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明
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下冊“文學閱讀與寫作”的小說單元選入了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促織》。該小說講述了主人公成名跌宕起伏的悲喜故事。明宣宗宣德年間,因皇帝喜歡斗蟋蟀的游戲,久未考取秀才的成名被官員攤派交納促織而備受摧殘,幾近家破人亡,最終卻又富過世家。那么,蒲松齡為何會明確地將故事背景設定在“(明)宣德間”呢?
一、“宣德間”征促織有史可依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是有依據(jù)的,無論是史料還是明人筆記都可充佐證。如:
敕蘇州知府況鐘,比者內(nèi)官安兒、吉祥采取促織,今他所進促織數(shù)少,又多有細小不堪的,已敕他末后自運,要一千個。敕至,爾可用心協(xié)同他干辦,不要誤了,故敕。[1]
此則史料選自嘉靖年間刊刻的《皇明詔令》(據(jù)王重民考訂,是明嘉靖進士傅鳳翱所輯),乃宣德九年七月初六日“采辦敕”。從這道皇帝下達給地方官員要求采辦促織的敕令看,宮廷對促織需求量大,質(zhì)量要求高。明王世貞《國朝叢記》和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都有此記載,聶石樵也曾于此事作按語:“蒲松齡即根據(jù)這類事實寫成《促織》一篇,揭露明末宣德年間征斂促織,使老百姓家破人亡的殘酷政治?!盵2]所以說“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有史實依據(jù)。
又如:
帝(宣宗)酷好促織之戲,遣取之江南,其價騰貴,至十數(shù)金。時楓橋一糧長,以郡督遣,覓得其最良者,用所乘駿馬易之。妻妾以為駿馬易蟲,必異。竊視之,乃躍去。妻懼,自經(jīng)死。夫歸,傷其妻,且畏法,亦經(jīng)死。[3]
此則史料選自明呂毖《明朝小史·宣德紀》,《促織》中也有相似情節(jié):成名之子打開盆而促織跳出,捕捉時又不慎將其撲死,而后投井自殺。所以說,《促織》不僅以“宣德間”的史實為背景依托,更以“宣德間”的史事為本事來源。
二、“宣德間”與“康熙間”有共同的社會表象
從上面的史料看,明宣宗似乎是一個酷愛游樂,禍及百姓的昏聵之君;但果真如此嗎?王士禎(蒲松齡好友)就說:“宣德治世,宣宗令主……顧以草蟲纖物,殃民至此耶?抑傳聞異辭耶?”[4]谷應泰也說:“明有仁、宣,猶周有成、康,漢有文、景,庶幾三代之風焉?!叫谥次灰?,法祖重農(nóng),賑荒懲貪?!盵5]所以說,宣德間乃治世,宣宗也是令主明君。他在位的十年間,社會經(jīng)濟空前發(fā)展,地方賦役得到整頓,與其父明仁宗統(tǒng)治時期合稱“仁宣之治”。
《聊齋志異》一書一般認為初步結集于康熙十八年(蒲松齡40歲),之后蒲松齡一直都在進行增改,到暮年70歲左右才終止。蒲松齡生活的康熙年間與《促織》故事背景宣德年間正好多有相似之處。其一,康熙帝與明宣宗同是令主??滴踉谖粫r,就得到黃宗羲“仁風篤烈,救現(xiàn)在之兵災,除當來之苦集”的評價。其二,康熙年間和宣德年間同是治世。這期間中國版圖的遼闊空前絕后,民族政策開明,漢族知識分子被重用,文化建設和學術發(fā)展得以進步。其三,明宣宗與其父統(tǒng)治時期被稱為“仁宣之治”,康熙與其子、孫統(tǒng)治期間被稱為“康(雍)乾盛世”。康熙帝的統(tǒng)治奠下了清朝興盛的根基,開啟了盛世的大局面。啟功甚至說:“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康熙時代最強盛?!盵6]
毫無疑問,從經(jīng)濟發(fā)展、綜合國力方面來說,宣德年間與康熙年間是我國封建社會的治世,但是治世之下必定是社會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嗎?當然不是,這在皇權極盛、專制極強的明清時代應該很難得到保證。關于《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蒲松齡自言:“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盵7]既為“孤憤之書”,那么所寫的必定不是治世的國泰民安,而是他所見或所經(jīng)歷的事情的不公,即治世之下的黑暗。所以說,《促織》選取的故事背景要與蒲松齡自己生活的康熙年間有相似之處,而明朝的宣德年間正好有這種相似之處——令主、治世,但這些都只是表象。
三、借“宣德間”批判、諷刺“康熙間”
宣德間和康熙間美好的治世表象下的社會是怎樣的呢?蒲松齡自己對《促織》這一故事的評論給出了答案。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天子”即明宣宗,貪官虐吏即華陰令、里正、里胥。因為皇帝的喜好,華陰令的“欲媚上官”,里胥的“科斂丁口”,成名的命運走向極悲;又因兒子魂化促織,成名的命運走向極喜。悲喜的跌宕與故事的異常極致地突顯了批判與諷刺意味?!芭小迸c“諷刺”也正是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他是在借“宣德間”批判、諷刺“康熙間”。正如畢飛宇所說,“任何一種文學都有與之匹配的文化背景,也有它與之相對的文化訴求”,《促織》“是‘勸諫’文化的一個部分,當然,是積極的部分。……蒲松齡所做的工作依然是‘借古諷今’,拿明朝的人,說大清的事”[8]。
1.批判媚上陷民的貪官虐吏的奴性意識
小說開頭從“歲征民間”寫到“此物故非西產(chǎn);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華陰縣這個地方本來沒有促織,那么為何還會在這里征促織呢?因為縣令的獻媚,導致本來不會在這里發(fā)生的悲劇來到了成名頭上。按畢飛宇所說,縣令的欲媚”就是奴性,“皇帝的文化說到底就是奴性的文化。奴性的文化說到底就是‘欲媚’的文化”?!疤幵凇摹@個詭異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織》中所有的悲劇——成名一家的命運——只能是按部就班的”[9]??h令正是將這種奴性意識發(fā)展成了自覺,以致成名的命運被“皇帝——撫軍——縣令——里正——里胥”這條奴性鏈牽制。
而清朝正是文化專制與奴性極度發(fā)展的時期,占了清朝一半時間的康雍乾三朝尤甚。[10]絕對的君主專制和嚴厲的思想迫害,使得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在地位高于自己的人面前都奴性十足,君臣關系也成了徹頭徹尾的主奴關系。這種關系摧殘了官員的自尊,扭曲了他們的人格,淡化了他們的廉恥觀,以致在皇帝面前唯唯諾諾,自稱奴才;在下級面前卻愛聽別人自稱奴才,容不得下屬有半點越軌思想。勤稱奴才,也無非希望寵于主上,獲取自己的利益。
在這樣一種社會背景下,能寫出“何況世態(tài)原無定,安能俯仰隨人為悲歡”[11](《拙叟行》)的蒲松齡,在面對讀書人甘當“圣主”之奴才、犬馬時,又會做何感想呢?不是詠幾句美玉非不貴,抱璞為世輕”“養(yǎng)此山林拙,勿為達人嗤”[12](《詠史》)這樣的詩歌就能一解心中孤憤的,還要借助如蒼山綿延、波濤洶涌般的小說故事來進行批判與諷刺。
2.批判治世表象下帝王的自私、不恤民與吏治的黑暗
“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皇帝因自己的癖好而動用全國的人力物力,以致給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這不僅發(fā)生在亂世昏君身上,也存在于所謂的圣主治世。明宣宗雖不是成名悲劇的直接制造者,但他的荒淫游樂與“歲征民間”給了別有用心者可乘之機,從而使成名成了最悲慘的受害者。造成成名悲劇命運的直接元兇是“里胥”:“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shù)家之產(chǎn)”,“(成名)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chǎn)累盡”。一個管理鄉(xiāng)里事務的小吏,因其“猾黠”,就能將一個久未考取秀才的讀書人拿捏得死死的,一上來就使成名到了“憂悶欲死”“惟思自盡”的地步。這太可怕了!這里就出人意料,這個直接的壞人不是大官,不是“欲媚上官”的縣令,而是最底層的一個小吏?;实垡运接凼姑窳?、官吏的貪婪暴虐,成了摧壓成名的兩座大山。
蒲松齡生活的康熙朝是否也有這等社會黑暗呢?康熙在其詩《絡緯養(yǎng)至暮春》中寫道:“秋深厭聒耳,今得錦囊盛。經(jīng)臘鳴香閣,逢春接玉笙。”[13]絡緯即蟈蟈。乾隆在其詩《詠絡緯》題下自注:“皇祖時,命奉宸苑使取絡緯種育于暖室,蓋如溫花之能開臘底也。每設宴,則置繡籠中,唧唧之聲不絕。遂以為例云。”[14]可見,從康熙時開始,奉宸苑就按照皇帝的命令,每年在溫室里育化蟈蟈,讓它們一直叫到臘月底甚至來年春天,這是為了在設宴時能聽到蟈蟈的叫聲。這在清代也成為了慣例。那么,誰能保證沒有像成名一樣的人物產(chǎn)生呢?
“圣明省春耕,水衡供珍膳。當路何所營?耗金百十萬?!附呶腋嘀?,共資爾巧宦。谷盡難取盈,涕泣零如霰!”[15](《齊民嘆》)蒲松齡的這首詩辛辣地諷刺了山東巡撫的貪婪暴虐,斥責了他為支付奉迎康熙所耗費的巨額銀兩,橫征暴斂、壓榨民脂民膏的罪惡?!膀框空呙?,遂不敢不賣兒貼婦,以充無當之卮,冤矣!其吏皂之具衣冠者,尚陰刻而陽慈;而最難堪者其副,以牛鬼奉蛇神命,乞丐相鴟鸮鳴,當之者求死不得矣!”[16](《〈公門修行錄〉贅言》)這幾句話慨嘆了為虎作倀的胥吏是以人的骨血為食的活獸,用在《促織》中的“猾胥”身上再恰當不過。蒲松齡能寫出如此深刻憤慨而又極具諷刺的詩文,定是在生活的康熙年間看慣了貪官虐吏?!洞倏棥穼懙碾m然是明宣德年間吏治的黑暗,但結合康熙年間的時代背景,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時一定是有所影射吧。
3.諷刺了官吏考核和科舉取士的隨意
“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17《]促織》并未將成名推入萬劫不復的悲劇,而是以皆大歡喜的結局終篇。由于成名進獻的促織所向披靡,撫軍被皇帝賜予了名馬衣緞,縣令政績考核優(yōu)秀,“久未售”的成名也終于取得了秀才功名,甚至富過世家??此葡矂?,實則盡顯諷刺意味。官吏的考核不是依據(jù)其政績進行評判,而是通過一只促織;讀書人功名的取得不是因為真才實學,而是憑借一只促織。而這只促織卻是用一個愛父母心切的無辜孩子的生命之魂換來的,相較于促織,人命輕如鴻毛,人命不如一只蟲!無論對待官員考核、科舉取士,還是對待人命,都是那么隨意!
蒲松齡19歲初應童生試時便是縣、府、道三試第一,但此后他參加鄉(xiāng)試卻屢試不第。他以親身經(jīng)歷記錄了地方科考的隨意:“云此有關節(jié),案名一筆勾。佳文受特知,反顏視若仇。黜卷久束閣,憑取任所抽。顛倒青白眼,事奇真殊尤?!际恳嗪喂??陷此壑谷幽!芹微亦名器,擲握如投骰!翻覆隨喜怒,呼吸為棄收?!盵18](《歷下吟》)考官任意改動錄取名單、文章優(yōu)劣,取秀才就像賭博擲骰子一樣輕率。無疑,這種隨意就是大多讀書人處于“久未售”境遇的原因。一生參加了那么多次的考試,蒲松齡對考場、考官的陋習定已見怪不怪,“久未售”的讀書人的科考之路由此遙遙無期。
所以,在《促織》中,蒲松齡只能通過兒子魂化促織取悅皇帝這樣的情節(jié)來安排成名被取中秀才?;昊倏椧埠?,以促織取中秀才也好,看似超現(xiàn)實、超情理的不合理,其實是再合理不過了。百姓的走投無路只能通過神鬼魂這樣的超自然力量來化解,科考的“久不售”只能用非常手段來改變。這種浪漫主義的筆法和強烈的對比諷刺藝術,正突顯了屢試不第的蒲松齡內(nèi)心的無奈!重視文教,開博學宏詞科延攬漢人入仕的康熙朝,在科考取士的下層制度上并未像王朝表面那么光鮮亮麗!
結語
“《促織》是一部偉大的史詩,作者所呈現(xiàn)出來的藝術才華足以和寫《離騷》的屈原、寫“三吏”的杜甫、寫《紅樓夢》的曹雪芹相比肩?!盵19]1700字左右的內(nèi)容就具備了長篇巨著《紅樓夢》的史詩風格,這主要得益于“宣德間”三個字,因為這三個字既有共時的空間廣度,又有歷時的時間深度??臻g廣度來源于史書的敘事筆法和詩化的玄幻筆法的運用?!靶麻g”這一宏大背景下,來自宮中的災難降臨在了“民間”的一個小人物成名身上。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皇帝沉浸于游樂、官吏媚上虐下、百姓命如草芥的廣闊畫面。而且,神卜促織、魂化促織以離奇玄幻的情節(jié)打破了人與超自然世界的界限,拓展了故事發(fā)生的空間。時間深度來源于借古諷今筆法的運用?!洞倏棥穼懙碾m是“宣德間”的事情,但被稱為盛世的康熙年間也有著相似的社會黑暗。這些黑暗,要么是蒲松齡自己遭遇的,要么是他親眼所見的。很顯然,《促織》是一篇借古諷今之作,迫于清代文化的專制,作者只能拿明朝的事說清朝。“借古諷今”使得兩個時代的歷史產(chǎn)生了勾連,隱喻的時間跨度也變得更加漫長,從而具備了史詩的歷時特點??傊瑢⒐适卤尘胺旁凇靶麻g”,不是蒲松齡的隨意為之,而是“別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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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安吉藝術高級中學)