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珊 黃 忠
現(xiàn)代MMO(大型多人在線)游戲之父巴特勒(Richard A.Bartle)教授在《虛擬財產的陷阱》一文的結尾曾意味深長地寫道:虛擬財產的最大陷阱就是其法律屬性的不確定。①Richard A.Bartle, Pitfalls of virtual property.The Themis Group,2004,p.23.http://www.techkwondo.com/external/pdf/reports/PitfallsofVirtualProperty.pdf,2020年7月15日訪問。在我國,對于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問題也一直存在爭議,甚至有學者還將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作為判斷其可繼承性的前提性問題。②參見王雷:《我國〈繼承法〉修改中應著力協(xié)調的三種關系》,《蘇州大學學報(法學版)》2014年第4 期。因此,在《民法典》背景下如何妥當認識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就成為一項重要的實踐問題。
伴隨著虛擬財產的增加,有關虛擬財產的理論研究不斷展開,其中圍繞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討論尤為豐富,已經形成了諸多的學說見解。
1.物權說。美國的費爾菲爾德和威斯布魯克主張,財產是人身權利以外的對物性權利,“虛擬財產”因具有對世性和可轉讓性而屬于財產。③Joshua A.T.Fairfield, Virtual Property,Boston University Law Review, Vol.85, 2005, pp.1047-1102;Theodore J.Westbrook, Owned: Finding a Place for Virtual World Property Rights, Michigan State Law Review, Vol.2006, 2006, pp.779-812.2001年我國臺灣地區(qū)“法務部”作出的(90)法檢決字第039030 號函釋也曾將虛擬財產作為“物”進行保護。④參見米鐵男:《刑法視角下的網(wǎng)絡數(shù)字化財產問題研究》,《東方法學》2012年第5 期。在大陸,虛擬財產物權說的內部則存在著兩種證立的路徑:一是以楊立新、林旭霞教授等為代表的本質論思路,即認為虛擬財產具有特定性和獨立性,應當被界定為“物”,同時虛擬財產權具備了支配權的特征,因而應當將其作為物權。①參見楊立新:《民法總則規(guī)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含義及重要價值》,《東方法學》2017年第3 期;林旭霞、蔡健暉:《網(wǎng)上商店的物權客體屬性及物權規(guī)則研究》,《法律科學》2016年第3 期;林旭霞:《虛擬財產權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 頁;林旭霞、張冬梅:《論網(wǎng)絡游戲中虛擬財產權利的法律屬性》,《中國法學》2005年第2 期;楊立新、王中合:《論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物權屬性及其基本規(guī)則》,《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4年第6 期;于志剛:《中國網(wǎng)絡法律規(guī)則的完善思路·民商法卷》,中國法制出版社2016年版,第4-6 頁。二是以許可博士為代表的后果論思路,即從對網(wǎng)絡用戶與不特定第三人糾紛的救濟選擇以及網(wǎng)絡用戶與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糾紛的救濟選擇兩種情形的具體分析中,得出物權保護所達到的配置效率高于債權保護,因此,有必要將網(wǎng)絡虛擬財產確定為物權。②許可:《網(wǎng)絡虛擬財產物權定位的證立——一個后果論的進路》,《政法論壇》2016年第5 期。此外,還需特別指出的是,物權說內部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所有權說與使用權說、典型物權說與準物權說之爭。③參見林旭霞:《虛擬財產權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84 頁;錢明星、張帆:《網(wǎng)絡虛擬財產民法問題探析》,《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5 期;孟勤國:《物權二元結構論——中國物權制度的理論重構》,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72 頁。在比較法上,甚至還出現(xiàn)了將虛擬財產視為虛擬地役權(virtual easement)的認識。④Justin B.Slaughter,Virtual Worlds: Between Contract and Property, Student Scholarship Papers.Paper 62,http://digitalcommons.law.yale.edu/student_papers/62,2020年7月15日訪問;Greg Lastowka,Virtual Justice: The New Laws of Online World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27.
2.債權說。該觀點從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與用戶之間的服務合同關系出發(fā),認為虛擬財產的本質是一種債權性權利。也就是說,虛擬財產是“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向權利人提供的具有專屬性質的服務行為”⑤參見陳甦:《民法總則評注》(下冊),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885 頁。,用戶對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控制僅限于是享受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所提供的服務。⑥參見陳旭琴、戈壁泉:《論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浙江學刊》2004年第5 期;石杰、吳雙全:《論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政法論叢》2005年第4 期;劉明:《網(wǎng)絡虛擬財產權權利客體研究》,《社會科學研究》2015年第2 期;劉惠榮:《虛擬財產法律保護體系的構建》,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83 頁;壽步:《網(wǎng)絡游戲法律理論與實務》,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 頁;姚輝、焦清揚:《民法視角下網(wǎng)絡店鋪轉移的現(xiàn)象反思》,《法律適用》2017年第2 期??梢姡瑐鶛嗾f的核心是認為虛擬財產的權利人在行使權利時,必須得到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的技術配合,受到服務器狀態(tài)的限制。換言之,虛擬財產在行使上需要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配合的事實就表明用戶對其虛擬財產并不享有支配權,而只是有權享受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所提供的相關服務,因此,虛擬財產并不符合物權的支配屬性,而更契合債權的請求權屬性。⑦但也有學者據(jù)此認為,虛擬財產是一種債權化的物權。參見馬一德:《網(wǎng)絡虛擬財產繼承問題探析》,《法商研究》2013年第5 期。同時,因為傳統(tǒng)物權法中的物權是以有體物為客體的一種支配權,而虛擬物品在本質上屬于電子數(shù)據(jù),并不屬于有體物,所以將虛擬財產納入物權范疇的觀點顯然也是不合適的。⑧參見劉德良:《論虛擬物品財產權》,《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4年第6 期。此外,近來還出現(xiàn)了從解釋選擇成本上對債權說的證明。比如,王雷博士就提出,相比于物權說,虛擬財產權債權說更易于與債權、物權的既有通說觀點相協(xié)調,解釋成本較低,而且虛擬財產權債權說還能對虛擬財產司法實踐中安全保障義務的解釋論的完善提供更多的理論支持,因此,應當堅持債權說的結論。⑨王雷:《網(wǎng)絡虛擬財產權債權說之堅持——兼論網(wǎng)絡虛擬財產在我國民法典中的體系位置》,《江漢論壇》2017年第1 期。
3.知識產權說。虛擬財產的虛擬性與知識產權的無形性有許多相似之處,因而有學者據(jù)此認為虛擬財產應納入知識產權的范疇。⑩參見房秋實:《淺析網(wǎng)絡虛擬財產》,《法學評論》2006年第2 期;劉玲:《論虛擬財產的非知識產權屬性》,《求是學刊》2006年第6 期;胡巖:《論虛擬財產的性質與保護》,《法律適用》2011年第7 期;劉玥:《網(wǎng)絡法律熱點問題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149 頁。具體而言,對于開發(fā)商而言,虛擬財產應作為知識產權中的著作權來對待;而對于玩家而言,其只享有該著作權中的使用權。因為玩家通過過關斬將或購買所獲取的并非是對這些數(shù)據(jù)享有的獨占權和所有權,而只是使用權。但也有觀點認為,虛擬財產應認定為是玩家的智力成果,具有新穎性、創(chuàng)造性、可復制性,并需要一定的載體,因此,也可以將虛擬財產視為玩家的知識產權。?參見唐震:《網(wǎng)絡虛擬財產研究》,武漢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8 頁;石先鈺、陶軍、郝連忠:《論虛擬財產的法律保護》,《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5年第4 期。
4.新型權利說。虛擬財產是伴隨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展,尤其是近年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而產生的新事物,其所呈現(xiàn)出的新特點已經很難用傳統(tǒng)民法理論進行解釋,因而有學者提出應當將虛擬財產確立為一種新型權利。①參見孫國瑞、曾波:《論虛擬財產》,《科技與法律》2004年第4 期;李祖全:《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分析》,《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06年第1 期;李祖全:《虛擬財產保護的物權法借重》,《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 期;王麗君:《論虛擬財產在財產權制度中之再定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研究生學報》2011年第6 期;高富平、杜軍:《虛擬社區(qū)之用戶創(chuàng)制物的財產法界定》,《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5 期;齊愛民:《數(shù)字文化商品確權與交易規(guī)則的構建》,《中國法學》2012年第5 期;黃笛:《物債二分體系下網(wǎng)絡虛擬財產權的再審視》,《社會科學家》2015年第4 期;劉惠榮:《虛擬財產法律保護體系的構建》,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83-89 頁??梢?,新型權利說主張?zhí)摂M財產權既不是傳統(tǒng)法上的物權,也不屬于債權,更不屬于知識產權,因此,我們與其為了適用傳統(tǒng)的法律制度而創(chuàng)造出太多的例外性解釋,使既有的權利體系分崩離析,甚至破壞物權和債權的傳統(tǒng)權利結構體系,不如正視虛擬財產的特殊性及虛擬經濟蓬勃發(fā)展的現(xiàn)實,將其定性為一種新型的財產權,即“虛擬財產權”,并通過單行法的方式進行規(guī)定,這樣的做法也符合虛擬財產數(shù)量類型不斷增加及權利內容不斷擴充的特質。②李巖:《“虛擬財產權”的證立與體系安排——兼評〈民法總則〉第127 條》,《法學》2017年第9 期。
有關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討論不僅在我國存在爭議,而且在比較法上也沒有形成共識。比如,雖然早在2007年美國的林登實驗室(Linden Lab)就采納了創(chuàng)意共享(Creative Commons)協(xié)議,認可玩家對其創(chuàng)造的物品享有知識產權。③江波:《虛擬財產司法保護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 頁。但事實上,林登實驗室的用戶協(xié)議卻保留了刪除用戶任何內容的權利。而且不管這種刪除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也不管是有理由還是無理由,林登實驗室都對其刪除行為不承擔任何責任。在Bragg v.Linden Research, Inc.案④487 F.Supp.2d 593, 612 (E.D.Pa.2007).中,雖然原告認為其對第二人生(Second Life)游戲中的物品擁有所有權,但林登實驗室卻將原告從網(wǎng)絡社區(qū)開除,并沒收了其在賬戶中的所有虛擬財產和貨幣(大約等于現(xiàn)實世界的2 000 美元)。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本案的最終判決卻主要涉及的是強制性仲裁條款的效力,并未明確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
在之后的Evans et al.v.Linden Research, Inc.et al.案⑤No.C 11-01078 DMR.United States District Court, N.D.California.November 20, 2012.中也涉及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爭論。在該案中,作為用戶的原告聲稱擁有虛擬財產,因為他們購買了林登的虛擬物品和虛擬土地,但后來他們的賬戶被林登單方面終止或暫停,并且這些用戶也并未就此獲得任何補償。為此,用戶們向法院提起了訴訟。林登則對原告就虛擬資產有所有權的主張?zhí)岢隽水愖h,其僅承認用戶擁有創(chuàng)作的知識產權(版權)。林登認為,用戶對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享有版權是無可爭辯的,但這一權利已經通過協(xié)議被許可給了林登,并且依據(jù)協(xié)議林登也有權從其服務器中刪除副本。這一案件原本涉及有關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界定,但遺憾的是,此案最終卻以和解的方式結案,法院未能就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作出評判。在和解中,林登同意對原告進行補償,并允許原告在第二人生市場上出售他們的虛擬物品。⑥See the confirmation of settlement in Evans et al v.Linden Research, Inc.et al No.C-11-01078 DMR, United States District Court, N.D.California,November 20, 2012.這一案件的和解結局說明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寧愿給予用戶補償,也不愿意法院去明確虛擬財產的物權,尤其是所有權屬性,以免對其產生更大的不利。從美國法院的裁判而言,可以發(fā)現(xiàn),到目前為止法院都不熱衷于從物權角度,而是更傾向于從合同法和知識產權法角度來進行判斷,因此,才會樂見當事人的和解。就此而言,在美國有關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討論也仍然停留在理論層面,并未獲得立法和司法的明確認可。
通過上文綜述,不難發(fā)現(xiàn),理論上有關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存在很大爭議。而學說上的爭議也直接影響了《民法典》對虛擬財產的立法變遷。
2015年6月24日中國法學會民法典編纂項目領導小組和中國民法學研究會組織撰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民法總則專家建議稿》第111 條只是規(guī)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受法律保護”,并未明確其具體的法律屬性。2015年8月28日的《民法總則(草案)》(民法室室內稿)由于沒有規(guī)定“民事權利”一章,因而也就沒有涉及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規(guī)范。
在2016年5月27日的《民法總則(草案)》征求意見稿中重新出現(xiàn)了有關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規(guī)定,該征求意見稿第102 條規(guī)定:“物包括不動產和動產。法律規(guī)定具體權利或者網(wǎng)絡虛擬財產作為物權客體的,依照其規(guī)定?!边@一規(guī)定被《民法總則(草案)》第一次審議稿所沿襲。《民法總則(草案)》第一次審議稿第104 條規(guī)定:“物包括不動產和動產。法律規(guī)定具體權利或者網(wǎng)絡虛擬財產作為物權客體的,依照其規(guī)定?!鄙鲜鲆?guī)定對網(wǎng)絡虛擬財產等新型民事權利客體作了規(guī)定,并表達出了將虛擬財產作為物權的可能性。
2016年5月3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就即將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一次審議的《民法總則(草案)》召開專家座談會。在此次座談會中,與會專家對如何規(guī)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問題發(fā)生了激烈爭論,無法妥協(xié)。①參見扈紀華:《民法總則起草歷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88 頁。為此,同年9月13日的《民法總則(草案)》一審稿的修改稿就將網(wǎng)絡虛擬財產從第104 條中移出,納入第102 條的內容中,不再明確規(guī)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物權屬性,即“民事主體對收入、儲蓄、房屋、生活用品、生產工具、投資、網(wǎng)絡虛擬財產等享有的財產權利受法律保護”。
然而,一審稿的上述規(guī)定又在二審稿時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一審稿的前述條文被徹底摒棄,同時,立法者還將原本作為知識產權看待的數(shù)據(jù)與網(wǎng)絡虛擬財產合并,專門設置了獨立的條文,即《民法總則(草案)》第二次審議稿的第124 條?!睹穹倓t(草案)》第二次審議稿第124 條規(guī)定:“法律對數(shù)據(jù)、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边@一規(guī)定被最終頒布的《民法總則》和《民法典》的第127 條完全繼受。這意味著最終通過的《民法典》放棄了之前將虛擬財產作為物權客體進行規(guī)定的立場。②參見李適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394 頁、第399-402 頁;張新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50 頁;張榮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第431 頁。
《民法總則》和《民法典》第127 條雖然并未就虛擬財產的保護提供完全性規(guī)范,而只是強調,法律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但從歷史的角度而言,在立法文本中明確提到數(shù)據(jù)與網(wǎng)絡虛擬財產這兩個概念確實已經是一個重要的進步。③參見薛軍:《民法總則:背景、問題與展望》,《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3 期。然而,無論如何,《民法總則》和《民法典》有關網(wǎng)絡虛擬財產規(guī)范立法的一波三折歷史表明,立法者并未就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形成確信。雖然《民法總則》頒布后仍有部分論者堅持認為,只要我們把三次《民法總則(草案)》關于虛擬財產的條文聯(lián)系起來觀察,就能得出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是物的結論。④參見楊立新:《民法總則規(guī)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含義及重要價值》,《東方法學》2017年第3 期;林旭霞:《〈民法總則〉對虛擬財產的保護》,《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6月13日。但平心而論,無論是文義解釋還是體系解釋,我們都無法通過《民法典》第127 條解讀出虛擬財產必然為物權客體的單一結論。事實上,目前有關《民法典》第127 條的多數(shù)理解也都沒有認可其的物權屬性。⑤參見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55 頁;王利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釋義》,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282-283 頁;陳甦:《民法總則評注》,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885-887 頁;張新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49-250 頁;鄒海林:《民法總則》,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264-265 頁;郭明瑞:《民法總則通義》,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97-199 頁。
雖然國內就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討論莫衷一是,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多數(shù)論者都采取了單一化的認知思路,即認為虛擬財產要么是物權,要么是債權,要么是知識產權,要么是新型財產權。質言之,多數(shù)論者都試圖用一種法律屬性來對全部的虛擬財產進行界定。這樣的認知可以說是應急性的理論反應——面對洶涌澎湃的虛擬社會的出現(xiàn),就虛擬財產的相關糾紛應該如何處理呢?一個最為直接的思路就是類比,將虛擬財產與現(xiàn)有法律中的權利類型作類比,然后將虛擬財產涵攝于某一類型的傳統(tǒng)權利之中,進而依據(jù)該權利的法律進行裁判。⑥參見王慶廷:《新興權利漸進入法的路徑探析》,《法商研究》2018年第1 期。但必須看到,世界是豐富的。也就是說,在現(xiàn)實世界中,我們擁有物權的同時,也還享有債權、知識產權等諸多權利,那我們?yōu)槭裁磿⑻摂M網(wǎng)絡社會設想為一元的世界呢?因此,一個當然的推論就是網(wǎng)絡虛擬社會其實也可能是,而且也應該是多元化的,其中既有物權存在①我國司法也有將虛擬財產作為物,或者認可所有權的見解。參見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16)滬0115 民初88312 號;姜琦:《網(wǎng)絡游戲虛擬財產盜竊問題研究》,《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12年第3 期。,也有債權和知識產權等其他權利存在。換言之,有關虛擬財產的一元定性結論與虛擬社會的多元現(xiàn)實之間其實是不契合的。
從物理角度而論,虛擬財產是以數(shù)字形式表現(xiàn)和存在的財產,因此,它的產生就離不開數(shù)字社會或者說網(wǎng)絡本身。由于虛擬財產是在網(wǎng)絡社會中出現(xiàn)的以數(shù)字化方式存在的財產,而網(wǎng)絡世界也是物理世界的反映,所以對于虛擬財產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參照現(xiàn)實物理世界的做法。眾所周知,現(xiàn)實物理世界的財產類型和法律屬性是復雜多元的。除了物權以外,還有債權、知識產權、人身權,甚至民事權益等類型。②需要指出的是虛擬財產可能具有人身屬性,但仍然不能將其視為法律主體,否則就會出現(xiàn)虛擬財產,特別是虛擬人格承擔責任的問題。參見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16)滬0115 民初88312 號(從網(wǎng)絡游戲虛擬角色的定義及特性來看,虛擬角色顯然不屬于法律意義上的人,其本質應是物,且系具有財產性價值的虛擬財產,故不屬于公民或法人的范疇。原告名下的18 個虛擬角色實際應為由其創(chuàng)建,受其控制,且具有價值的財產。因此,本院認為,網(wǎng)絡游戲虛擬角色不具備法律人格,不應享有名譽權。另結合原告在庭審中陳述其本人的名譽未遭到侵害,其他游戲玩家并不知曉其本人的身份等事實,原告主張被告向其名下18 個游戲角色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于法無據(jù),本院不予支持)。正如哈賓加博士所言,虛擬財產是具有人身或經濟價值的在線資產。它們可能具有財產權(property)、合同關系(contractual relation)、知識產權(intellectual property)、人格權(personality right)或個人數(shù)據(jù)(personal data)等特性。③Edina Harbinja, Legal Aspects of Transmission of Digital Assets on Death,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Strathclyde, 2017,p.24.因此,筆者有理由認為,虛擬財產的法律性質不能籠統(tǒng)而論,而是應當視具體虛擬財產的不同特點、構造來個別確定。
以網(wǎng)絡游戲中的游戲裝備為例,其法律屬性就因其產生機理的不同而可能存在區(qū)別。具體來說,在角色升級類的網(wǎng)絡游戲中,由于此類游戲裝備是程序員事先編寫好并由腳本代碼對其功能進行控制的,因此,在游戲進行到觸發(fā)條件成就時,客戶端就會向服務器發(fā)送請求,游戲服務器端執(zhí)行后則發(fā)回相應的數(shù)據(jù),客戶端接收數(shù)據(jù)后在電腦屏幕中就會呈現(xiàn)給玩家這些具有游戲中相應功能的游戲裝備,此時玩家并不對這些裝備享有所有權,而應將其理解是一項債權。但如果是在模擬人生類的網(wǎng)絡游戲中,由于開發(fā)商只是向用戶提供了一個平臺,用于保存玩家創(chuàng)意代碼的數(shù)據(jù)庫。因此,在此類游戲中,虛擬財產就包括了兩種類型:一是運營商預先設置的可供交易的虛擬土地;另一類是用戶自己通過編程設置的虛擬物品,用戶可以自行決定每一樣屬于自己的數(shù)字物品可否被復制、被修改和交易。④參見江波:《虛擬財產司法保護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8-30 頁。就虛擬土地而言,用戶可以基于買賣合同獲得所有權;用戶通過編程設置的虛擬物品,則可以獲得著作權或者物權。也就是說,此時對于用戶自行通過編程創(chuàng)設的虛擬物品已經擁有典型“現(xiàn)實世界”財產客體的基本特征,即競爭性(rivalrousness)、持久性(permanence)、相互聯(lián)系性(interconnectedness),因而可以成立物權。⑤F.Gregory Lastowka, Dan Hunter, ‘Virtual Worlds: A Primer’ in Jack Balkin and Beth Simone Noveck (eds),The State of Play: Laws, Games, And Virtual Worlds,NYU Press, 2006,pp.17-18; Jonathan J.Darrow, Gerald R.Ferrera, Who Owns a Decedent’s E-mails: Inheritable Probate Assets or Property or the Network?, New York University Journal of Legislation and Public Policy,Vol.10,2007,p.308; Justin Atwater,Who Owns Email? Do you have the right to decide the disposition of your private digital life? Utah Law Review,2006,p.399;Jason Mazzone, Facebook's Afterlife,North Carolina Law Review,Vol.90, 2012, pp.1643-1686; Natalie M.Banta, Property Interests in Digital Assets: The Rise of Digital Feudalism , Cardozo Law Review, Vol.38,2017,pp.1099-1158.再以電子郵件為例,電子郵件的內容如果符合版權法上的原創(chuàng)性,就可以取得著作權,但如果不符合版權法的要件,則只能作為數(shù)據(jù)或個人信息進行保護,當然這些數(shù)據(jù)或個人信息也可能會具有財產權利的屬性。⑥參見程嘯:《論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個人數(shù)據(jù)權利》,《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3 期。對于數(shù)字貨幣,尤其是可以與法定貨幣直接兌換的數(shù)字貨幣來說,其應當具有物權屬性。理論上一般認為,作為物權的客體需要具備有體性和可支配性。但我國的《物權法》和《民法典》均未對有體性采取僵化的認識,《物權法》第2 條和《民法典》第115 條明確規(guī)定,“法律規(guī)定權利作為物權客體的,依照其規(guī)定”。因此,判斷是否成立物權應當按照《物權法》第2 條第3 款和《民法典》第114 條第2 款的認識進行,即具有直接支配和排他的權利就可以成為物權。以比特幣為例,一方面,由于每一位交易者都擁有獨一無二的地址,且會自動生成一對密鑰——私鑰與公鑰,因此,所有者就可以通過該私鑰對比特幣進行支配;另一方面,雖然比特幣可進行分割,但在分割后的份額上卻只能存在一個所有權,具有排他性,也符合“一物一權”的基本法理。①參見趙磊:《論比特幣的法律屬性——從HashFast 管理人訴Marc Lowe 案談起》,《法學》2018年第4 期。雖然有論者認為,在數(shù)字財產中復制代碼的容易性會破壞資產的排他性。②Bobby Glushko, Tales of the (Virtual) City: Governing Property Disputes In Virtual Worlds, Berkeley Technology Law Journal, Vol.22,2007,pp.507-532.但筆者認為,排他性不能理解為絕對的不可破壞性,因為即使是真實的實體貨幣,由于其價值和發(fā)行控制在政府之手,因此,個人只是“持有”(possess)并得以“控制”(control)特定的貨幣而已③參見孫遠釗:《電子游戲與虛擬世界對知識產權體系的挑戰(zhàn)》,http://www.sohu.com/a/35259526_223993,搜狐網(wǎng),2020年7月15日訪問。,但這卻并不影響我們對就該貨幣形成所有權的認識。④理論上對貨幣的權利屬性也有不同認識。參見王衛(wèi)國:《現(xiàn)代財產法的理論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 期。但德國民法理論仍認為貨幣上不妨成立所有權。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債法總論》,杜景林、盧諶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40-141 頁;[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04-408 頁。所以,作為物權的虛擬財產是兼具無形性和排他性的財產權益,其中的無形性是與傳統(tǒng)物權的區(qū)別,排他性則是與知識產權的區(qū)別。⑤David Nelmark, Virtual Property: The Challenges of Regulating Intangible, Exclusionary Property Interests such as Domain Names,Northwestern Journal of Technology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Vol.3, 2004, pp.1-23.上述實證分析表明虛擬財產的法律性質確實是多元化的。
事實上,虛擬財產多元屬性的結論也可以從《民法總則》和《民法典》第127 條的歷史解釋和體系解釋中獲得證立。首先,《民法總則(草案)》第一次審議稿第104 條的規(guī)定只是說“法律規(guī)定具體權利或者網(wǎng)絡虛擬財產作為物權客體的,依照其規(guī)定”。自文義解釋而言,本條并未作出虛擬財產只能是物權的判斷,而是說“法律規(guī)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作為物權客體的”,才可以成為物權。因此,從《民法總則(草案)》第一次審議稿第104 條本身并無法得出虛擬財產只能是物權的單一性結論。比如,熊琦教授就曾指出,以民法的方式對虛擬財產進行保護和歸置,可以規(guī)定為“特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僅將特定適合《物權法》保護和歸置的虛擬財產作為物權客體,而不是將全部網(wǎng)絡虛擬財產納入物權客體規(guī)定。劉明博士也認為,應當有選擇地將部分符合物權客體標準的網(wǎng)絡虛擬財產納入物權客體之中。⑥參見《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民法典立法保護研討會綜述》,https://www.chinalaw.org.cn/portal/article/index/id/24730/cid/,中國法學會網(wǎng),2020年7月15日訪問。其次,2016年9月13日的《民法總則(草案)》一審稿的修改稿第102 條將網(wǎng)絡虛擬財產與“收入、儲蓄、房屋、生活用品、生產工具、投資”等財產權利并列的做法其實也隱含著虛擬財產多元屬性的可能性。最后,《民法典》第127 條的體系解釋也可以佐證虛擬財產的多元屬性結論。在體系上,第127 條位于各類民事權利的列舉之后,民事權利的保護、取得和行使規(guī)定之前,因此,從其所處的文本位置并不能直接推導出網(wǎng)絡虛擬財產為物權的結論。相反,鑒于《民法典》第109 條至第125 條已經對法定的人身權和財產權進行了專門的列舉,第126 條又以一般條款的形式對明示的法定權利以外的民事權益進行了兜底的規(guī)定,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民法典》有關權利類型的建構在第109 條至第126 條中已經完成,位于第126 條以后的條款即便規(guī)定了權利,在解釋上也只能將其放置在第126 條之前的法定人身、財產權利或者其他民事權利和利益的一般條款之中,而不可能構成一項新的法定權利。因此,《民法典》第127 條將數(shù)據(jù)和網(wǎng)絡虛擬財產規(guī)定為民事權利的客體也只能是第109 條到第126 條之間某類權利的客體,并不能創(chuàng)設一項新型權利。質言之,虛擬財產可以成為任何一種民事權利的客體,具有多元屬性。⑦參見瞿靈敏:《虛擬財產的概念共識與法律屬性——兼論〈民法總則〉第127 條的理解與適用》,《東方法學》2017年第6 期。
其實,在我國學界也有這樣的認識。比如,王竹教授認為,不同類型的虛擬財產可能因自身的特征而歸屬于不同的權利客體,其中計算機文件、信息空間、網(wǎng)絡集合物等屬于物權的客體,相應的權利人對這些虛擬財產享有的權利在性質上屬于物權;而網(wǎng)絡游戲中的虛擬財產、虛擬社區(qū)中的虛擬財產、網(wǎng)絡通訊系統(tǒng)中的虛擬財產無法納入物權客體的范疇,只能屬于債權的客體。⑧參見王竹:《〈物權法〉視野下的虛擬財產二分法及其法律規(guī)則》,《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 期。雖然上述認識比較宏觀,且在類型歸納上并不完全科學,但就認可虛擬財產的多元屬性這一點上確實值得肯定。此外,在刑法學界,學者也是從廣義的財產角度來認識和理解虛擬財產的。⑨參見張明楷:《刑法學》(下),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936-937 頁。因此,從解釋論角度而言,民法典中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應當作多元化的理解。
當然,有關虛擬財產多元屬性認識的缺陷在于其將某一具體虛擬財產屬性的判斷交給了個案。但必須要指出的是,就可繼承性而言,討論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其實并不是關鍵。因為在繼承法上,繼承權的標的是遺產,而能夠作為被繼承人遺產的是公民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包括了所有權、債權、債務、知識產權等。①參見陳葦:《婚姻家庭繼承法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版,第224-229 頁;劉春茂:《中國民法學·財產繼承》,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67 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繼承法》在有關遺產的規(guī)定上采取了“列舉+兜底規(guī)定”的模式,但《民法典》并未繼承《繼承法》第3 條“列舉+兜底規(guī)定”的模式,無論是從《民法典》第124 條上所謂的“自然人合法的私有財產,可以依法繼承”的規(guī)定,抑或是從《民法典》第1122 條上所謂的“遺產是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的規(guī)定,我們均可發(fā)現(xiàn)《民法典》已對遺產采取了概括式規(guī)范。事實上,理論上也指出,由于現(xiàn)代社會的民事財產權利是一個開放的體系,會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不停地增添新的內容,純粹列舉式的立法模式無法將所有的財產權利羅列出來,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漏洞。②參見陳葦:《外國繼承法比較與中國民法典繼承編制定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1-232 頁??梢?,相比《繼承法》第3 條的規(guī)定,《民法典》第124 條、第1122 條為將虛擬財產納入遺產客體范圍提供了更大的支持。所以,僅就虛擬財產的繼承而言,我們其實并不需要具體去辨識某一虛擬財產的具體法律屬性,而只要能確認其為“自然人合法的私有財產”或者是“個人合法財產”就可以將其納入遺產范圍,進而“可以依法繼承”了。也就是說,遺產的范圍包括了各種類型的財產權利,并不局限為物權。德國的通說也認為,財產指的是一個人所擁有的經濟價值意義上的利益和權利的總稱。③參見[德]卡爾·拉倫次:《德國民法通論》(下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6 頁。
在理論上,對虛擬財產的財產屬性的證成主要包括邊沁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洛克勞動理論(labour theory)和黑格爾人格理論(personhood theory)三種學說。④Lawrence C.Becker,Property Rights: Philosophic Foundations,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77,pp.99-101; J.W.Harris, Property and Justice,Clarendon Press, 1996, p.168 ;Gregory S.Alexander, Eduardo M.Pe?alver, An Introduction to property theo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11.根據(jù)邊沁的觀點,社會是個體的總和,既然人們愿意在虛擬世界中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那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去承認以單個用戶的交易價值為基礎的財產。按照洛克的勞動財產權理論,用戶通過個人勞動在網(wǎng)絡虛擬空間中創(chuàng)造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價值并將之劃歸私有,同時又不損害他人取得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權利,用戶對虛擬世界的財產可以主張財產性權利。黑格爾認為,財產是人格——自由意志的延伸,所有權將個人自由擴大到身體之外的物質世界。人格理論支持用戶像保護自己的人格一樣保護自己的網(wǎng)絡虛擬財產。⑤Edina Harbinja, Legal Aspects of Transmission of Digital Assets on Death,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Strathclyde,2017,pp.73-86.Greg Lastowka, Dan Hunter, The Laws of the Virtual Worlds, California Law Review, Vol.92, 2004, pp.3-73.可見,在法理上,虛擬財產具有財產屬性,而作為財產特性的恒久性應當在繼承法上有所體現(xiàn)⑥參見李巖:《虛擬財產繼承立法問題》,《法學》2013年第4 期。,因此,虛擬財產具備了成為遺產的理論正當性。如前所述,《民法典》第127 條雖然并未明晰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具體法律屬性,但學說大都認為,本條規(guī)定其實已經正式承認了數(shù)據(jù)和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財產權客體地位。⑦參見王利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釋義》,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281 頁;陳甦:《民法總則評注》,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880 頁;張新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49—250 頁;徐國棟:《民法總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2 頁;郭明瑞:《民法總則通義》,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97—199 頁;譚啟平:《中國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65 頁。甚至認為,在眾多網(wǎng)絡用戶的財產觀念中,虛擬財產早已走出了互聯(lián)網(wǎng)這一“虛擬世界”,而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其他財產別無二致了。⑧參見陳甦:《民法總則評注》,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878 頁。因此,在我國刑事法領域,理論和實踐都傾向于將包括網(wǎng)絡虛擬財產在內的虛擬財產視為財產。⑨參見陳興良:《虛擬財產的刑法屬性及其保護路徑》,《中國法學》2017年第2 期;張明楷:《非法獲取虛擬財產的行為性質》,《法學》2015年第3 期;徐卓斌:《虛擬財產法律問題探析——論虛擬事物上之利益及其保護方式》,載張平主編:《網(wǎng)絡法律評論》(第18 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2 頁。既然虛擬財產屬于財產,那就有被納入繼承客體的可能性。
從繼承人的角度而言,認可虛擬財產的可繼承性還具有如下意義。一方面,由于數(shù)字經濟的發(fā)展,當前很多人的生活都與虛擬財產密切相關。2013年,林登實驗室的報告顯示虛擬商品的每日交易達120 萬筆,總值達到了32 億美元。①Second Life http://secondlife.com/corporate/affiliate/?lang=it-IT,2020年7月15日訪問。并且,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產品集成化程度的提高,虛擬財產與有形資產之間的關聯(lián)也越發(fā)密切。比如,我們可以通過社交軟件購買理財產品、轉賬支付、捆綁會員卡、繳納稅費。因而,對于繼承人而言,允許繼承虛擬財產可以減輕其管理遺產的負擔。比如,繼承開始后,繼承人為了有效管理遺產就需要登錄被繼承人的電子郵件、電子錢包,查詢被繼承人的財務、稅收記錄,并關閉或轉移被繼承人的銀行賬戶及其資產。②Re:SB 518 to enact the Uniform Fiduciary Access to Digital Assets ,ULC,http://www.senatorgreenleaf.com/wp-content/blogs.dir/39/files/2015/06/Uniform-Law-Commission-Written-Testimony.pdf , 2020年7月15日訪問。另一方面,對于繼承人而言,有些虛擬財產的情感價值也不容忽視。雖然一些虛擬財產可能沒有重大的貨幣價值(monetary value),但它們卻包含相當大的心理或感情價值。③http://www.lawreform.justice.nsw.gov.au/Documents/Current-projects/Digital%20assets/Preliminary%20submissions/PDI05.pdf,2020年7月15日訪問。比如,存儲在云賬戶中的照片、Facebook 賬戶等。因此,有美國學者認為,玩家應該能夠將其虛擬財產的非貨幣價值(non-monetary value)轉移給他們的直系近親屬。④Olivia Y.Truong, Virtual Inheritance: Assigning More Virtual Property Rights, Syracus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aw Reporter, Vol.21, 2009 ,p.80.
在合法性上,就立法論而言,將遺產限定為合法財產本身并不妥當。⑤參見張玉敏:《繼承法律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40 頁;陳葦:《外國繼承法比較與中國民法典繼承編制定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9-250 頁。即使就解釋論而言,虛擬財產也應當被認為是合法的。在虛擬財產領域,最易受到合法性質疑的當屬數(shù)字貨幣,因為至少在我國現(xiàn)行法框架下,諸如比特幣在內的數(shù)字貨幣并非是合法的貨幣類型。但即便如此,我國的司法實踐也沒有否定有關數(shù)字貨幣交易的有效性。比如,在“王鐵亮與北京多智眾傳網(wǎng)絡技術有限公司、北京大火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等合同糾紛案”中,法院的判決指出,從我國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可見,比特幣不是由貨幣當局發(fā)行,不具有法償性與強制性等貨幣屬性,不是真正意義的貨幣,但并無法律法規(guī)明確禁止當事人進行比特幣的投資和交易。⑥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2017)京0108 民初12967 號。類似判決還可參見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湘01 民終3163 號民事判決書(李娟艷與湖南巨氧金福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吳振宇、吳?。汉贾莼ヂ?lián)網(wǎng)法院宣判首例比特幣“挖礦機”糾紛,http://www.legaldaily.com.cn/locality/content/2018-10/11/content_7664802.htm,法制網(wǎng),2020年7月15日訪問。因此,雖然比特幣尚不是合法貨幣,但仍不失作為虛擬財產并進行交易的合法性。⑦參見韓漢君:《比特幣只是虛擬財產》,《經濟研究信息》2017年第7 期。
上面的分析表明,虛擬財產是 “自然人合法的私有財產”,因此,雖然仍然有部分論者認為,虛擬財產權的性質不明決定了《民法總則》第127 條不會給司法實踐帶來任何助益⑧參見李巖:《“虛擬財產權”的證立與體系安排——兼評〈民法總則〉第127 條》,《法學》2017年第9 期。,并且認為,有關網(wǎng)絡虛擬財產是否可以作為遺產予以繼承爭論的焦點在于對網(wǎng)絡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認定⑨參見楊立新:《民法總則規(guī)定網(wǎng)絡虛擬財產的含義及重要價值》,《東方法學》2017年第3 期。,甚至指出,在確定虛擬財產可成為遺產之前,首先要界定其法律性質。⑩參見李巖:《虛擬財產繼承立法問題》,《法學》2013年第4 期。但在筆者看來,就繼承問題而言,討論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其實意義不大。這一點還可以從德國的一個新近判決中得到驗證。眾所周知,德國法以嚴格的物債二分為特征,奉行“物必有體”的原則。若按照嚴格意義上的物權界定,虛擬財產并不必然符合所有權的要件,比如,日本東京地方法院的一個判決就認為,成為所有權客體的必要條件包括:一是有體物;二是具有排他性支配的可能性;三是非人格性。就有體性而言,該判決認為,比特幣并不具有占有一定空間的有體性,因此,不能成立所有權。?參見東京地方裁判所平成26年(pe)第33320 號。但值得關注的是,作為物債二分之起源地的德國法院卻并未基于虛擬財產的非有體性而否定其作為遺產的可能性。相反,新近的判決反而認可了網(wǎng)絡賬戶的遺產屬性,認為它是可以繼承的。?參見彭宏潔、曾崢:《從德國Facebook 案看社交賬號的繼承問題》,http://www.sohu.com/a/241731531_455313,搜狐網(wǎng),2020年7月15 訪問。
事實上,如果不認可虛擬財產的財產屬性,則又如何解釋用戶對此的交易呢?①例如,上海盛大公司運營的《傳奇世界》和網(wǎng)易所運營的《大話西游2》就直接提供了虛擬財產與真實貨幣的固定轉換平臺,用戶可以用現(xiàn)實的貨幣購買網(wǎng)絡游戲中的虛擬貨幣,也可以使用虛擬貨幣從事線上或線下的交易,購買與游戲有關的物品。在美國,就有學者運用寄存法律關系(baiment law)來解釋網(wǎng)絡服務提供商與用戶之間的關系,認為應當將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看作倉儲公司,而其持有的電子郵件則看作儲存于倉庫中的商品。②Jonathan J.Darrow, Gerald R.Ferrera, Who Owns a Decedent’s E-mails: Inheritable Probate Assets or Property or the Network? New York University Journal of Legislation and Public Policy, Vol.10, 2007, pp.308-310.根據(jù)《統(tǒng)一商法典》的規(guī)定,倉儲人不得在倉單中加入減免其交付貨物義務的條款。③U.C.C.§ 7-202(3) (2005).如果倉儲人欲終止貨物存儲,需通知存儲貨物的人或其他對貨物主張權益的人,并至少給予他們30 天的時間支付倉儲費用并取走貨物。④U.C.C.§ 7-206(1) (2005).如果所有權憑證(比如,倉單)丟失,法院可作出向寄托人交付貨物的命令。⑤U.C.C.§ 7-601(1) (2005).因此,在賬戶持有人死亡的情況下,繼承人即使不知道賬號密碼,也可基于寄托人的利益從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處取回(以受托人訪問的方式)財產⑥該類比并非完美。有學者提出,電子郵件賬戶(以及其他虛擬財產)與傳統(tǒng)的郵件以及其他寄托關系有明顯不同。首先,電子郵件服務提供者授權用戶使用其技術編寫、儲存郵件,并將它發(fā)送到收件人的收件箱中;而諸如將財產存放于倉庫、銀行保險箱這樣的寄托關系中,財產所有人支付對價獲得的服務僅僅是安全儲存這些財產。此外,電子郵件服務提供者保留電子郵件副本,并且允許發(fā)件人登錄賬戶進行隨時訪問;而寄送傳統(tǒng)信件的郵局卻不會自動保留信件副本。最后,最為關鍵的一點是,就倉庫或保險箱而言,在繼承人(受托人)丟失鑰匙或倉單的情況下,推定被繼承人希望銷毀或隱藏倉單或保險箱鑰匙是不合理的。相反,大多數(shù)人會合理地認為在沒有鑰匙或倉單的情況下,在財產所有人死亡后可以其他方式確定財產所有權。但是,對于電子郵件而言,密碼的設置恰恰是防止其他人獲得訪問,在繼承人(受托人)不知道密碼的情況下推定死者的意圖是授權訪問的合理性尚需證成。并且,對于電子郵件賬戶而言,網(wǎng)絡服務協(xié)議中通常規(guī)定賬戶在用戶死亡時終止,這可以視為寄托協(xié)議的條款。Kyle.C.Post, Marsha.L.Bayless, J.Keaton.Grubbs, Digital Assets:Law and Technology collied---a Dilemma Needing a Solution,Southern Journal of Business and Ethics,Vol.6,2014; Rebecca.G.Cummings, The Case Against Access to Decedents’ E-mail:Password Protection as an Exercise of the Right to Destroy, Minnesota Journal of Law, Science & Technology,Vol.15,2014.,從而實現(xiàn)繼承的目的。
可見,討論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雖然不能說毫無意義⑦比如,在擔保法、破產法上,確定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還是有意義的。,但至少就繼承法而言,我們其實無需去確定虛擬財產的具體法律屬性,而只需要在虛擬財產的財產屬性這一點上達成共識就已經夠了。⑧一些司法判決也已認可了這一點。參見濰坊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魯07 民終1920 號;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16)滬0115民初88312 號;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滬一中民一(民)終字第2090 號;慈溪市人民法院(2008)慈民二初字第2806 號;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2 民終4209 號。在認可了虛擬財產作為合法財產的屬性后,我們將其納入遺產范圍自然就沒有法理障礙了。
從實證法的角度來說,既然《民法典》已經認可虛擬財產的合法財產性質,那司法就應將其納入遺產的范圍,允許虛擬財產的繼承。這一結論的得出與虛擬財產的具體法律屬性并無必然關聯(lián)。
然而,上述結論并不意味著理論上就虛擬財產法律屬性的討論就失去意義了。這一方面是因為雖然財產權利可以被繼承,但不同法律屬性的財產的具體繼承規(guī)則是存在差異的。申言之,如果虛擬財產是物權,則在繼承法的規(guī)則上就與普通物權的繼承無異;但如果虛擬財產是債權,則在繼承規(guī)則上就需要按照合同法的規(guī)則進行處理,充分考量合同當事人的權利平衡問題。另一方面,虛擬財產多元屬性的認識也告誡我們有關用戶死亡后其虛擬財產的處理問題或許不能只局限在繼承法領域。這是因為能夠作為遺產被繼承的只能是財產權利,但虛擬財產內含的卻可能有人身權益。對于人身權益的處理,單純依靠繼承法律制度顯然就不充分了。因此,有關虛擬財產多元屬性的結論也提醒我們,在討論用戶死亡后的虛擬財產處理問題時,應當要考慮到包括侵權法在內的其他法律制度的協(xié)力。這也是為什么美國、加拿大在關注用戶死亡后虛擬財產處理的問題時,并未明確將其作為遺產來看待,而是去討論遺囑執(zhí)行人(executor)、遺產管理人(administrator)、特別管理人(special administrator)訪問虛擬財產的權利問題。比如,美國統(tǒng)一州法委員會在《統(tǒng)一受托人訪問虛擬財產法(2015年修訂版)》(Revised Uniform Fiduciary Access to Digital Assets Act [2015])的評論中就專門指出:受托人訪問“虛擬財產”的記錄并不意味著受托人有權“擁有”(own)該資產或以其他方式與該資產進行交易。①National Conference of Commissioners on Uniform State Laws, Drafting Committee on Fiduciary Access to Digital Assets, ‘Fiduciary Access to Digital Assets Act’ (July 2014) http://www.uniformlaws.org/shared/docs/Fiduciary%20Access%20to%20Digital%20Assets/2014_UFADAA_Final.pdf,p.7,2020年7月15日訪問。2015年8月,加拿大統(tǒng)一法律會議民事法律部提交的報告也表達了與美國相同的立場。②Uniform Law Conference Of Canada Civil Law Section, Uniform Access To Digital Assets By Fiduclaries Act Progress Report, August 2015,p.6.
由此可見,有關用戶死亡后其遺留虛擬財產的處理不僅需要繼承法將具有財產屬性的虛擬財產作為遺產對待,而且還需要將其他不具財產屬性的虛擬財產作為合法權益來認識,進而通過侵權與合同規(guī)范予以保護。就此而言,作為基礎性法律的《民法典》之于虛擬財產的法律保護只是提供了基本立場,并未完成有關虛擬財產法律制度的全面構建,因此,《民法典》后我們既要從解釋論角度確認虛擬財產的可繼承性,同時還要繼續(xù)推動我國虛擬財產的專門化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