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我患目疾,好幾個月都在奔走醫(yī)院。住醫(yī)院,上手術(shù)臺,對我都不是新鮮事,這一次卻懷著極大的恐怖。我怕變?yōu)槊と?,我怎能忍受那黑洞里的生活,怎能忍受那黑暗,那茫然,那隔絕。
我在等待第三次手術(shù),日子一天天過,還在等待。一個夜晚,我披衣坐在床上,覺得自己是這樣不幸,我不會死,可是以后再無法寫作。模糊中似乎有一個人影飄過來,他坐在輪椅上,一手捻須,面帶微笑。那是父親。
“不要怕,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你也會的。”我的心聽見他在說。此后,我?guī)状胃杏X到父親。他有時坐在輪椅上,有時坐在書房里,有時在過道里走路,手杖敲擊地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他不再說話,可是每次我想到他,都能得到指點和開導。
老實說,父親已去世十年。時間移去了悲痛,減少了思念。以前在生活安排上,總是首先考慮老人,現(xiàn)在則完全改變了,甚至淡忘了。而在失明的威脅下,父親并沒有忘記我,或者說我又想起了他。因為我需要他。
“不要怕,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你也會的?!?/p>
我會嗎?我需要他的榜樣,我向記憶深處尋找……
父親最后的日子,是艱辛的,也是輝煌的。1980年,他開始從頭撰寫《中國哲學史新編》這部大書。當時他已是八十五歲高齡。除短暫的社會活動,他每天上午都在書房度過。他的頭腦便是一個圖書館,他的視力很可憐,眼前的人也看不清,可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在他頭腦里十分清楚,那是他一輩子思索的結(jié)果。哲學是他一生的依據(jù)。自一九一五年,他進入北京大學哲學門,他從沒有離開過哲學。
父親考入北大時,報的是文科。當時有人勸他讀法科容易找工作,而且法科可以轉(zhuǎn)文科,可是文科不可以轉(zhuǎn)法科。父親依言報了法科,考取了,但他還是轉(zhuǎn)入文科。如果他要進仕途,可以從入法科開始,但那不是他的理想。他選擇了哲學作為他的終身事業(yè)。
父親那樣出生在十九世紀末的一代人,分布在各個學科,創(chuàng)造了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新文化。不管在哪一學科,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熱愛祖國,要使自己的國家揚眉吐氣地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我相信,我的了解沒有錯。父親的哲學也不是空談?wù)芾?,也不是書齋里的機鋒,他要“闡舊邦以輔新命”,就是要汲取中國文化的精華,作為建設(shè)新國家的營養(yǎng)。永遠關(guān)心著國家、民族的命運,這就是他的“所以跡”。經(jīng)過多少折騰、磨難,初衷不改,他的最后巨著《中國哲學史新編》的最后一頁,仍寫著張載的那幾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彼匀皇恰半m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在一九四二年寫的《新原人》中提出了他的境界說——他的哲學的靈泉。此書自序一開始就寫了張載四句,接下去便說:“此哲學家所應(yīng)自期許者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xù)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身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學焉?!蔽乙恢闭J為,“貞元六書”的幾篇短序都是絕妙文章,表現(xiàn)父親的心胸氣魄。聽人說有哲學教師講張載四句竟至淚下,可知懷有為國家致太平,為億兆安身立命這種深情的人并非少數(shù)。
父親最后十年的生命,化成了《中國哲學史新編》這部書。學者們漸漸有了共識,認為這部書對論點、材料的融會貫通超過了三十年代的兩卷本,又對玄學、佛學、道學,對曾國藩和太平天國的看法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還認為人類的將來必定會“仇必和而解”,都說出了他自己要說的話。一點一滴,一字一句,用口授方式寫成了這部一百五十萬字的大書,可謂學術(shù)史上的奇跡。蠅營狗茍、利欲熏心的人能寫出這樣的書嗎?我看是抄也抄不下來!有的朋友來看望,感到老人很累,好意地對我說:“能不能不要寫了。”我轉(zhuǎn)達這好意,父親微嘆道:“我確實很累,可是我并不以為苦,我是欲罷不能。這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吧!”
是的,他并不以寫這部書為苦,他形容自己像老牛反芻一樣,細細咀嚼儲存的草料。他也在細細咀嚼原有的知識儲備,用來創(chuàng)造。這里面自有一種樂趣。父親著述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做卡片,曾有外國朋友問:“在昆明時,各種設(shè)備差,圖書難得,你在哪里找資料?”父親回答:“我寫書,不需要很多資料,一切都在我的頭腦中?!边@是他成為準盲人后,能完成大書的一個重要條件。
更重要的是他的專注,他的執(zhí)著,他的不可更改的深情。他在生命的最后兩年中不能行走,不能站立,起居需人幫助,甚至咀嚼困難,進餐需人喂,有時要用一兩個小時。不能行走也罷,不能進食也罷,都阻擋不了他的哲學思考。一次,因心臟病發(fā)作,我們用急救車送他去醫(yī)院,他躺在床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現(xiàn)在有病要治,是因為書沒有寫完,等書寫完了,有病就不必治了。
當時,我為這句話大慟不已?,F(xiàn)在想來,如絲已盡,淚已干,即使勉強治療也是支撐不下去的;而絲未盡,淚未干,最后的著作沒有完成,那生命的靈氣絕不肯離去。他最后的遺言“中國哲學將來一定會大放光彩”,就是用他整個生命說出來的。
父親久病后,偶然顫巍巍地站立,總讓人想到風燭殘年這幾個字。燭火在風中搖曳,可以隨時熄滅,但父親的精神之火卻是不會熄滅的。他是那樣頑強、堅韌,那樣豐富,他不燒干自己決不甘心。
一九八二年,父親到哥倫比亞大學接受名譽博士學位,他寫了一首詩:“一別貞江六十春,問江可認再來人?智山慧海傳真火,愿隨前薪做后薪?!毙交鹣鄠鞯囊馑汲鲎浴肚f子·養(yǎng)生主》:“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他要像澆了油的木柴一樣,前面的木柴燒完了,后面的木柴便接上去,薪火相傳代代不息。
父親那一代人責任感太強了,他們無暇逍遙。其實父親心底是贊成孔子“吾與點也”那一句話的。曾點說,他的愿望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父親是欣賞這種境界的。
很多年以前,父親為我寫了一幅字,寫的是龔定庵詩:“雖然大器晚年成,卓犖全憑弱冠爭。多識前言蓄其德,莫拋心力貿(mào)才名?!焙髞砀赣H又為我和外子作過一首詩:“七字堪為座右銘,莫拋心力貿(mào)才名。樂章奏到休止符,此時無聲勝有聲?!备赣H深知任何事都要用心血做成,諄諄教誨,不要為一點輕易取得的浮名得意,在寂靜中也許會有更好的音樂。想到這些,常覺得父親坐在那里,以手向上一指向下一指,在沉默中,讓人想到“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詩句;可是那含義,那境界,有誰領(lǐng)會。
我做了手術(shù),出院回家,在屋中走來走去,想傾聽父親臥房里發(fā)出的咳聲,但是只有寂靜。我坐在父親的書房里,看著窗外高高的樹。在這里,準盲人馮友蘭曾坐了三十三年;無論是否成為盲人,我都會這樣坐下去。
選自《宗璞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