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寨”如火如荼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時候,是在70年代初期?!按笳笔且粋€什么樣的概念,對于當時還在上小學的我是懵懂無知的。隨著廣播、電影、報紙的瘋狂宣傳,“大寨”在我的腦海里漸漸地形成了幾個詞語:陳永貴、郭鳳蓮、鐵姑娘隊、虎頭山上層層梯田滿山坡……還有那首激情歡快的《學大寨,趕大寨》:“學習大寨趕大寨,大寨風格迎風擺,它是咱公社的好榜樣呀,自力更生改變那窮和白,堅決學習大寨人,敢把那山山水水呀另安排,干起來呀干起來,大寨紅花遍地開……”高年級的老師把這首歌曲編成了舞蹈,一放學,我們就跑到高年級課室,踮起腳尖往里看。在她們揮舞的紅綢里,在她們激情嘹亮的歌聲中,大寨在我的心中如同一座美麗的宮殿,我像向往北京天安門一樣熱愛著它。
從太原到大寨,全程高速。進入昔陽縣城,心臟跳動的頻率開始加快。穿過武家坪,迎面的山坡上鐫刻著一面巨大而鮮艷的題有“農(nóng)業(yè)學大寨”幾個大字的紅旗,如被一位巨人高擎著一下子沖到你的面前奮力舞動,如一團火焰,瞬間燃燒起我對大寨的所有念想。不用說,這里就是大寨村了。抬眼望去,村子大門兩端的“艱苦奮斗,奮發(fā)圖強”8個大字讓人一下子拉近了與歷史的距離。雖然我從沒有來過這里,但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有著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我們在大寨村門口停頓了一會,商議是先上虎頭山還是先進村子?大家一致決定先上虎頭山。進入虎頭山要買票,每人48元,有點貴,但并沒有阻止我們匆匆上山的興趣。
一進虎頭山,便見原大寨村黨書記、原國務院副總理陳永貴的塑像赫然矗立在眼前。一如從前的模樣,頭戴羊肚白毛巾,滿臉的皺紋,溫和地注視著遠方,嘴巴微張著,似乎想對眾人說些什么。如果他可以說,他會說什么呢?塑像后面是長長的階梯,我們自然而然地一一站定在塑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拾階而上。階梯共有118級,由3個部分組成,其中一組為8個臺階,一組為38個臺階,一組為72個臺階。8個臺階寓意陳永貴在中央工作8年;38個臺階寓意陳永貴38年的黨齡;72個臺階則寓意陳永貴享年72歲。站在虎頭山上,藍天深邃如海,漫山遍野綠意蔥蔥,我的思緒如半山腰上那條人工渠的流水一瀉千里。
70年代,我還在上小學。通過廣播、畫冊、宣傳片,我們看到了虎頭山上那個扎著羊肚白毛巾的永貴叔指揮大寨人戰(zhàn)天斗地,三戰(zhàn)狼窩掌,硬是在這片窮山惡水中開出了千畝梯田。1963年底,時任中南局書記處書記的李一清來到大寨,參觀完后非常動情地說:“陳永貴雖然是個農(nóng)民,但他身上有一股強大的魅力,他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指揮才能,從他身上我看到了農(nóng)民之外的東西?!泵珴蓶|主席1964年12月26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親切接見時任大寨黨支部書記的陳永貴以及著名知青代表邢燕子等人,第一次提出“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號召?;氐酱笳?,陳永貴大膽提出十年造地規(guī)劃。從此,陳永貴領著大寨人戰(zhàn)天斗地,歷經(jīng)常人難以忍受的艱辛,憑著一雙大手、兩付肩、一把镢頭、兩籮筐不分晝夜地苦干,硬是在“山高石頭多,地無三分平”七溝八梁的一面坡上修成了畝產(chǎn)千斤的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海綿田。不僅解決了大寨人的溫飽問題,還每年國家上繳10多萬公斤余糧,成為全國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的一面旗幟。由此掀起一場長達10多年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在所有的宣傳材料中,他永遠笑著,戴著羊肚毛巾,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甚至當了國家副總理,他還是這副模樣,從未改變過。他的戰(zhàn)友,也是那個時代的風云人物郭鳳蓮說:“他就是一個純樸的農(nóng)民?!?/p>
郭鳳蓮和陳永貴的名字一直連在一起。這個17歲就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小姑娘,后來接班做了大寨的書記。她領著一群姑娘成立了一支揚名天下的鐵姑娘隊,大寨戰(zhàn)天斗地的隊伍里她們是最亮麗的一抹。大寨成為了全國學習農(nóng)業(yè)的一面大旗,每次看電影前播放的新聞片中都會出現(xiàn)大寨的光輝形象。我迷戀大寨,喜歡大寨,想著將來的某一天我一定要到大寨去,去見見永貴叔叔和鳳蓮姐姐,去走走大寨的梯田,去撫一撫長在梯田里的稻穗……
然而,大寨似乎在一夜之間便沉寂了,如同一個美麗的泡沫在不斷地變換著漂亮色彩中突然消失,不知所向。
多年之后,在人們漸漸忘記大寨的時候,一位記者采訪了已經(jīng)是大寨公司董事長的郭鳳蓮:當時是什么使得你們拼命也要改變窮山寨的面貌?郭鳳蓮答:吃飽穿暖,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是村民們當時夜以繼日艱苦勞作的直接動力。名呀利呀,這些東西腦子里通通沒有。就一個字——干!”這就是大寨精神: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社會的發(fā)展雖然改變了郭鳳蓮的身份,但郭鳳蓮對大寨的那份情懷卻無法因為社會的變化發(fā)展而改變。在她的心里頭,那段艱苦歲月始終在心底燃燒著,她的手機彩鈴就是那首《學習大寨趕大寨》歌曲。
初夏,北方很多地方的草還沒有泛綠,樹木也沒有發(fā)芽,到處裸露著褐色的大地。而虎頭山上的柏樹、松樹、桂樹、竹子卻如南方一樣郁郁蔥蔥,如一匹巨大的綢緞,深綠淺綠,鋪滿山頭。鳥兒在鳴叫,花兒在綻放。鳥語花香,儼然一座森林公園。這就是當時陳永貴帶著大寨人在石頭山上埋炸藥,炸出一個個坑,除去石頭,填上泥土,種上樹木,打出井,引來水,每天澆灌,三年才能成活一棵樹的虎頭山嗎?我無法想象這里曾經(jīng)是窮山惡水,怪石嶙峋,連飛鳥都不愿意停留的地方,因為這里已經(jīng)成了大寨人的天堂。
病危之前,陳永貴是有過交代的:“我死了,就把骨灰撒在虎頭山上,撒在梯田里?!贝笳藢﹃愑蕾F卻有著深厚的感情,決意給他建墓樹碑。我們在陳永貴同志的墳冢前肅立。對于這個生前逝后都充滿非議的人物,我一直都是充滿了敬意。我敬佩他立志改天換地的昂揚精神,我敬佩他手掌虎口被鐵錘震裂鮮血直流仍然向前沖的領路人的風采,我敬重他當上了國家副總理仍然保持勞動人民本分的質(zhì)樸。他是屬于那個時代的特殊人物,一個一心向黨、為黨奉獻畢生的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
墓的左邊為一個大水池,也叫國際池,見證著虎頭山打井出水的艱難。池邊有一座小屋,一個老人在屋里坐著,看見我們進來便站了起來。屋里擺了些飲料和礦泉水,這里應該是一個小賣部。因為聽不懂他的話,我們無法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便揣測老人是守墓人,不然不可能住在這里。出于對老人的尊敬,即便我們都帶了水,但仍然每人買了一瓶飲料,誰也不接老人遞過來的找零。老人怔了一下,突然指著墻上的一張紙咕嚕咕嚕地說著什么,我們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張值班表,表上有很多名字。大概明白了,原來老人姓賈,是陳永貴的戰(zhàn)友,一起在虎頭山上戰(zhàn)天斗地。如今斯人已逝,老人就留在這山上,看著這山,想著他人,這是一種懷念,也是一種情誼的延續(xù)。
告別老人出來,向墓碑的右邊走去,竟然發(fā)現(xiàn)了文化名人郭沫若的墓地。這位一直居住在北京的前文化部長,赫赫有名的大文豪為什么會魂歸大寨?大寨與文豪有著一段什么樣的機緣?在這綠水青山中,肯定蘊藏著郭老和大寨非常特別的故事??上?,青山無聲,無以言說。
在大寨,我同樣牽掛著一位特別的女子。在她六十余年的歲月里,幾番逐浪沉浮,幾度花開花謝。她曾經(jīng)榮耀地站在虎頭山上放聲高歌,也曾經(jīng)失意地待在家中閉門苦思。如今她正沉著練達地馳騁于商海,創(chuàng)造屬于大寨的另外一個傳奇。她所經(jīng)歷的迷惘和光榮,挫折和重生,其實是我們國家以及我們共同走過的一段心靈旅程。三十年滄海桑田,大地上每天都有新的輝煌誕生,但這并不意味著昨天的故事隨風遠去。郭鳳蓮說:“人不能和歷史賭氣。”人生閱歷可以教會人應該怎么樣適應這個社會,但沒有多少人可以像郭鳳蓮一樣擁有“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淡定智慧。
2007年,大寨村經(jīng)濟總收入1.2億元,比1980年增長了600倍,距離1992年她在上海時的那個百萬元夢想,大寨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在郭鳳蓮的帶領下,大寨完成了從昔日“政治品牌”到今朝“經(jīng)濟品牌”的華麗轉(zhuǎn)身。
30多年前,對這個年輕的姑娘來說,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剛剛回鄉(xiāng)參加勞動的第二年。那年的秋天,郭鳳蓮看著在廢墟上重建的新居和40萬斤糧食,激動不已。她第一次感受到智慧和勤勞具有這么大的力量,并深深地沉醉于艱苦創(chuàng)業(yè)帶來的成就感中。
“當年大寨是為了不餓肚子,干部帶著村民起早貪黑地奮斗。”郭鳳蓮回憶起大寨的過去,流露出對那段經(jīng)歷的珍視。
郭鳳蓮說:“并不是歷史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不好的,都要否定。好的還是要堅持?!彼凉u漸地領會到了大寨最大的資本依舊是那段光輝歲月,于是開始打造“大寨”品牌。著名女星孫儷代言的“大寨”牌核桃露、“大寨”牌黃金餅、“大寨”牌白酒……“大寨”的名字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中。大寨與三家外地企業(yè)合資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中,僅憑“大寨”這兩個字,就給村子帶來了合資企業(yè)25%的股份。
在村里的每間小賣部里,我都可以看到“大寨”牌核桃露、“大寨”牌黃金餅、“大寨”牌白酒……雖然產(chǎn)品包裝不甚精致,但“大寨”兩個字的金環(huán)足以讓產(chǎn)品在市場上散發(fā)光芒。大寨已經(jīng)找到了一條突破過往歷史局限的新路子,一條集體與個人相統(tǒng)一的新路子。
村民們的日子好過了,郭鳳蓮卻不無憂慮:“大寨精神就那八個字——自力更生,艱苦奮斗?,F(xiàn)在的生活條件好了,有些村民失去了當年的創(chuàng)業(yè)激情。有些年輕人不想到外面闖蕩,他們寧可坐在家里開個小飯館、賣點紀念品,小富即安。這可不是好現(xiàn)象,大寨精神可不能丟?。 ?/p>
每個時代都會產(chǎn)生屬于那個時代特征的人和事。那個時代的大寨是輝煌的,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夢想。然而,所有的事物都是變化的,斗轉(zhuǎn)星移,所有的事物都會發(fā)生量或質(zhì)的變化。曾經(jīng)萬人敬仰的大寨已經(jīng)門庭冷落,但不管怎么樣,總有人會從遠方風塵仆仆地來到這里,除了緬懷那段歲月中的人和事,還有一種精神永遠值得追尋,那就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這精神將永垂不朽!
下山參觀完大寨博物館出來,已經(jīng)是傍晚。北方下午的太陽總有著一種無法言表的詩意,柔柔的,淡淡的。我們站在陽光下看梯田,還沒有到插秧播種的時節(jié),那令我無限向往的層層梯田沒有曾經(jīng)的模樣,田里貯存著的少量的積水,在陽光下反射著珍珠般的光芒,讓我一下子對這里的秋天有了無限的遐想。
虎頭山腳上的綠道非常美,初夏的花朵在茂盛的綠意中暗香浮動。有幾個行人在前面悠閑漫步,我緊走幾步和他們搭上話:“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我們從河北來。”
“你們怎么想著到大寨來?”
“喜歡大寨呀,來這里就是想圓圓自己的大寨夢,也來看看大寨現(xiàn)在是否還好!”
夏風嫵媚地撫摸著我們的臉龐,陽光將我們的身影拖得柔美而頎長,我們歡快地唱起了《學大寨 ?趕大寨》……
我終于來到了大寨,完成了曾經(jīng)夢想的一個約會。
作者簡介:黃彩玲,出生于廣東省徐聞縣,現(xiàn)供職湛江市文聯(lián)。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 《散文選刊》 《作品》 《粵海散文》《南方日報》 《羊城晚報》 《南方都市報》 《深圳特區(qū)報》 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出版散文集《蓮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