道，她就是薛不離的女人呢。”

“是的，你是我惟一的女人。如果我不破掉童子之身，我應(yīng)該可以將易筋真氣練到第十重，這樣的話你的劍就不會砍斷我的手腕了?！毖Σ浑x苦笑著說。

“可是你整天在追捕別人的路上，你越來越像一匹文丞相養(yǎng)的狼。你不愛女人，你也不愛我。你活著，就是要捉拿別人，殺掉別人，你以為你做的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你以為是在幫文丞相治理天下，翦滅壞人，可是我知道，你不是，你是想殺人?！碧菩愎幂p輕地說，這么深沉的道理，她卻是要這樣一邊撫著心上人的臉，一邊輕輕地講出來。

“秀姑，你殺了我吧，我不怪你?！边^了許久，薛不離說道，袁安聽見他發(fā)出一聲長嘆，“我也覺得厭倦了，可是我不去捉人，我能干什么呢？我是大招神捕，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唐秀姑的男人，卻只有你知道。”他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女人，他眼睛里面的憤怒已經(jīng)消融掉了。“你動手吧，你殺了我，你跟這個春雨劍客走，我知道他是想上金竹寺去。我愿意死在你手里，我不怪你，我殺的人太多，我應(yīng)該有報應(yīng)?！?/p>

唐秀姑緩緩由雪地上站起來。她將她的劍對著薛不離，那薛不離已垂下頭，閉上了眼睛。唐秀姑怔怔地站著，她的劍尖在抖動。她是在猶豫吧？只聽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蹲下身去。她由她的衣襟上撕下一塊長長的布條，將薛不離那一只已沒有了手掌的右手抬起來，那齊嶄嶄的傷口上的血已經(jīng)凍凝了。她仔細地將那傷口用布條一下一下綁起來。薛不離聽任唐秀姑忙碌，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等到唐秀姑忙完了重新站起身來的時候，他才開口道：“你動手吧。喉節(jié)下面就是我的命門，你的劍刺在那里，我會死得快一些?！?/p>

唐秀姑的手在抖動。她站在雪地上，神情憂郁，月亮的光輝映著她手中窄長的劍。唐門的人用的劍劍身都是細長的，像一枚被拉長了好幾倍的竹葉。

“你的丈夫不是你殺的嗎？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毖Σ浑x閉目道。

唐秀姑怔怔地站著，她被薛不離的話打敗了。她的劍由手掌中滑落下來，沒入了雪地之中。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淚水已經(jīng)由她的眼睛中涌了出來，由她的手掌間流下。

這是多么漫長的一個晚上啊。可是現(xiàn)在它就要逝去了，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明月已經(jīng)沉沒，星光已經(jīng)黯淡。袁安覺得自己的內(nèi)力已經(jīng)慢慢地由四肢、由身體的深處涌流出來，匯合在丹田之中，經(jīng)過了如此兇險的戰(zhàn)斗，沒有受到重創(chuàng)，這實在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袁安暗暗催動內(nèi)息，他的“春雨內(nèi)勁”勃勃涌動，竟是強過了以往，想必是先前受到了薛不離的易筋真氣的激發(fā)而變強。秋水老人傳給他的這一門內(nèi)功心法，本來就是一門遇強更強、海納百川的心法。他拿定了主意，如果唐秀姑要殺薛不離，他就將人救下來，他對薛不離從前沒有仇恨，現(xiàn)在也沒有仇恨。

袁安站起身來，不由發(fā)出一聲清嘯，那嘯聲令對岸大樹上的積雪一大塊一大塊地落下來，積成雪團撲通撲通滾入淮河之中。唐秀姑走上前來，她已停下了哭泣。

“跟我走吧，我愿意與你一起去金竹寺?！痹舱f，追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的臉上綻現(xiàn)出了春風(fēng)般柔和的笑。

“不?！碧菩愎脫u搖頭。她的確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如果不是經(jīng)常發(fā)愁，如果不是因為經(jīng)常發(fā)愁而在臉上過早地刻出皺紋，她還應(yīng)更美麗。

“金竹寺里沒有人被殺，也不用去殺人。我們一定會找到它，人的運氣總會好起來。我?guī)煾冈谀莾?，還有一只名叫清歡的狗，它是我自小養(yǎng)大的?！?/p>

“我不去，我得照顧薛不離，我已經(jīng)不想殺死他了，他現(xiàn)在內(nèi)功全失，已昏睡過去，他醒來后，江湖就再沒有大招神捕了，只有一人名叫薛不離的廢人，他得很多年才能夠重新恢復(fù)武功，可是天下想要他命的人，一定不會少。”也許是因為袁安露出了笑容，她也笑了起來，一下子將她臉上的憂郁破掉了。她與未央生的妻子商玲瓏長得很像呢。袁安心里一動。

“好吧，感謝你救下了我的命。以后如果薛兄遇到了麻煩，我也是愿意出手的?！痹驳?。他將手上緊緊箍住的薛不離的斷腕取下來，遞給唐秀姑。那只手已經(jīng)凍成了硬邦邦的紫色，乍看上去，令人覺得陌生而奇怪。

“你是一個很好的小伙子，你不應(yīng)該死。我愿意薛不離與你一樣，可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啊，天就要亮了，你快過河吧。”唐秀姑將薛不離的斷腕在手中掂了兩下，奮力將它拋出去，只聽撲通一聲，已是沒入淮河冰涼的河水中。她盯著河水，將自己由黯然的心境里拔出來，對袁安道：“袁公子，這一別，我們此生不會有再相見的機會，請允許我送你一程！”她將手伸入懷里，等她的手再揚起來的時候，一片一片的“玉蜻蜓”由她的手中飛起來，這些幽藍的“蜻蜓”一片一片地接起來，朝著淮河的對岸飛過去，竟是如同一線浮橋一般。

袁安眼眶一熱，叫一聲“多謝”，便縱身而起，徑直運起“春雨內(nèi)勁”，踏著“玉蜻蜓”向前奔去。

他如一陣輕風(fēng)一樣掠過了淮河的上空。他落下來的時候，已是在對岸一棵積滿雪的大樹的樹頂上。他站在樹巔向他來的那一岸望過去。只見淡淡的晨光中，唐秀姑已將那薛不離橫抱在懷里，在雪地上，慢慢迎著淡紅色的天幕走去。

袁安心中一陣悵然，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是站在一棵桑樹上面，令他驚奇的是，這一棵桑樹竟然在如此的寒冬，如此的大雪之夜，還未凋謝掉它暗綠的桑葉。在茫茫的雪天里，由雪下露出的郁郁綠色是如此的妖異。

此刻，他的手指上，師叔未央生送給他的那一枚碧玉扳指“錚”的一震，好像是受到了神秘的召喚，由沉睡中蘇醒過來，在蒼白的晨曦中射出淡綠色的光芒。

袁安忽然明白，他已經(jīng)來到了金竹寺，這一棵四季長青的桑樹正好處在那神奇的金竹寺的門口。在這晝夜交替的短短一瞬，在雪霽的奇麗的清晨，金竹寺會為他，這個剛剛由死亡的邊沿上掙扎過來的旅客開一次門。

現(xiàn)在，他只要向前走出一步。

眼前一片黑暗。袁安來到一條修長的河堤上。堤下是幽咽的水聲，堤兩邊是郁郁蒼蒼的桑樹，每一棵桑樹上，都掛著一只緋紅色燈籠。燈籠中，橘黃的燭光直直地燃燒著。夜涼如水，就像那些令人難以忘懷的春秋佳日。想必大桑樹的葉片上，也凝滿了珍珠般的夜露吧。每一盞燈籠上，都用墨寫著三個字：金竹寺。

已經(jīng)到了。終于到了。袁安心中一寬?！皠P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袁安運起凱風(fēng)輕功在堤間的白沙上滑行，他的輕功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高妙自在過，清新的空氣陣陣涌入心胸，令他暢快無比。堤長十余里，樣子有一點像羊角，前面忽然一轉(zhuǎn)，蜷曲成一個小小的圓環(huán)，圓環(huán)里一片叢林，交纏的枝葉里，傳來點點梵唄。想必江湖中故老傳說的神奇金竹寺，就筑在這一片林海之中了。

也有兩盞燈籠，掛在高高的山門上，映出頂上石匾間“金竹寺”三個金色的字。寫這三個字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武林前輩吧，用手指在石頭上一氣呵成地寫出來，如此的質(zhì)樸剛猛，“春雨萬劍”袁安未必不能寫，可是寫到那個“竹”字時，他說不定就會歇一口氣。山門的兩翼展開來，是高入夜空的圍墻，圍墻之上的夜空，繁星歷歷。

“呀”的一聲，門一推就開。袁安走進去回身掩上門，又大踏步地往前面鋪滿鵝卵石子的甬道上走。他覺得嗓子有點發(fā)干，心怦怦跳。大雄寶殿前的庭院里，長滿了荒草，分開來倒臥在青色的石磚上，如同女人們長長的青絲。在凜凜的風(fēng)中踏上大雄寶殿，里面巨燭列列，燈火通明，鐘鼓樂之，梵唄如誦。案桌上面，高低不一種種青花瓷瓶里，擺滿了千萬朵百合花，花蕊如舌，香氣如沸。這里的人好像早知道，在這樣的夜晚，在秋風(fēng)吹拂的微微星辰之下，會有一位客人，前來訪問。

袁安的腳步聲令佛像邊的梵唄停住了。一位女子站立起來，她穿著黑色罩衣，肥大的袍子掩住了她亭亭的身材。

“在金竹寺，沒有人可以追上你，也沒有人能夠?qū)⒛銡⒌簟＿@是一個可以選擇活著還是死去的地方?！蹦桥虞p聲道。她的嗓音有一些沙啞，好像嵌入了太多泥金文字。

“我已經(jīng)將他們都扔掉了。我的輕功很好?！痹埠Φ馈?/p>

“沒有來到金竹寺之前，人們總是對自己的武功充滿了驕傲。沒想到春雨萬劍也脫不開這個俗套?！迸舆拥馈?/p>

“我的師父，秋水老人在這里嗎？他還帶來了一只名叫清歡的狗，一只黑色的狗?！痹矄?。

“他在這里?！迸狱c點頭。

“你能帶我去見他嗎？我已有十幾年未見到這個老頭兒了，他還沒有死，實在是太好了?！痹哺吲d，師父已到暮年，無兒無女，只有清歡陪著他，偏偏要將袁安送到江湖上去闖蕩，在他膝下承歡的時日，其實是非常少的。

“別急，別急，在漫長的秋夜里，我們還有其他一些事要去做?！迸郁尤灰恍?，她差不多是三十來歲的樣子，她的笑容里有難言的明媚與清麗。

“我叫風(fēng)七娘?！蹦桥拥?。

“我知道江湖上也有一個風(fēng)七娘，是大漠中龍門客棧的主人?！痹驳?。

“她就是我。從前的我在龍門客棧，現(xiàn)在的我在金竹寺。我沒想到春雨萬劍是這么多話的一個人?！憋L(fēng)七娘舉著蠟燭，向大雄寶殿后面走去。

夜風(fēng)在殿上逐戲，佛像邊上長長的幃幔飄搖，蠟燭的微焰，也應(yīng)是在風(fēng)中搖擺才對。但是在風(fēng)七娘，這個從前的龍門客棧女主人手中，卻是一動不動，她的武功是好的。袁安跟在她身后，隱隱可以聞到她的窈窕的身子里發(fā)出的檀香的氣息。

由大雄寶殿的后門出來，又來到了星光之下，倒伏的秋草之中。風(fēng)七娘舉著蠟燭往前走。袁安舉目看去，他們置身在一片空闊而荒涼的庭院中，這片庭院的荒草之中，立著一大一小兩座殿宇，一個在他們身后，就是大雄寶殿，另外一個稍小，在他們身前一百多步的地方，越過那殿宇，仿佛是一片樹林，隱在夜色之中，上面是亮閃閃的北斗星。他們由星光下走過的時候，正好有彗星挾著長尾在頭頂上消逝。

“這個殿名叫功德殿，金竹寺在江湖上稍有薄名，其實就是這兩間破房子，袁施主不要失望才好?！憋L(fēng)七娘回頭笑道。

“我真是沒有想到呢，我想金竹寺應(yīng)是很大的一個地方才對，總比你那個龍門客棧要大吧，沒想到，是這么一個荒涼的院子?！痹驳?。

“那倒沒有什么吧，人本來就活在蝸角與黍米之中，你看那窗外的遙遠無際的星光，難道不是也在金竹寺中嗎？”

功德殿的四面，都開著長長的落地的窗子，透過窗子，即是涌入的星光。借著燭光與星光，袁安發(fā)現(xiàn)，殿內(nèi)空蕩蕩的，并沒有佛像。

“這里不過是一座空房子罷了?！痹驳?。

“是啊，一座空房子，你未來以前，是我一個人，我差不多待了五六年了，現(xiàn)在總算有兩個人了?！憋L(fēng)七娘道，一個人，在風(fēng)、星光、塵土、荒草中生活著，空寂會一點點地將她占據(jù)，最后，她也就會成為空寂本身。

“我會留在這里?！痹驳?。

“我在墻上畫了一些畫。等你來看?！彼驂Ρ谧哌^去，將蠟燭舉起來。墻上果然是一幅一幅連綿下去的寫意畫。

第一幅畫上畫的是夕暉泛起的鄉(xiāng)下，一座茅屋里，一位村婦生下一個面目模糊的孩子。在茅屋之外，鄉(xiāng)間的男男女女正在熱汗淋漓地收割水稻。“那個男孩就是你。你差不多是申時出世的?！憋L(fēng)七娘道。袁安已經(jīng)記不清父母的面容，家鄉(xiāng)的位置，不知道他出生的時辰，秋風(fēng)老人也不知道，所以縱是通曉五行陰陽，也沒有辦法來推測袁安一生將要遇見的事情。

再一幅畫畫的是荒草離離的大路，路邊皆是倒斃的流民。一個形銷骨立的四五歲的孩子，站在大路上哀哀哭泣，他的父母已經(jīng)填進了溝壑。這時候，一名儒生模樣的中年書生，牽走了這個本應(yīng)早夭的孩子。袁安知道那個孩子就是自己，那個中年書生就是秋水先生。他們?nèi)チ顺鐚幧嚼铮?、砍柴、種地、習(xí)武，練劍。

再一幅畫上出現(xiàn)的就是他所熟知的崇寧山，他在它的每一道褶皺里都游嬉過。畫面上是萬木草堂邊上的滑石溪，到了秋天，楓楊樹黃葉紛飛，溪邊的大棗樹上，棗子紅得像小燈籠一樣。他劍術(shù)練習(xí)的作業(yè)，常常是高高地躍起在半空中，用劍將棗子擊下來，滿樹棗下如雨，他的汗也如雨一樣落下來。秋水老人講，如果弄下來一片葉子，袁安就別想嘗到這年秋天的棗子。好在那時候，他的春雨萬劍差不多也練成了。清歡也在樹下，在棗子的紅雨里跳躍，那時候它還是一只小狗子，大驚小怪，淘氣得要命。

再一幅畫上出現(xiàn)的，卻是一片大湖。那是云夢澤，他與一個一臉胡子的家伙分別站立船頭，揮槳驅(qū)動獨木舟。那個家伙當(dāng)然就是小師叔未央生。他們一起喝酒，醉了就將胃里吃下去的牛肉和醪醩吐到云夢澤中喂魚。他與未央生一道，去雙峰山擊殺強盜。他倆已經(jīng)先后被秋水老人遣出了崇寧山，這是他第一次行俠江湖，與未央生結(jié)伴。

再一幅畫的是湖邊的一片杉樹林，在杉樹的樹干里，藏著一間小木屋。他在小木屋里，與一個名叫彭彭的女孩子約會。那是五虎斷刀門彭家的小丫頭。小木屋里燭光閃閃，木屋外松林里滴滿了清露，松林之上，微風(fēng)吹拂著群星。這是令人懷念的仲夏夜，每一個少年都會記住的仲夏夜。袁安看到壁上的畫，心里怦怦直跳，他不知道彭彭現(xiàn)在在哪里，還是不是在江湖上，尋找著她愛吃的牛肉面，與搶她座位的人打架。

再一幅畫，畫的卻是大漠中的一家客店。風(fēng)七娘說：“這就是我的龍門客棧。你曾在這里面住過一夜，不過你差不多快忘記了吧？”是啊，龍門客棧，那時候，他剛出崇寧山，像風(fēng)一樣在江湖上闖蕩，拼命地為自己找事情做，去與別人打架，為了所謂的公平，為了正義，為了一個好的人世間。沙漠里盜匪如麻，有一支由十八個馬賊結(jié)成的連云騎聲勢逼人。他去找他們打過架，西出玉門關(guān)，當(dāng)夜就宿在龍門客棧。畫面上的一間小屋里，一燈如豆，他握著春雨劍在床上沉睡。沙漠中東風(fēng)勁吹的春夜，清亮的燈光涂在他俊秀的臉龐上，那時候，他有多么好的青春，多么好的年華?！澳翘焱砩衔胰タ催^你?！憋L(fēng)七娘幽幽道。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這個像風(fēng)一樣，偶爾路過的青年，讓她怦然心動，她由暗道里悄悄走進他的房間，看著未滅的燈光下，他沉睡的臉。那張臉上，好像停駐著關(guān)內(nèi)三月的春風(fēng)。她癡癡地看了許久，覺得她的一生即將與這個青年不可思議地連在一起。她回到大堂上，請她的父親，沙漠之王風(fēng)天狼不要殺這個年輕人。風(fēng)天狼驚奇地看著她，答應(yīng)了。袁安自是不知道這突然停止的死神的腳步，自然也不知道，這無端中生發(fā)的少女的迷戀。第二天早上，他打馬上路，去沙漠中尋覓十八連云騎。風(fēng)七娘在他身后派出了龍門客棧的探子，從此，收集這個年輕人的江湖消息，成了龍門客棧新一任主人熱衷的消遣?！八嫖以谟耖T關(guān)內(nèi)的江湖上活著，”有時候風(fēng)七娘會癡癡地想，“只是這一切，他全不知道。”

再一幅畫，畫的是君山之上，朝霞如同遍地開放的石榴花。袁安同一個少女在君山腳下，洞庭湖中的累累巨石間打斗。那個少女名叫葛晴，她帶著江湖上有名的“桃源帖”由桃源中來。他的春雨萬劍輸給了葛晴的“桃花勁氣”，只好依約前往桃源。他不敢去回想桃花源中如夢境一般甜美的歲月，他幾乎喝光了那個瘋瘋顛顛的老頭兒葛石藏下的苞谷酒?！澳銥槭裁匆x開桃花源，為什么要離開葛晴呢？”風(fēng)七娘問道。洞天福地，神仙眷侶啊，那時候風(fēng)七娘想，也許春雨萬劍已得到了他的歸宿，有的人為達成自己的心愿，在劍影刀光中拼殺了一輩子，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個袁安，卻由桃源帖上得到了好運氣，能早早地由江湖里跳出來。他又駕舟離開了桃源？她在龍門客棧聽到消息，曾百思不得其解。袁安沉默半晌，答道：“我無法忘記崇寧山，也無法忘記桃花源，但對當(dāng)年的袁安來講，崇寧山與桃花源都還不夠。”風(fēng)七娘道：“江湖也許本來就是小的，由龍門客棧到金竹寺，騎上快馬，不過是十來日的腳程，我卻在這上面，消磨了十余年的光陰?！痹驳吐暤溃骸拔液茉缇吐犝f過風(fēng)七娘，龍門客棧的女主人，是江湖中最美的女子中的一個。”風(fēng)七娘笑了，笑容中已有滄桑之意，她低聲道：“再美，也不如桃花源中的葛晴，這個我知道的。”

再一幅，畫的卻是太湖之畔的未央園。綿綿白雪中梅花怒放，梅林之中的小閣，火盆之中木炭閃著紅光，桌上溫過的紹酒蒸騰著熱氣。席上的三個人，是袁安、未央生與未央生的夫人商玲瓏?！敖鹬袼虑耙蝗蔚闹魅?，就是商玲瓏。你還戴著她的碧玉扳指?！憋L(fēng)七娘道。袁安看見風(fēng)七娘素白的手指上，也戴有同樣一枚碧玉扳指。這差不多就是金竹寺主人的信物吧，它曾幫袁安打開通向金竹寺的迷宮一般的道路。未央生厭倦了江湖上的殺人放火之后，與商玲瓏結(jié)縭隱居。袁安為逃避薛不離的追緝，避入了未央生的園林。未央生像從前愛喝酒、愛殺人一樣，愛上了他的夫人，與他經(jīng)營了十余年的庭園。他不愿招惹那大招神捕，只好將袁安送走。他愧疚難安，托商玲瓏向袁安致歉。風(fēng)七娘道：“未央生五年以前，來到金竹寺，與商玲瓏一見鐘情，兩人即生歸隱江南之意。他來到龍門客棧，請求我繼任金竹寺主人。他在龍門客棧住了十七日，差不多喝完了客棧里的酒，終得將這枚碧玉扳指戴到我手上?！痹驳溃骸拔衣爭煾钢v，金竹寺是江湖上最神奇的所在，歷來以女子為主人，入寺即可修得無上的武功。但是金竹寺僻處人世，寂寞如冰，而龍門客棧在出關(guān)要地，人煙往來如織，你如何又能由極熱鬧的客棧，來到這棄絕人世的寺廟呢？”風(fēng)七娘道：“我知道你會到金竹寺來。你看，在這張畫上，你已生長出了胡須?！?/p>

一共有十來幅畫，最后一幅，正是袁安前日的渡淮之戰(zhàn)。草草地勾出了輪廓，卻還未來得及畫完。雪地之上，薛不離與袁安比拼內(nèi)力的場面，已隱隱可見。風(fēng)七娘道：“這是你出江湖以來最兇險的一戰(zhàn)。我得到消息后，都覺得春雨萬劍袁安恐怕就要在此役中死去了。我沒有辦法去幫你渡過淮河，將你接入金竹寺，金竹寺的主人，雖然說是武功天下無敵，卻沒有辦法出寺門一步。唐秀姑在危難之際，幫了你，也幫了她自己，說不定以后我會請她來接任金竹寺主人呢?！?/p>

此時已屆子夜，殿外風(fēng)聲大作，吹入殿中。燭光中浮現(xiàn)出風(fēng)七娘與袁安的臉孔?；臎龅膩碜杂钪娴娘L(fēng)，仿佛一瞬間，已在這兩張曾經(jīng)生氣勃勃的臉上刻下了細密的皺紋。他們好像就是在這一剎那，由鮮衣怒馬的青年變成了幾經(jīng)風(fēng)霜的中年人。袁安看畢三十余年來他在人世的種種經(jīng)歷，心中感慨。如果他不來金竹寺，風(fēng)七娘會繼續(xù)將他的生活繪入這一間空蕩蕩的房間的四壁吧，直到他慢慢成為秋風(fēng)老人一樣的老頭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一張床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氣，或者這個床榻都是沒有的，江湖上的游俠，有幾個是死在床上的呢？

“浮生如夢，道路多歧。每一個人在現(xiàn)世卻只有一場夢能做。七娘是江湖上的矯矯奇女子，其實大可不必在我的身上，耗費如此多的心神。”袁安惶惑不解，他怔怔地盯著眼前又陌生又親近的女人。

“比如這深夜，有人由夢中醒來，又轉(zhuǎn)入另外一場夢里。所謂的因果，其實也是縹緲難尋。我與你無非是命運播弄的兩粒塵土，十余年前有龍門客棧的一面之緣，十余年之后有金竹寺的一夜之緣，然后又會被大風(fēng)吹散。”風(fēng)七娘幽幽道，她的眼睛慢慢濕潤了，她一手舉著蠟燭，另外一只手伸出來，撫在袁安的臉上，“十余年之前這一張生氣勃勃的臉，我在龍門客棧的春夜里看到過。十余年之后，在金竹寺的凜凜秋風(fēng)中得以重睹。我一點可笑的癡念，也總算得到了安慰。”

風(fēng)七娘另一只手，沒有辦法令燭焰挺立在大風(fēng)里，燭光左右傾倒，倏忽滅掉。大殿陷入一片黑暗，窗外透進的星月之光，卻令黑暗變得透明起來。她其實比當(dāng)年袁安在龍門客棧見到的穿著杏黃色長衣的令人驚艷的那個小姑娘更加美麗。袁安由風(fēng)七娘尚未剪去的黑發(fā)中，看到了天外的星辰，那些在柔軟的黑暗中的星辰，永恒不變。此刻，他的心，也是柔軟的，黑暗的。

涼風(fēng)浩浩，往還不息，令人骨頭都變得清涼了。

風(fēng)七娘由墻上取下第一幅圖畫，扭動畫下的開關(guān)。只聽“扎扎”幾聲，大殿中空地的中央，緩緩露出一個一丈見方的洞口來。風(fēng)七娘拉起一臉驚訝的袁安，笑道：“金竹寺本來就是藏下了許多秘密的地方，不值得鼎鼎大名的春雨劍客大驚小怪。我們下到地宮去?！?/p>

風(fēng)七娘伸指逼出內(nèi)勁，重新點起手上的蠟燭，沿著木梯，領(lǐng)袁安緩緩而下。木梯上上下下有三四丈長，一直深入地底。終于來到地底平地，風(fēng)七娘扭動梯邊機關(guān)，梯頂?shù)亩纯谟帧霸焙仙?。眼前是一條方形的一人來高的通道。平直地伸向前方。風(fēng)七娘一邊向前，一邊舉手將插在通道兩邊的蠟燭點亮，每一盞蠟燭后面，都是一扇緊閉的門。袁安想起來，眼前的樣子，正像龍門客棧住滿了客人的客房前面的長廊一樣。難不成，風(fēng)七娘將她的龍門客棧搬到了金竹寺，搬到了幽深的燈燭煌煌的地宮之中？

“你看這門上的名字?！憋L(fēng)七娘在一扇門邊停下腳步，將蠟燭舉在門邊。門上赫然寫著：少林寺空禪。

袁安嚇了一跳?？斩U上人住持少林寺，已經(jīng)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幾年前去訪少林，與當(dāng)今的住持白石講論，談到前任的大師中，白石對空禪推崇備至，空禪大師武學(xué)方面的修為令人嘆為觀止，他練習(xí)易經(jīng)筋，已經(jīng)令身體上的穴位與經(jīng)脈近乎消失，“處處皆經(jīng)脈，處處無經(jīng)脈”，渾然之氣沛然一身，正是易經(jīng)筋的最高境界?？斩U大師的佛學(xué)研習(xí)深湛，四大皆空，清凈法身，已經(jīng)是人世上的生佛了。莫非這空禪上人沒有坐化在少林寺的塔林中，而是來到了金竹寺里？

袁安疑惑地看著風(fēng)七娘，七娘臉上有微微的笑意。袁安沉思片刻，抬手推開房門。風(fēng)七娘手上的燭光將房內(nèi)照亮。一床，一榻，一幾，地上鋪著藺草席。床上被褥齊整，榻前還有一雙芒鞋。一串檀木念珠掛在床帳之上。好像房內(nèi)的高僧此刻已出門訪問故人，他不久就會回來。

兩人來到幾案前，案上平鋪生宣，上面寫下了字，仔細看去，是一首詩：

昔在嵩山里，念經(jīng)如鳴蟬。

今投金竹寺，赴死如遺蛻。

詩箋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風(fēng)七娘道：“空禪上人生前在這里小住過兩日，已經(jīng)坐化，這是他留下的偈子?！?/p>

兩人默默地退出來，掩上門，繼續(xù)向前走。只見兩邊門上，寫著“峨眉夕顏師太”“武當(dāng)壑舟道長”“武夷清蓮師太”等等名號。袁安還看到了“太陽教雷擔(dān)當(dāng)”，雷擔(dān)當(dāng)曾是太陽魔教的教主，風(fēng)云一時的人物，臨老不知所終，有人傳言是在床榻間為妻妾所害，想不到也曾來過此處地宮，現(xiàn)在多半也不在人世了吧？

師父秋水老人，也一定來過這里，前面應(yīng)有一個他的房間。袁安心里一動，頓時狂跳起來。

不久便看到了一扇杉木門，上面寫著“崇寧山秋水老人”。其實也應(yīng)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吧，秋水老人也應(yīng)由這里起身，走了。但是袁安的心跳卻無法停止下來。十幾年的相聚，父子一般的親情，隨后十幾年間卻再沒有聽過師父的教誨。自小師父處處幫他解開人生的謎團，而今，他經(jīng)過了漫長的江湖的歲月，卻陷入了更深的人生的迷霧里。為什么要活在江湖上？以后又會怎樣？師父也沒有辦法回答吧。小時候覺得師父近乎于無所不知的神仙，現(xiàn)在想來，他也應(yīng)有自己的苦悶，不然，他也不會來到這個金竹寺，住進這神秘的地下屋舍里冥思。他的苦悶是什么呢？為什么我從前從來沒有想過？

風(fēng)七娘推開門，引袁安進來?？帐幨幍姆块g里，忽然有了一陣聲響。兩人嚇了一跳，只見床前的榻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條狗。清歡！它認出了袁安，卻沒有辦法再像從前那樣，跳過來咬他的衣角，搖著尾巴好像要折出一朵花。它老了，老了，二十幾年的歲月對它來講，比近一百年的歲月對秋水老人，更加漫長而不勝其煩。袁安走到榻前，撫著清歡瘦硬多皺的身體，清歡皮毛下面劇烈地抖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嗚咽。袁安熱淚盈眶。

“我忘了告訴你，你的這位老朋友還活著，它最喜歡吃我讓人由崇寧山弄來的棗子?！憋L(fēng)七娘道，她與袁安一起，將手放在清歡的身上。

秋水老人卻走了。他棄下了袁安，也棄下了清歡?？蛔郎戏胖话验L劍，裹入一堆灰塵中。這是秋水老人的秋水劍，幾十年來江湖上的第一劍。雖說是劍，卻不過是木頭做的。小時候袁安與未央生常將門前的那棵大棗樹下生出的小棗樹折斷，削成劍玩。秋水老人也由這些木劍中挑走了一把，做他的兵器。袁安認出塵埃中的劍，正是他小時候削出的無數(shù)木劍中的一把。其時秋水老人除了偶爾用它來行走江湖，更多的時候，是在教習(xí)他們練劍與讀書時，用來打手心與屁股。未央生特別調(diào)皮，所以最恨這把將他打成猴子屁股的木劍。

“走吧，我?guī)闳タ匆豢次业姆块g?！憋L(fēng)七娘拉起黯然神傷的袁安。袁安俯下身，想將清歡抱到懷里帶走。清歡卻固執(zhí)地向后退縮著?！八詾榍锼壬€會回來，它要在這里等著?！憋L(fēng)七娘道。

兩人舉著蠟燭來到廊上。燭光驚散了長廊中的黑暗，藏在黑暗之中的，是漫長的江湖的歷程。那么多聲名顯赫的人，由人間消失，來到這里。江湖上的新人生長起來，令他們的名字由江湖中隱去，好像變成了遙遠而巨大的星辰。現(xiàn)在他們的姓名一個一個由門上讀出來，令人感慨不已。

“我每天晚上都會走過這里，回我的房間睡覺?！憋L(fēng)七娘道，“有一段時間，我想在每一個房間門口都貼上那些曾在此住過的客人的畫像。你知道，我畫得不錯。我又想，這樣也許會讓人覺得更害怕，也就算了?！?/p>

“會常常有人，像我與我?guī)煾改菢?，來金竹寺里打擾你吧？”袁安道。

“我來金竹寺后，也只接待過你師父與你，還有清歡，畢竟能來金竹寺的人，是很少的。這里的許多房間，都還是空的。從來沒有人住過。”風(fēng)七娘道。燭光里，她的笑容顯得飄忽而嫵媚。

風(fēng)七娘的房間在長廊盡頭，房門正對著深深的長廊。站在門前，風(fēng)七娘手中的蠟燭就滅掉了。她與袁安一下子就陷入了長廊里無比深廣的黑暗中。冰涼的黑暗中，袁安覺得風(fēng)七娘的手，實在，溫暖，是他在虛無的世界的出路。

黑暗中，風(fēng)七娘打開門，將袁安拉進來，將門掩好，伸出手，在墻上扭動開關(guān)，只聽屋頂上傳來“扎扎”的響聲，袁安抬頭看著，發(fā)現(xiàn)屋頂正一寸一寸地消失，在越來越大的縫隙里，露出了深藍色的星月映照的夜空。最后，屋頂完全消失掉了，小屋被掀去屋頂后，像一個空蕩蕩的四方形地穴，嵌在黑暗的大地中央，上面群星閃耀。

“露水會落到我們身上的，要是下雪，下雨，會更麻煩。”袁安笑著道。

“沒事，其實上面還有一層厚厚的透明琉璃屋頂。只是晚上你看不出來罷了。當(dāng)然，琉璃屋頂也是可用機關(guān)挪開的，這里并不是牢房?！憋L(fēng)七娘解釋道，“長廊里每一個房間都蓋有玻璃的屋頂，白天的時候，可以扭動機關(guān)，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不然的話，那些老頭子老太太待在這些沒有窗子的房間里，悶都要悶死了?！?/p>

“當(dāng)初蓋這個金竹寺的人，倒是花了不少心思?！?/p>

“是啊，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住在這樣的小屋子里挺好玩的，晚上就睡在星星與月亮下面，好像連上面樹林里吹過的風(fēng)都聽得見。有時候樹林里面的狼、野豬、鹿、雉雞三三兩兩地跑過來，站在屋頂上，低頭往屋子里看著，心里奇怪得要命，嘴巴里呼哧呼哧喘著氣，在玻璃上凝上一層霧氣。遇上下雪天，屋頂上堆著幾尺厚的雪，人好像是生活在雪下面的地洞里，那時候你師父還在，就請他過來，一起在雪下面用小爐子，將取來的雪團化水煮開，煎茶喝，也很有意思。”

“我也要留在這里，等冬天來的時候，在雪下與你一起喝茶?！痹残Φ馈?/p>

“好啊，希望你不要像你師父那樣饒舌就好，你看我耳朵里的繭，還沒有消去呢?！憋L(fēng)七娘真的將小指放在耳朵里，好像真要去摸摸那秋水老人的閑話磨出來的繭一樣。

“我沒有看到寫著我的名字的房間啊，你沒有為我安排，我就住在你這里好啦?！痹残Φ馈?/p>

“好?！憋L(fēng)七娘低低地答道。借著淡淡的星月之輝，袁安看得見，她臉上已涌上了胭脂一樣淡紅的顏色。

子夜時分，更深夜寒，圓月下垂，變作紅銅之色，星光更加明亮。頭頂?shù)拇蟮匾黄澎o，偶爾可聽到秋風(fēng)吹下林隈，攜著枯葉由屋頂上輕輕刮過，夜露由樹上凝定落下，啪啪地打在屋頂上，秋蟲唧唧，雀鳥啼鳴，這些細碎的聲響，令微明的天空與大地變得更加安寧而遙遠。

她就像天上的一顆星星，十余年來鐘情于他，對他關(guān)愛有加，他卻從不知曉，他在江湖上逐弄風(fēng)塵，她在龍門客棧，在金竹寺里，像夢境一樣將他迷戀。在那些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孤寂夜晚，他未曾想過，他孤寂地活在她的關(guān)愛里，就像他孤寂地躺在星空下面，不知道天上，有一顆星，它閃耀，是想令他在夢里歡喜。

他千里迢迢，由種種兇暴的追殺中脫身出來，來到金竹寺，也許就是要與風(fēng)七娘在這秋夜星光下的小屋里相見。

兩人醒來，已到黎明時分。由玻璃屋頂上，可看到滿天霞光。鳥鳴聲聲，由上面瀑布般瀉下來，令人心中喜悅。

起床，洗漱已畢。風(fēng)七娘扭動機關(guān)，將屋頂上的玻璃移開，兩人一躍而上，來到地面。晨風(fēng)飄飄以吹衣，令人心神一清，陽光如萬道金箭，由樹林中射入。原來，地下之宮的出口，是在一片蒼郁遼闊的樹林之中。

林間小道通向一片小湖。風(fēng)七娘領(lǐng)著袁安來到湖邊。湖上映著霞光，不時有鯽魚鯉魚潑剌剌跳起來。湖被圍在粗壯的大樹之中，形狀像一只葫蘆，但最近湖水的，卻是一排竹子。深秋時節(jié)，樹木凋傷，樹葉如同跳動的火焰，但這排竹子，依舊青翠逼人，每一根都有合抱粗細，亭亭直立，直達云霄。

“金竹寺之所以被稱為金竹寺，就是因為種在這里的幾百棵竹子。這些竹子的竹節(jié)上，套著一圈金色的紋路?！憋L(fēng)七娘道。袁安放眼看去，果然每一棵翠竹，都好像圈在無數(shù)金圈里。

“你去摸一摸這些竹子，就會了解金竹寺的秘密。”風(fēng)七娘道。

竹節(jié)清涼，濡滿了清露。袁安將手貼上去，不由大吃一驚。由竹身之內(nèi)，傳出一股內(nèi)勁，竟將他毫無戒備的手彈開了。難道這竹子里隱下了武功卓異的高手嗎？袁安運起“春雨內(nèi)勁”，將手掌重新貼了上去。他感到他的手，好像是貼在另外一個武林豪客的手掌上，那個人的內(nèi)力修為，出乎意料的深遠，竟是絲毫不弱于自己。袁安凝神細察，掌上傳來的內(nèi)力綿長清峻，陰柔挺拔，似為女子修習(xí)，應(yīng)是峨眉派修煉的“金頂積雪”內(nèi)勁的路子。難道這一根竹子，也要算作是峨嵋派的高手嗎？袁安驚駭莫名。

他將手又貼上了另外一根竹子。與少林寺“金剛真氣”相仿佛的內(nèi)勁在袁安的激發(fā)下，如潮水一樣涌出來，內(nèi)力之強，剛勇暴烈，袁安已無法阻攔，只好撤掌后退。一邊風(fēng)七娘拂動袍袖，幫他在竹邊稍稍立定。這一試，令他心中煩悶，經(jīng)脈翻騰。只有空禪上人這樣的大師，才能修成這樣的“金剛真氣”。難道這棵竹子竟是空禪上人的化身嗎？袁安不信鬼神之說，但此刻也是惟恍惟惚，疑竇叢生。

風(fēng)七娘立在湖畔的淡淡水霧中，轉(zhuǎn)頭對袁安道：“金竹寺是江湖之上，惟一能令武功永遠留傳的地方。這些金竹可汲取并涵養(yǎng)人的內(nèi)力，俠客的血肉之軀即便消失，他的一身修為也可注入金竹之中，長存下去。大家在江湖上奮進一生，日夜修煉，技進乎道，誰能甘心臨死之前，將之帶入黃泉？”

湖濱的霧漸漸轉(zhuǎn)濃，讓竹林與樹木隱入乳白的霧氣里，白霧侵上風(fēng)七娘的頭發(fā)，濡濕了她的青絲。萬物皆是劍，一生練成氣。秋水老人曾對袁安講過。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以弱不足道的自身與世間的無常對抗，練習(xí)武功，也算是一條途徑吧。俠客們在短促的一生中，日增月益，到頭來，能取得一點成績的，像空禪上人這樣的名俠，少之又少，可謂鳳毛麟角。可以舍去官場宦情，金錢美人，世上種種名利，但要舍去存在于身體里的完美武功，通達如秋水老人，空禪上人，也會心有不甘，對金竹寺考量良久吧。他們在生命最后的時刻來到這里，入住在地宮的斗室里，將自己鑲嵌成宇宙的星塵。待到死亡來臨時，他們步入林間小道，走進葫蘆小湖邊的翠竹林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將一身的修為移出來，移入這萬年長青的竹子里。生命雖然如蟬蛻脫去，武功卻活潑潑地留了下來。

在風(fēng)七娘的指點下，袁安找到了秋水老人培植的那棵金竹，它枝葉青翠欲滴，已沉入了小湖里涌起的縹緲白霧中。由竹子里反彈而出的，正是秋水老人練就的“無涯真氣”，醇和綿長，厚德載物，生生不息。小時候，崇寧山中大雪封山，寒冷如鐵。秋水老人有時就運起“無涯真氣”為袁安御寒。

“你師父的墓就在湖那邊的樹林里。那邊是名俠們的墓園?！憋L(fēng)七娘道。

袁安沒有去看師父的墓。他手撫著青竹，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出來。這個世界上，最關(guān)心他的一位長者，已經(jīng)不在人間。師父的去世，讓袁安離死亡更近了一步。師父的武功可以借助金竹永生，他的身體，卻還是要變作林間黑土下的灰塵。

“留在金竹寺吧，等我們老了，也來這里變作兩棵湖邊的竹子。在這片竹林里，其實可以向這些前輩學(xué)習(xí)，練出世上罕見的武功，不過你袁安的武術(shù)，本來就已經(jīng)是世上罕見的了?！憋L(fēng)七娘道，“金竹寺里藏下了太多的真氣，差不多將世上通往金竹寺的道路都遮蔽了，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才能找到來金竹寺的路。金竹寺的主人身懷令人難以置信的武功，一般的人誤打誤撞進來，也未必能討得好去?！?/p>

“金竹寺并沒有解決問題，我?guī)煾缸詈笠欢ㄒ彩鞘?。不然，他一定會將清歡帶走的?！痹驳?。

“如果你覺得金竹寺太寂寞，我們也可以回到江湖上去，就像商玲瓏與未央生一樣，去浮生中尋找樂趣。死亡離我們還很遠。龍門客棧還在，客棧里人來人往，從來不問去向?！憋L(fēng)七娘道。

“想一想，想一想。金竹寺出現(xiàn)在我們?nèi)松闹型荆拖衲愕凝堥T客棧，我們可以由這里出發(fā)，也可以回到這里。還有時間，讓我們?nèi)ハ?，去作出決定?！痹侧馈?/p>

白霧隱去了清秋澄澈的早晨，將金竹寺一片壯美的林樾也隱入其中。這是人生中途一定會遇到的白霧，也許等到白霧散去的時候，他們就會醒悟過來，將他們的未來，他們的生命，像他們的劍一樣，緊緊地握在手中。

（改完此稿，想到吾鄉(xiāng)黃州孝感一帶流傳的一首民歌：黃雞公兒尾巴妥，三歲的伢兒會唱歌，不是爺娘教我的歌唉，自己聰明叼來的歌唉。竹子爺唉，竹子娘唉，我跟竹子，一般長唉。竹子長大，做扁擔(dān)唉，我長大了，做屋梁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