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的新詩批評"/>
文學武
作為一位著名作家,沈從文雖然把主要的精力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但同時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領域有所建樹,其中就包括新詩批評。沈從文不僅對五四時期中國詩壇有影響的詩人進行評論,也對新詩發(fā)展的若干理論問題進行了有深度的思考。但學術界至今對沈從文新詩批評關注不夠,近年出版的一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著,如溫儒敏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許道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新編》、吳思敬的《20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曹萬生的《中國現(xiàn)代詩學流變史》、季劍青的《北平的大學教育與文學生產(1928—1937)》等對沈從文的新詩批評雖然有不同程度的涉及,但總體而言遠遠不如對朱光潛、梁宗岱、朱自清、聞一多等人的研究深入。沈從文的新詩批評以人性為基點,以審美為主軸,常常在文學史的視野中觀察詩人創(chuàng)作,并立足于東方印象式批評話語體系,最終形成了自己鮮明的批評個性。在中國新詩批評的歷史中,理當有沈從文的一席之地。
誕生于中國新文化運動中的新詩,雖然其成就不能與小說、散文等文類相比,畢竟也為中國新文學貢獻了一些新的文學元素,出現(xiàn)了諸如胡適、劉半農、汪靜之、徐志摩、聞一多、朱湘、馮至等詩人,有的甚至產生不小的影響。而沈從文的新詩批評所關涉的對象也大多是新詩發(fā)展初期階段的詩人,和批評對象已經拉開了一定的時空距離,這就使他更能從新文學發(fā)展的路徑來探討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和特色,進而總結中國新詩的規(guī)律和經驗,因此文學史的自覺意識就格外強烈。
中國新詩自五四文學運動誕生以來,固然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但它本身也蘊含著諸多難以克服的矛盾和困境,它的合法性不斷遭到質疑。有學者指出:“我國詩人在‘五四’時期援引西方自由詩來為新詩運動張目,采用的是‘誤讀’的方式。這種‘誤讀’,一方面使得自由體新詩能夠沖破種種舊體束縛而發(fā)生,形成了自身基于現(xiàn)代漢語的形式特征,另一方面使得新詩自由體長期不能認同音律的建構。”〔1〕對于中國新詩積累的種種問題,沈從文當然也看到了。他直言中國新詩正面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與危機,新詩批評必須調整重心,盡快給出對新詩的創(chuàng)作和代表性詩人的準確的歷史定位,以重建信心、回應挑戰(zhàn)。沈從文重點關注的中國現(xiàn)代詩人包括汪靜之、徐志摩、聞一多、朱湘、焦菊隱和劉半農,他對這幾位詩人都專門進行了評論。此外對于胡適、郭沫若、于賡虞、冰心、周作人、朱自清、俞平伯、李金發(fā)、邵洵美、馮至、胡也頻、林徽因等人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涉及。從沈從文的講義《新詩的發(fā)展》可以看出,沈從文對于中國新詩研究投入了很多的精力,他幾乎搜集了當時出版的所有現(xiàn)代中國詩集的目錄,并且附錄了七種新詩發(fā)展的參考資料。正是在這樣扎實的基礎之上,沈從文才能較為準確地把握評論對象在中國詩壇的歷史地位及其獨到貢獻。如對于五四初期的白話詩人,當時不少人都持激烈指責和否定態(tài)度,有的甚至認為胡適是中國新詩最大的罪人。而沈從文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他把中國新詩劃分為三個階段:嘗試期、創(chuàng)作時期、成熟時期。顯然,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衡量,每個階段所擔負的歷史責任并不等同。在嘗試期的中國新詩,其首要任務是沖破幾千年古典詩歌的束縛,為中國新詩尋覓突圍的方向,不可避免地受到傳統(tǒng)觀念和技巧、形式等影響,因而很多地方保留著舊詩的痕跡。但從另一方面來講,“白話詩在早期中國新詩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生成轉換邏輯中確立下的符合形式體制,確實為隨后的中國新詩在取材、想象方式和美學趣味的革命中開拓了道路”〔2〕。對于這一時期的詩歌,沈從文顯然認為要多一點寬容。他說:“胡適之是第一個寫新詩出新詩集的作家。冰心會寫短詩,被稱為‘女詩人’。俞平伯、康白情,會寫長詩,那些詩當時多被中學校選作國文課,為青年人所熟習。這幾個作者,同上述一群新人,可算的是奠定中國新詩基礎的功臣,值得我們記憶?!薄?〕沈從文的這種評價放置在文學史來看的確是中肯之論,沒有因為早期自由詩的幼稚而一筆抹殺。新詩經歷過一段時期的發(fā)展后,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期及30年代初期,便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當時詩壇剛剛涌現(xiàn)出的幾位藝術傾向鮮明的詩人如孫大雨、林徽因、陳夢家、戴望舒、卞之琳、臧克家、何其芳等為詩壇注入新的活力。沈從文較為敏感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詩作與早期的自由詩有著重大的差別,那就是普遍關注詩歌的文字形式以及意境的創(chuàng)造,對于中國新詩有著重大的意義。沈從文評論說:“幾個作者是各以個人風格獨具的作品,為中國新詩留下一個榜樣的。他們作品并不多,比較起來可精得多。這一來,詩的自由儼然受了限制,然而中國新詩,卻慢慢的變得有意義有力量起來了?!薄?〕沈從文對于新詩歷史的判斷和朱自清的結論大體上吻合,也和韋勒克所反復強調的文學史的任務就是“我們要研究某一藝術作品,就必須能夠指出該作品在它自己那個時代的和以后歷代的價值。一件藝術品既是‘永恒的’(即永久保有某種價值),又是‘歷史的’(即經過有跡可循的發(fā)展過程)”〔5〕觀念相呼應。
錢鐘書曾經說:“一個藝術家總在某些社會條件下創(chuàng)作,也總在某種文藝風氣里創(chuàng)作。這個風氣影響到他對題材、體裁、風格的去取,給予他以機會,同時也限制了他的范圍?!薄?〕可見,文學批評如果沒有這樣的宏闊視野,就必然有一葉障目的現(xiàn)象。沈從文不僅在宏觀上有著這種新詩歷史的視角,他在評論具體的詩人創(chuàng)作時也是時時將其放置在中國新詩歷史的脈絡里,去理解、觀察和判斷詩人的文學成就及地位,很少孤立地評論詩人,這正是批評家很難得的文學史自覺?!耙粋€偉大的精神能創(chuàng)造偉大的經驗,能夠在紛然雜陳的現(xiàn)象中洞見到有決定意義的東西?!薄?〕沈從文評論汪靜之時,在文章的開頭用了不少篇幅論及五四時期詩人在題材上對于男女戀愛問題的回避,而汪靜之的愛情詩恰好在這方面顯示了突出的才能。后來汪靜之雖然仍然不斷創(chuàng)作愛情詩,但在詩壇卻再也無法產生這樣的影響,在沈從文看來,其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時代的重點已經發(fā)生轉變,而就愛情詩而言,徐志摩、馮至等人的成就也已經超越了汪靜之,因此汪靜之被冷落就在情理之中了。對于聞一多、徐志摩、朱湘這樣的重要詩人,沈從文也同樣在文學史鏈條中去論述其價值。評論徐志摩時,他不厭其煩地交代中國新詩五四以來的背景,特別指出以胡適《嘗試集》為代表的新詩在青年人中已經毫無影響力,詩歌要想贏得青年人,就必須進行新的探索和實驗,而徐志摩詩歌在音韻和諧、完整方面的探索正好填補了歷史的空缺。沈從文說:“基于新的要求,徐志摩以他特殊風格的新詩與散文,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同時,使散文與詩,由一個新的手段,作成一種結合,也是這個人?!薄?〕詩人朱湘雖然創(chuàng)作生涯較為短暫,但在沈從文看來,這仍然是一個在新詩歷史上無法回避的詩人,其價值并不僅僅在于形式的完美,而是詩人在一個充斥暴力、斗爭的時代,仍然心無旁騖地謳歌人間的和諧、美好。沈從文贊嘆說:“作者的詩,代表了中國十年來詩歌的一個方向,是自然詩人用農民感情從容歌詠而成的從容方向。”〔9〕如果一個評論家只是就詩論詩而不具有文學史的意識和視野,就無法準確地把握詩人的位置,甚至產生誤判。
當然,文學史視野的獲得不是簡單的事情,它依賴批評家豐富的知識經驗和方法論的掌握。“知識不能單從經驗中得出,而只能從理智的發(fā)明同觀察到的事實兩者的比較中得出。”〔10〕因此比較方法的運用成為文學批評和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手段。沈從文新詩批評中所呈現(xiàn)的文學史視野,除了他對新詩歷史、現(xiàn)狀的深入了解之外,也和比較方法的使用密不可分。沈從文在新詩批評中常常把詩人與同時代的其他詩人比較,以此來判斷詩人在新詩發(fā)展歷史上的角色以及藝術價值的獨特之處。在評論徐志摩時,他認為只有邵洵美的詩集《花一般的罪惡》與之相似,但其成就與徐志摩比較起來卻相差甚遠,以此揭示徐志摩詩歌在藝術上的特點。在評論聞一多的時候,沈從文就把他與同時代同屬新月派詩人的朱湘進行比較。當然,除了與同時代詩人進行比較,沈從文還常常在歷史的坐標上去比較和觀察,以更為清晰地揭示出詩人文學史上的價值所在。這種比較無疑大大延伸了沈從文詩歌批評的廣度,也較為準確地闡釋了文學現(xiàn)象的生成及意義。事實上,要想理解中國新詩某個詩人的意義,也同樣需要對其和整個詩壇的詩人比較后才能獲得。
中國新詩雖然在誕生之后有不俗的表現(xiàn),但新詩的理論批評和建設卻較為滯后,無法適應新詩的發(fā)展進程,許多理論問題沒有得到深入、科學的闡釋。這個問題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期及30年代初期有了明顯的改觀,批評家對新詩理論問題的討論也達到前所未有的熱度,涉及新詩的方方面面:新詩的音樂性、詩歌的音節(jié)與韻律、詩歌與散文的分界、新詩和古典詩的關系等等。換言之,就是人們新詩的形式意識明顯增強了。就如有學者所說的:“后起的新詩認同者,則更加充分認識到建構新詩形式的必要性與迫切性,認識到打破不合理限制的‘新詩’,必須完成合理的限制,限制就是建立形式美的要素?!薄?1〕相當一部分有影響的詩人和批評家紛紛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包括朱光潛、梁宗岱、葉公超、孫大雨、林庚、羅念生、廢名等,為此,《大公報》文藝副刊特別在1935年11月又創(chuàng)辦了“詩特刊”??俪鲇懻搱@地。在這種深入的討論中,人們開始逐漸在詩歌一些重要的理論問題上形成共識,這對中國新詩在20世紀30年代出現(xiàn)繁盛局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引領作用。
對于中國新詩積累的種種問題,沈從文當然也看到了,他直言中國新詩正面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與危機。他說:“就目前狀況來說,新詩的命運恰如整個中國的命運,正陷入一個可悲的環(huán)境里。想出路,不容易得出路。困難處在背負一個‘歷史’,面前是一條‘事實’的河流。”〔12〕沈從文在此指出了中國新詩的困境在于如何處理新詩和歷史傳統(tǒng)的關系問題,假如這個問題不能很好地得到解決,那么中國新詩的合法性也就成了問題。沈從文認為,中國新詩初始階段徹底拋棄了傳統(tǒng),完全無拘無束,形式上極為自由:“新詩當時側重推翻舊詩、打倒舊詩、富有‘革命’意味,因此在形式上無所謂,在內容上無所謂,只獨具一種傾向,否認舊詩是詩……那些詩,名副其實,當真可以說是很自由的?!薄?3〕在這個過程中,新詩的實踐出現(xiàn)了某種誤區(qū),即詩歌的音韻、辭藻等形式要素被完全拋棄,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新詩藝術品位的匱乏,人們失望的情緒日益增加。當時的聞一多、朱光潛、梁宗岱、陳夢家、羅念生等紛紛提出要處理好文字和形式的關系。梁宗岱說:“形式是一切藝術品永生的原理,只有形式能夠保存精神的經營,因為只有形式能夠抵抗時間的侵蝕?!薄?4〕他反對中國新詩跟隨西方自由詩的路徑。而朱光潛的《替詩的音律辯護》、羅念生的《節(jié)律與拍子》、葉公超的《意義與音節(jié)》、林庚的《新詩中的輕重與平仄》等都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意見。但與此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較為極端的做法,有的認為中國新詩之所以受到冷落,在于反叛傳統(tǒng)不夠,于是獨辟蹊徑,摸索著新的道路,對新詩來一次徹底的革命?!八麄兊墓ぷ魇遣蹲窖矍暗亩际泄馍?,與心中一剎那感覺和印象,來寫小詩。努力創(chuàng)造意境,屬詞比事則注重‘不落窠臼’?!薄?5〕但在沈從文看來,這種詩人成就終究有限得很,原因在于他們的實驗走向了偏斜,是一條“僻”路,算不上什么新的創(chuàng)造。而另外有些詩人看不到新詩的前途,干脆完全后退,甚至重新?lián)肀f體詩。可見,中國新詩的歷史進程并不平坦,從最初較為狂熱的西化氛圍中全面模仿西方詩歌,轉而到20世紀30年代鼓吹全面回歸傳統(tǒng),新詩始終處于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緊張的對立之中,正確處理新詩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關系問題已經成為當務之急。對此,沈從文是比較冷靜也比較客觀的,他指出中國新詩應該跳出這種簡單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二元對立的模式,盡量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尋求一個合適的平衡點。他所謂的“回頭”并不是向傳統(tǒng)的無條件回歸,而是有著特定的前提條件,就像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他們‘往回看’的前提是帶著對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的深切了解和體驗,是站在新詩發(fā)展近20年的歷史上重新把摸傳統(tǒng)的脈搏?!薄?6〕在沈從文的心目中,孫大雨、卞之琳、戴望舒、陳夢家等人的詩作就比較成功,因為他們既比較好地接受了古典文學遺產,又對詩歌的大眾化口號保持足夠的警覺,始終捍衛(wèi)新詩的純正和藝術標尺,在客觀上證明了新詩“不是無路可走,可走的路實在很多”〔17〕。沈從文的這種見解克服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斷裂的弊端,使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話與融合成為可能,這樣的反思無疑為中國新詩指明了一條較為可行的途徑。
新詩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問題事實上是比較復雜的,如從西方引入的朗誦詩這種形式在中國新詩史上也一度有所爭議,它實際上也關涉中國新詩如何利用外來思想資源并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為自己的有機組成部分,進而拓寬新詩的視野。誦詩在西方是一門專門藝術。中國新詩誕生后,一些詩人和理論家也模仿西方的這種藝術形式,努力推行詩歌的朗誦活動,力圖把高度個人化的視覺欣賞轉變?yōu)槎鄶?shù)人聽覺欣賞的藝術,各種形式的詩歌誦讀集會也不時出現(xiàn),尤其在新月派的活躍時期。特別是后來涉及新詩音節(jié)、節(jié)奏等詩歌技術問題的討論時,詩歌的朗誦問題日益得到關注,顯然,這里有其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背景:“新月派格律試驗某種程度上的失敗,促使人們從中國文字的特質中來探求詩歌的韻律;而在另一方面,鑒于此前對新詩聽覺效果的相對忽視,也使得以實際的朗讀來檢驗新詩的韻律成為一種必要。20世紀30年代北平學界更大規(guī)模的讀詩會的興起,應該鑒于此背景下來理解?!薄?8〕人們在讀詩會上不僅讀新詩、舊詩、外國詩,還圍繞新詩誦讀的可能性及其成效展開激烈的討論。
詩歌的朗誦看似簡單,其實蘊含著十分復雜的詩歌理論,涉及語言節(jié)奏與音樂節(jié)奏、音節(jié)與意義、現(xiàn)代詩歌與古典詩歌關系等不少方面,對此朱光潛、梁宗岱、朱自清等都曾經發(fā)表過相關的主張。沈從文一方面肯定朗誦詩對于新詩發(fā)展的推動作用,通過朗誦,一些詩歌的藝術經受了考驗,為后人提供了某種啟示。沈從文說:“這個試驗既成就了一個原則,因此當時的作品,比較前一時所謂五四運動時代的作品,稍稍不同,修正了前期的‘自由’,那種毫無拘束的自由,給形式留下一點地位?!薄?9〕沈從文在給一位詩歌作者回信時再次強調要用科學的心態(tài)看待自由詩和古典詩的關系,很多時候需要反顧傳統(tǒng):“文學革命的意義,并非是‘全部推翻’,大半是‘去陳就新’。形式中有些屬于音律的,在還沒有勇氣徹底否認中國舊詩的存在以前,那些東西是你值得注意一下的?!薄?0〕這種所謂的“回頭看”就是要糾正新文學運動初期對于傳統(tǒng)徹底決絕的傾向,從古典詩歌中吸收合適的成分。沈從文指出,劉夢葦、饒夢侃、朱湘等人的詩歌在朗誦時效果較好,正是因為他們對于古典詩的修養(yǎng)和吸收,有力地論證了古典詩歌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新詩寫作原則是賴形式和音節(jié)傳達表現(xiàn),因此幾個人的新詩,都可讀可誦?!薄?1〕沈從文從朗誦詩中發(fā)現(xiàn)的新詩理論問題十分重要,強調了古典詩歌在中國新詩現(xiàn)代化進程中并非可有可無的因素,實則關系重大,如果強行切割,只會造成新詩形式上的蒼白,這一點和朱光潛、梁宗岱、廢名、葉公超等人有著某種共同之處。的確,不少學者都注意到20世紀30年代中國新詩和晚唐五代時期的詩風的某種關系,也注意到戴望舒、卞之琳等詩人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所達到的平衡①參見陳太勝:《聲音、翻譯和新舊之爭: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性之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66頁;曹萬生:《中國現(xiàn)代詩歌流變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87頁;羅小鳳:《詩言“感覺”——20世紀30年代新詩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文學評論》2013年第6期;羅小鳳:《古典詩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1930年代新詩的一種傾向》,《文學評論》2012年第5期;孫玉石:《林庚詩學探尋與中國古典詩歌藝術之聯(lián)系》,《北京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孫玉石:《也說林庚詩的“晚唐的美麗”》,《北京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張潔宇:《現(xiàn)代派詩人對傳統(tǒng)詩學的重釋》,《新文學史料》2003年第4期。,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沈從文等人從朗誦詩中所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正是依賴于這諸多技術層面的種種探索,人們才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現(xiàn)了中西詩歌之間、新詩與舊詩之間的共性和差異,為中國新詩生命的再次復活創(chuàng)造出必要的條件。
就新詩批評而言,沈從文最大的貢獻并不在于他的理論觀點而在于他的批評話語建構上。美國形式批評家克林斯·布魯克斯極度強調語言在文學尤其是詩歌中的重要性,他說:“文學的用法之一就是要保持我們語言的鮮活——讓血液繼續(xù)在身體政治的組織中流通。幾乎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功能了?!薄罢Z言的狀態(tài)與精神的狀態(tài)是密不可分的?!薄?2〕其實,不僅詩歌如此,詩歌批評同樣也應該如此,詩歌批評話語的獨特性正是批評家批評個性的表現(xiàn)。與當時不少新詩的批評家比較起來,沈從文依靠中國傳統(tǒng)的批評模式建構起獨到的話語體系,為新詩批評注入了新的生命和活力,這在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很長一段時間啟蒙、政治話語所主導的背景中尤為難得。
沈從文從事新詩批評的時代,一方面“五四”啟蒙者仍然有著不小的影響力,他們以文學和人生的關系作為衡量文學的標桿和準繩,崇尚力的文學風尚和美學境界。另一方面左翼文學運動興起,以階級審查作家立場的評論方式開始登上文壇,時代、階級等主題在詩歌中的位置越來越突出,他們主張“詩歌是社會的反映,并且是社會的推進物,應有時代的意義的”〔23〕。換言之,歷史與革命的敘事成為時代的遺產和文學的中心,詩歌獨立的美學元素空間日益狹窄。然而,在這兩方面的夾擊之下,沈從文始終秉承自由主義文學理想,有意識地拉開文學和政治的距離,把審美的獨立性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并在自己的新詩批評中努力付諸實踐。可以看到,沈從文的詩歌評論中,人性是一面鮮明的旗幟,是他衡量詩人價值的主要依據(jù)。他認為,五四時期堅守啟蒙主義精神的詩人固然值得欽佩,但是如果只是把人道主義等觀念生硬地移植到新詩中,并不能成功。他評論沈玄廬、劉大白、胡適等人的詩作時提到過這一點:“使詩成為翻騰社會的力,是缺少使人承認的方便的。這類詩還是模仿,不拘束于格律,卻固定在紳士階級人道主義的憐憫觀念上,在這些詩上,我們找尋得出尸骸復活的證據(jù)?!薄?4〕沈從文對后來受到革命文學影響的詩人蔣光慈等評價不高,因為蔣光慈的詩歌被政治觀念牢牢束縛,詩歌的生命則幾乎完全被壓抑。而沈從文對于徐志摩、朱湘、聞一多等評價較高,很大的原因是他們的詩作呈現(xiàn)出人性的光環(huán),展現(xiàn)了一種超越了現(xiàn)實羈絆,躍動著優(yōu)美、健康、和諧的世界。沈從文評論徐志摩:“這里是作者為愛所煎熬,略返凝靜,所作的低訴。柔軟的調子中交織著熱情,得到一種近于神奇的完美。使一個愛欲得幻想,容納到柔和輕盈的節(jié)奏中,寫成了這樣優(yōu)美的詩,是同時一般詩人所沒有的?!薄?5〕而聞一多、朱湘的詩也能夠有意識和紛紜、喧囂的世界保持一定距離,潛心于自己的藝術理想:“愛,流血,皆無沖突,皆在那名詞下看到和諧同美?!薄?6〕作為一個批評家,沈從文在當時已經清晰地看到各種功利主義文學批評大行其道,但他頑強地拒斥一切強加在藝術本身之上的生硬的思想和觀念,衛(wèi)護著那座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希臘小廟”。
在詩歌的眾多要素中,沈從文無疑最看重的是詩人在美學元素中的獨特創(chuàng)造,尤其是在風格中所展示出的特色,這大概和風格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所受到特別的重視有關。劉勰在《文心雕龍》的“體性”篇中有詳盡的論述,概括出典雅、精約、壯麗、新奇等八種風格,后來的皎然、司空圖等人又進一步深化了對風格的認知。中國現(xiàn)代批評家中,李健吾、李廣田、唐湜等也都把風格放到重要地位,李健吾曾說:“我不能說印象主義批評家對于風格是否膜拜。但是,法郎士曾經有一句話留給我們參證:‘美麗的感覺引導我們前進。’我可以冒昧其辭的是,風格的感覺未嘗不是美麗的感覺的一種?!薄?7〕沈從文本身就是一位風格獨特的作家,他在一些文章中也表達出對于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的推崇,甚至說:“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須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地獨斷?!薄?8〕不難想象風格在沈從文批評中的地位。沈從文在評論詩人的時候,往往透過詩人繁復、華麗的詩句外表直接進入最核心的風格層面,表現(xiàn)出較高的審美感悟能力和判斷力。他在評論聞一多的時候,敏銳地發(fā)現(xiàn)聞一多詩作在音樂美、繪畫美和建筑美上呈現(xiàn)出來的獨到風格:“作者是畫家,使《死水》集中具備剛勁的樸素線條的美麗。同樣在畫中,必需的色的錯綜的美,《死水》詩中也不缺少。作者是用一個畫家的觀察,去注意一切事物的外表,又用一個畫家的手腕,在那些儼然具不同顏色的文字上,使詩的生命充溢的。”〔29〕這應該是一種中肯之論。劉半農是早期的白話詩人,那一時期新詩普遍的風格就是樸素、平實甚至帶有散文化的特點,沈從文評論劉半農的詩集《揚鞭集》,就注意到這樣的風格特色:“這種樸素的詩,是寫的不壞的。以一個散文的形式,浸在詩的氣息里,平凡的看,平凡的敘述,表現(xiàn)一個平凡的境界,這手法是較之與他同時作者的一切作品為純熟的?!薄?0〕有時為了強調、凸顯詩人的風格,沈從文還會有意識地把評論對象和風格接近或相異的詩人比較,如把徐志摩與聞一多、朱湘等比較,把朱湘與周作人、郭沫若等比較,這樣對于風格的把握就更恰當。
由于沈從文沒有留學海外的背景,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對于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和模式的了解,或多或少給他的文學批評帶來理論性、體系性不足的缺陷;但另一方面,這也使得沈從文在很大程度上跳出了西方文學批評的模式,而把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特長發(fā)揮出來。中國傳統(tǒng)批評有主情、重鑒賞、重感悟等特點,具有渾然一體的完整性和美感,這在劉勰、司空圖、嚴羽等的批評文章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典型。葉維廉曾把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概括為“點到即止”的批評:“‘點到即止’的批評常見于《詩話》,《詩話》中的批評是片段式的,在組織上就是非亞里士多德型的,其中既無‘始、敘、證、辯、結’,更無累積詳舉的方法,它只求畫龍點睛的批評?!薄?1〕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雖然文字不多,卻起到“言簡意繁”的效果,也更為接近評論對象的內在生命。錢鐘書也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把批評對象當作一個完整的生命來看待。然而,20世紀二三十年代由于外來文化大量涌入,中國文學批評受到西方文學批評模式影響也越來越明顯,從抽象理論出發(fā),邏輯性嚴密的闡發(fā)式批評成為批評界的主流,人們對之趨之若鶩,甚至印象式的批評被譏笑為一種落伍、垂死的批評方法。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沈從文卻不為所動,仍然盡力發(fā)揮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優(yōu)點,不讓那種程序化、概念化批評肆意地割裂、分解藝術的完整性、和諧性??梢园l(fā)現(xiàn),沈從文的新詩批評也是把一首首新詩或一個個詩人看作渾然一體的生命,用美感、詩性、富有東方特點的批評話語傳達批評家的感悟和審美印象。如評論朱湘,沈從文用這樣的批評語言:“使詩的風度,顯著平湖的微波那種小小的皺紋,然而卻因這微皺,更見出寂靜,是朱湘的詩歌。”〔32〕評論徐志摩:“作者的小品,如一粒珠子,一片云,也各有他那完全的生命?!薄?3〕這種尋美、感悟、主情的批評語言既是批評家和批評對象在靈魂上的相遇,也是一種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這種批評直接契合著審美的對象,摒除了枯燥的批評術語和概念,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普遍照搬西方批評話語的格局中,傳達出東方批評話語的靈性和魅力,猶如一股涓涓細流浸潤著中國詩歌的美學天地。沈從文和李健吾、梁宗岱、李廣田、唐湜等批評家一起共同詮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古老而又年輕的生命,在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寫下獨異的篇章,特別是放置在后來文學批評模式更趨僵化和單一、人性和審美性幾乎完全被放逐的時空來看時,它的價值也益發(fā)顯現(xiàn)出來。
沈從文雖然不以新詩批評引人注目,但他的新詩批評仍然凝結著自己獨特的思考及生命體驗,有著批評家鮮明的個體意識。當今,中國特色的學術話語、批評話語的體系建立日益得到重視,它在某種程度上關乎著中國學術的國際影響力,關乎民族文化的復興。如何跳出“移植引介”和“復古返照”話語的二元對立,進而創(chuàng)造出充滿生機的當代文學批評話語體系,亦同樣是學術界的重大課題。有學者說:“當代文學批評要構建中國特色話語體系,應以人性話語的體察認知作為批評指向”,“當代文學批評要構建中國特色話語體系,必須著重汲取古代抒情審美文論資源”〔34〕。這些方面,沈從文的新詩批評仍然可以為我們所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